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秦亡楚兴 第九节 东海来客
第三章 秦亡楚兴 第九节 东海来客
敖仓城建在敖山之上,与广武城相隔十余里,与荥阳相隔五十里,正当大河与济水分流之处,殷商之时,帝仲丁迁都于此,筑城于其上,这便是现在的敖仓城。敖仓城时虽然不大,但是地势极佳,济水从敖山的西南流入,在敖山的西北转了个弯拐向东,护住了敖仓城的西北两个方向。东面则是济水的一条支流,水面也很宽,如果想要筑堰聚水淹城,那首先要筑起一个比敖山高的围堰,工程量大得足以让所有脑子清醒的人直接把这个方案忽略掉。能够向敖仓城发动攻击的方向只有敖山的南侧,这里坡势很陡,又没什么遮拦,秦军既然在这里筑了敖仓,当然不会忘了准备充足的军械,军械库几乎和敖仓时一样巨大,足够上面的守军用上一年。
说这里易守难攻简直是太谦虚了,应该说是根本就没法攻。
有粮有军械,又有这样的城,敖仓的守军心定得很,他们根本不惧怕任何企图攻击敖仓的敌人,在他们看来,即使对方有再多的人马也是送死,他们首先要冒着秦军犀利的攻击爬上那三四百步的山坡,然后才有可能摸到城墙,而那三四百步的山坡陡得让他们空手爬都吃力,更不要说带着盾牌,拿着武器了,至于大型作战器具那就更不可能了——山坡上根本没有安置这些大型器械的地方。
这就是敖仓虽然多次受到攻击,却安然无恙的原因。
共尉了解了这些信息之后,更没有强攻敖仓的兴趣了,在他看来,敖仓虽然难打,但是不让他发挥作用却不难——只要卡断他们的运输线就行了。秦军在敖仓城的北侧设计了运粮的通道,把敖仓城里的粮食直接从山上装载到大船里,进入济水,再转入大河,然后经由陆路运到章邯的大营,这长长的运粮线在秦军势强的时候当然是安全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没用共尉出手,申阳和司马卬带着两万多赵军势如破竹的收复了大量的失地,章邯大营已经成了一个势力范围不足百里的孤岛,用共尉熟悉的前世流行语说,残暴而腐朽的秦军已经被淹没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共尉也没闲着,他让张良和刘季回去,不管敖仓的事,就让他们在那里守着,放开手脚扫荡河南的残余秦军,什么巩县啊,荥阳啊,全部拿下,把敖仓所有的外援全部切断,然后再来收拾敖仓。
对于张良他们来说,这些任务中除了洛阳和荥阳比较难打一点之外,其他的都不成问题,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罢了。得知了共尉的安排之后,他们欢欢喜喜的去了。走之前,张良特地找共尉深谈了一次,至于他们究竟谈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刘季十分好奇,几次试探张良的口风,但是张良守口如瓶,一个字也没透露,这越发的让刘季心里不安,却什么办法也没有。
共尉取道邯郸城向前行军,在经过邯郸的时候,他特地停了一天,派人到处贴出安民告示。安民当然是一个方面,但却不是主要目的,邯郸城被王离攻破之后,章邯拆除了邯郸城,然后把绝大部分百姓都强迁到河内郡去了,大军走了一天也没看到几个人。共尉之所以派人到处宣扬,其实是希望武嫖还躲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听到他的大军经过后会找上门来。
可惜,直到大军再次出发,也没有得到任何一点关于武嫖的消息。李左车看着共尉沮丧的面容,心里七上八下,比共尉还紧张。他入共尉帐下之时向共尉提出一个条件,希望共尉能看在他效命于他的份上,饶李良一死,共尉答应了他,释放了李良,但是却没有立即授与官职,他希望找到武嫖之后再来考虑这件事。李左车知道李良是个富贵心很重的人,虽然生命无忧,可是如果不能带兵打仗,不能建功立业,和杀了他没什么区别。
