第336章
第336章
“不管人们如何看待社工党和红色主义,有一点不可否认的:俄国革命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而欧战后世界各国红色运动高涨是一个世界范围内普遍现象。就像史学家完整记录下巴黎公社和1917年俄国彼得格勒所发生的每一个点滴事件,他们也一样想知道1923年在那个古老的东方国家,一个尊皇国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精神感染了人民,他们的政治领袖风貌怎样等等,这就是我写下这本书的原因……”马丁·萨斯潘里德《影响世界的进程》。
在日本帝国天皇扮演的角色,对外国人说来,虽然不是不可理解,却也是很难理解,他的权力和责任与世界任何一个国家的君主都不同。开辟日本现代文明的明治天皇是个极具坚强意志和信念的人,他提出“富国强兵”和“文明开化”的口号,使日本从半封建社会步入现代社会。
在明治统治期间,国家利益高于个人福利,明治的继承人大正天皇却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人,有一次,他把国会演讲的讲稿卷成一个望远镜,他的古怪性格和一触即发的脾气被人大大地言过其实,以致在一九二一年指定十九岁的皇太子裕仁为摄政,行使天皇之责,掌管国家事务。
裕仁从童年起就接受扮演这个角色的训练,主要是由西园寺公训练。西园寺本人曾受到法国革命和英国自由主义影响,这位最后的元老谆谆教诲年轻的裕仁,日本需要一位慈父般的君主,而不是一个暴君,他应该为所有国家大事负责,但不能随意发号施令,他应该是客观和无私的。
理论上说,天皇具有绝对权力,国事一切决定都要由他批准。但是,按照传统,只要内阁和军方领导人一致同意某一政策,他就不能不批准。天皇应该超越政治以及党派私利和纷争,因为他代表整个国家。
虽然有这些限制,他还是发挥了巨大影响,因为全国只有他一人能够提出告诫或行使批准权,而自己又不会有牵连。更重要的是,每个日本人都誓死效忠于他,这种道德力量如此强大,以致他轻易不能动用,而且只能含糊其词。禀奏的人,只能猜测天皇的意图,因为他总是毫无表情,而且说半截话。
如果他象祖父明治天皇一样积极,也许能巩固权力,因为按明治宪法,天皇是武装部队大元帅。日本国民通常把天皇当作神,孩子们受到警告,如果他们直视天皇的脸,就要瞎眼。如果某一个演说家提到“天皇”一词,全体听众就会立刻把姿势坐正。如果某个记者贸然问起天皇的私生活,人们就会冷冰冰地告诉他,对于神是不能提出这样问题的。
在日本,“神”的含义与西方含义不同,对一个日本人来说,天皇就是神,就像他父母师长是小神一样。他们对天皇的感情,不只是敬畏而且是爱戴与尽义务,而且不管他的地位如何低下,每个臣民都觉得与天皇有家庭血缘关系,认为天皇是他们大家的父亲。明治天皇临终前举国上下都为他祈祷,祝他恢复健康,许多人通宵达旦守在皇宫前的广场上,他死时,举国悲恸,数以万计的人自杀以示忠心。
所有日本人幼年时都要受皇道教育:日本道德基础是对天皇和父母尽义务。没有天皇,就没有祖国,没有父母就没有家。多少世纪以来,日本天皇一直是仁慈的,从不企图行使权威,就像父母爱子教子一样,天皇用同情的眼光爱护和引导臣民,天皇治政有一段时期曾三百四十六年未处决一人。正因如此,在日本,天皇拥有外人难以想象的影响力,尽管天皇地位模糊不清,但他却可以左右一切事物,在日本,天皇的意志即国家意志,天皇的要求既国家要求。
《基督教科学箴言报》驻东京记者阿诺尔德·约瑟·汤恩比,首先从日本通讯社听到叛乱消息。在市区内,他听到一连串互相矛盾的谣言。外务省的大门仍然敞开,没被叛军占领,但却没有人向外国记者发布消息。东京市中心十字路口,都有脖间系红布带的军人站岗,街头随处可见机枪堡垒。汤恩比不知道他们属于哪一边,眼下还有政府存在吗?
尽管大规模冲突已经结束,但机枪声、爆炸声仍然响彻东京,叛军和宪兵、警察交火。街头叛军和叛乱平民向忍饥挨饿的平民分发从粮商没收的大米,从百货公司和商铺中征用服装、被褥。在东京叛军控制地区,轰炸残存建筑上到处都可以看到白布制成的旗子和横幅,上边用墨水写着,“尊王、义军”。
在东京市中心四面环水的绿岛桥面上,皇宫守卫部队在宫墙内树立堡垒,操持机枪、步枪的军人警惕地看着宫外的装甲汽车,叛军尽管杀死了数百名内阁成员以及首相、天皇顾问,却没有对皇宫发起进攻,但却切断了皇宫的电话、电报线,封锁了皇宫对外联络,与此同时,在向报界和通讯社散发他们“宣言”的同时,还通过占领的广播电台,向全日本甚至全世界发表“宣言”。
“……神国日本之国体,体现于天皇陛下万世一系之统帅,其目的系使国家天赋之美传遍八宏一宇,使普天之下人类尽情享受其生活……顷来,私心私欲不顾民生与繁荣之徒簇出,无视天皇尊严,国民生灵涂炭,痛苦呻吟,国家内忧外患,日益激化。元老、重臣、军阀、财阀、官僚均为破坏国体、毁灭国家之元凶。国之蛀虫拧为一体,上蒙天皇、下欺国民,更为一己私利将帝国拖入战争泥潭,累我数百万民众流离失所,数十万兵友葬身异乡,其言为帝国福祉,实为谋个人私利……今我等之责任乃清除君侧之佞臣,粉碎重臣集团,挽救帝国于危难。此系天皇陛下臣民之义务,祈皇祖皇神保佑我辈成,拯救国家于崩溃之境……”
近卫师团叛乱后,遭到刺杀的宪兵队司令官中岛正武中将在返回宪兵队无望的情况下逃入美国大使馆,从美国大使馆可以清楚的看到叛军控制的地区,看到脖系红布条的叛军以及叛乱平民。
“这是皇军吗?”站在窗边的中岛正武边问边流泪,他觉得自己遭受了莫大屈辱,屈辱是叛军带来的。
早在一月前,军内对田中以及政府的不满情绪愈演愈烈,和大多数陆军将领一样,中岛正武想到的并不是揪出异己分子,反而视而不见。在关东州、朝鲜以及台湾损失惨重的陆军希望田中下台,正面途径不能解决问题时,对于陆军基层的反抗、不稳情绪也就姑息纵容。但军变却超出他们的估计,这不是普通中下层青年军官主导的军变,而是的由赤化分子主导的军变,忠诚天皇的军官被起义士兵处决,叛乱军队完全被赤化分子控制。
因为美国大使馆靠近叛军控制地区,亨利·金尼尔大使,这位“日本通”,第一个向国务院发出电报,报告叛乱消息:“……日本军队今日凌晨占领部分政府部门及部分市区,据悉有若干位著名人物遇害,叛乱可能由赤色分子煽动……目前无法证实任何消息,新闻记者不得向国外发电报或打电话,此电报主要用于试验通讯联系,以确定是否可用密电,密电部门收到此电后请即复告。”
同一时间,德国大使馆同样向国内发回密电,同时根据德华互助秘约向中国外交部转发相同的电报内容:“……这次军变具有典型的日本特点,因而对政变动机特别值得研究,对政变进行清醒的研究,尤其是研究它所揭示出来的社会紧张关系和内部危机,对于了解日本内部结构,比研究记载日本军力的记录或秘密文件更有价值……我们确信在东京发生的军变有赤色分子参与,日本很可能成为第二个苏俄。”
当德国驻日大使把报告发给柏林和中国外交部后,德国大使和陆海军武官各自进行调查研究,以研判起义对日本未来政局的影响,中国情报机构中央调查局也在第一时间命令潜伏在日本的谍报人员尽量搜集起义的详细情况。此时全世界都把目光投向东京,目光是复杂而多样的。
作为皇太子的老师,以及日本最后的元老西元寺在郊外的别墅同样被起义士兵占领,但与其它政要遭到刺杀不同,西元寺反而被“保护”起来,直到黎明,在与一名身穿便服的人员会谈两小时后,西元寺便被起义士兵护送到皇宫外。到皇宫后,西元寺只是把发生叛乱的情况禀奏摄政皇太子。
“……赤军司令员福井川已经秘密到达东京,三小时前,我们在郊外别墅进行会谈,福井川委托我向殿下转达敬意。”
听到西元寺的话,裕仁沉默不语。在两小时前,裕仁就获知军队叛乱并不是军人叛乱,而是如1917年俄国水兵式的叛乱,一场赤色革命。两个月来随着战事失利,国内遭受毁灭性轰炸,数十万失去住房、饥寒交迫的民众不断涌向赤坂离宫。不仅是寻求庇护,而是用沉默与严肃,表达无声的抗议、无言的要求:天皇必须归政,政府必须重新组阁。
裕仁清楚的记得出任摄政前戏剧性的一幕。出任摄政前夕,平素痴痴呆呆、间歇性发作精神疾病的大正天皇,却护住玉玺死活不肯交出。后来是西园寺元老连哄带骗,用尽对付顽劣幼童的手段,才得到国家权力的象征。不难想象,倘若逼迫天皇逊位,疾病缠身、奄奄一息的白痴,很可能一命呜呼……他不愿背负“不孝”的罪名,甚至,他还寄望以此博得贤明君主的美誉。
……但这只是一厢情愿,赤色分子主导的叛乱打破了自己和元老们制定的计划,镇压叛乱无疑可行,但需要时间,需要将其它师团部队调至东京,在此之前……
“福井川来到东京?你确定是福井川那个叛徒吗?通知宪……”裕仁大吃一惊,福井川竟然如此胆大,整个日本都在悬赏要他的脑袋,他竟然来到东京,刚想问是否通知宪兵队时,裕仁才想起整个东京充满起义士兵和暴徒,东京对福井而言如同新泻一般安全。
福井川无疑是日本最大的敌人,裕仁在噩梦中都会梦到这个三十七岁的男人。
帝国贵族、财阀在谈论起此人时,在恐惧的同时还略带崇敬,出于对一个“军神”的尊重,在短短几个月内一手将濒临灭亡的赤军再一次扩充成十余万军队,靠乌合之众多次击败进剿的精锐军,有时候裕仁会想,假如让其指挥皇军,或许皇军可反败为胜。而现在,这个日本历史上最大的敌人,最残暴、无耻、卑鄙的敌人,竟然来到东京,而且同元老重臣会面。
“殿下,我和福井川进行了两个小时深谈,他或许信奉德拉莫克西主义,但他还是一个日本人,这一点从我和他之间的谈话中可以清楚的感觉到,社工党和赤军希望结束内战。”说道这里,西元寺公望话声稍顿,等待皇太子的提问。
“结束内战?他们还有什么条件?投降吗?他们是不是要特赦?”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裕仁喜不自胜,赤军投降?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吗?
“殿下,您认为赤军有投降的可能吗?”
“有投降的可能吗?”西元寺公望的反问让裕仁张口结舌。
赤军不仅仅占领新泻、山形、福岛三县,还占领宫台、秋田、群马、枥木四县,赤军距离东京只隔一个埼玉县,说其包围东京一点都不过份。赤军拥有40万军队,近万名苏俄军事顾问帮助其训练、指挥部队,还有超过5万人名为国际纵队,实际上是苏俄精锐军帮助他们直接作战。
苏俄甚至还帮助赤军建立飞行队,只不过飞行员都是俄罗斯人。而中国人非常乐意看到日本陷入内战,多次向赤军提供间接帮助,如果不是中国空军在皇军进剿途中将其重创,赤军怎么可能击败皇军。在赤军全面占优的情况下,怎么可能冒着生命危险投降?那他们为什么会提出结束内战?而结束内战的条件是什么?
裕仁望着窗外静思,在沉默数分钟后,转过身来,“福井开出什么条件?”裕仁并没有注意到语气的转变,过去裕仁提到福井川时所用的词汇都是“叛徒”、“暴徒”、“土匪”之类,并用极其轻蔑的口吻称他为“福井川”,而不像现在称其为“福井川”。
“组阁!”西元寺公望轻轻吐出两个字。
“组阁?”裕仁不可思议,社工党和赤军要求组阁?这与拱手将帝国让于社工党有什么区别?
“是的,殿下,既然田中内阁无法获得人们支持,自然需要组建新内阁,这是国民的要求。”西元寺公望非常平淡,似乎认为社工党组阁和政友会或宪政会组阁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一个全新政党组阁而已。
“西元寺!”裕仁感到失望和愤怒,他难道没意识到1917年俄国革命后罗曼诺夫王朝的悲剧吗?如果让社工党组阁,等于将帝国和万世一体的天皇家族送到赤军的屠刀下。
皇太子的愤怒,在西元寺公望预料之中,“殿下,当务之急是结束与中国人的战争,将帝国的力量用于平定国内叛乱,确保帝国安危,但停战的代价就是接受远甚日清下关条约的‘中日新加坡和约’,谁可以接受这个条约?是田中吗?或许田中可以充当替罪羊,承担战败责任,但国民的愤怒最终还是会从内阁转嫁到皇室身上,皇室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殿下,由社工党组阁无疑是冒险的,但他们却可以承担战败的责任,与皇室无关!与中国签定和约后,社工党声益将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国民还有可能支持他们吗?”
裕仁反驳道:“他们如果不在和约上签字呢?”
听到皇太子的问题,西元寺知道22岁的殿下已经松动了。社工党组阁表面上充满危险,但却可以让帝国摆脱困境。但没想到,摆脱了目前的困境,未来帝国却会碰到更大的困境。
“那么他们会解除武装吗?会放弃武装叛乱吗?会放弃德克莫拉西主义吗?”裕仁提出最关心的问题,实际上他想问另一个问题,只不过换了一种方式而已。
“殿下,解除武装,是社工党不可能接受的,他们要求保留赤军,在赤军控制区域实行苏俄式管理,同样赤军的活动也限制在这些县区,而在其它县区帝国仍然遵从旧有方针。组阁后,赤军会向东京派出不超过2000人的警卫队,确保内阁成员安全。同时福井川希望政府能够举行立宪会议……”
说到这里,西元寺公望眼中带着嘲弄,谁能想到赤军暴徒提出的条件竟然是召开立宪会议,制定宪法,成立议会,取代君主专制,实施君主立宪,使政治透明化、法制化、规范化、现代化,使宪法凌驾于最高统治者、政府、议会、政党、军队之上。就像俄国的乌米扬诺夫,这不过是俄国革命的翻版,但他们却忽视了日本和俄国文化以及环境的不同,尽管表象上,日本和1917年的俄罗斯一样,不过日本是日本,俄罗斯是俄罗斯,社工党组阁只不过是权宜之计。
“他们别无选择!”福井川对图哈切夫斯基说道。这位前苏俄工农红军副总参谋长,亦曾是中国远征军手下败将,侥幸逃出生天。现在他是苏俄派驻日本的军事顾问团团长。
“他们会接受吗?”图哈切夫斯基对福井川的肯定很诧异。没来日本之前,图哈切夫斯基和每一个苏俄官员一样,都认为大岛康行才是日本社工党的领导者,来到日本之后,图哈切夫斯基才知道这个小个子才是日本社工党和赤军的灵魂。
“他们需要替罪羊,需要有人承担战败的责任,而我们恰恰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我们在和约上签字,必定会激起国民的愤怒,届时结束同中国战争的帝国政府就会以此为借口再次开战,接受社工党组阁一来可以结束战争,二则可以消灭社工党,西元寺之所以会接受我的‘建议’,实际上正是因为他看到其中利害。所以他们一定会接受。”福井川不无嘲讽地说。
“我们需要合法组阁,至于其它……我想届时枪炮会代替我们说话,乌米扬诺夫同志不是说过吗?只有傻瓜才会认为无产阶级会立即赢得大多数支持!同时还告戒我们,依靠民意吧!可不能忘掉步枪,我们手中的步枪会决定一切。”1917年乌米扬诺夫和俄国社工党用武力赢得他们在投票箱前失去的东西,现在自己只不过是重复乌米扬诺夫和俄国革命者的道路。
“我们首先推翻资产阶级,然后再夺取政权,这就是无产阶级专政。”图哈彻夫斯基笑着重复1917年乌米扬诺夫的讲话。
“我们已经准备了六个师团,随时可以进军东京,同时开始对东京起义部队和民众进行整编,不久之后,东京会成为第二个彼得格勒。”
“东京赤卫军的组建必须加快,要用最可靠的政委和指挥员控制赤卫军。如果再次发动革命,东京赤卫军将会成为骨干,一旦我们与中国签定和约,至少会有一半日本人反对我们,能代替我们说话的,只有手里的步枪!”
起义者中不只是红色力量,还有忠于天皇的势力,皇太子是解决问题的关键,起义成功与否取决皇太子的态度。如果皇太子坚持镇压,即便集中六个师团,也不可能夺取东京,进而“解放”整个日本,但如果皇太子接受自己的要求,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天皇将成为社工党手中的一面旗帜,俄罗斯式的革命并不见得适用日本,挟天子以令诸侯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五月起义不过是一次演习,真正的革命还远未爆发。
“相信不久之后,地球上将会出现第二个红色政权。福井同志!祝贺你!”图哈切夫斯基向福井伸出右手,这个矮子才是日本社工党未来内部斗争中唯一的胜利者,至于大岛康行不过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