李左车心里很着急,生怕找不到武嫖,共尉心结难解,李良重新带兵的时机遥遥无期,可是他又不能催共尉,只能心里着急。郦食其看在眼里,也有些着急,他着急的不是李良自己,而是生怕共尉一时意气用事,浪费了李良这个人才事小——这样的人除了共尉可能收留他,他已经无处可去了——坏了名声事大,如果真的因为武嫖而弃用李良,到时候别人就不是说李良反复,而是说共尉没有容人之量了,对于本来名声上就不如项羽的共尉来说,这个伤害实在不小。
“将军,邯郸的百姓都被迁到河内去了,武家小姐说不定也在河内。”郦食其轻声劝道。
共尉苦笑了一声:“但愿如此吧。”他沉默了片刻,又对李左车说:“你放心好了,如果真的找不到她,我也不会为难李良的,这件事……唉,现在也说不清了,武臣都已经死了,追究也追究不起来。只是不管怎么说,李良脱不了干系,我一时半会还缓不过这个劲来,你给我点时间。”
李左车松了口气,拱手说道:“将军性情中人,左车焉能勉强将军。但愿将军还能找到武家小姐,那我们兄弟心里也好受一些。”
“我也这么想啊。”共尉长叹一声,有气无力的挥了挥手,岔开了话题:“二位先生,我们还是说说战事吧。”
李左车和郦食其相视一笑,共尉能把心思放在战事上,说明他还很清醒。李左车冲着郦食其拱了拱手,示意请他先说。郦食其也不谦让——谦让不是他的风格——他挽了挽酒渍斑斑的大袖,伸出瘦长的手指在酒爵中蘸了点酒,然后在共尉面前朱红色的漆案上画了一个草图,一个圈代表项羽的大军,一个圈代表敖仓,一个圈代表章邯的大军,又在后两个圈之间划了一条长长的线:“将军,我军的任务,就是切断这条粮道,粮道一断,章邯就会断粮,他就会急于求战。”
“嗯。”共尉挠了挠鼻翼,看着案上的草图,有些犹豫:“我们是靠上将军近一点好,还是远一点好?”
“依臣看,远一点好。”郦食其道:“越是离得远,越是容易调动秦军,我们的活动范围越大。”
共尉点点头,沉默不语。
李左车补充道:“申、司马二位将军攻城掠地,刘、张二位将军在河南攻取荥阳、洛阳,他们的兵力已经足够,君侯的大军却略嫌单薄。章邯得知敖仓危险,一定会派兵来救。我军现在只有四万余人,恐怕不敷使用,君侯看是不是再补充一些人马?”
郦食其也点点头:“广武君(抱歉,前面一直把李左车写成广野君了,应该是广武君,广野君是郦食其后来的封号,这个时候应该还没有出现。)说得有理,秦军有三十万之巨,上将军也有十几万,我军和他们相比差得太多了,而且还分散在各地,实在不是个好现象,应当适当的把诸军集中起来应敌。”
共尉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郦食其,又看了一眼李左车,见他们都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不由得笑了笑,以他们的智商,当然不会看不出自己玩的那一套虚虚实实的把戏。眼下明面上和项羽闹了一场,名正言顺的接受了怀王的诏书,引兵入关,两面讨好。但是这其实也是危险的,一旦中间有了差错,左右逢源就变成了左右支绌,所以最关键的还是要壮大自己的力量,不让任何对手有可趁之机。正因为如此,他才下令一直被他雪藏在东海的韩信率部西进。项羽如果还相信他,让他安稳的入关,那当然最好,如果万一听了范增的话,和他反目为仇,他也不至于没有还手之力。
“二位先生放心,我已经下令调集南阳和东海那边的人马支援,届时我军可达八万人左右。”共尉顿了顿,又惋惜的摇了摇头:“可惜那些秦军还不能用,要不然的话我们现在的兵力……”
共尉前前后后收拢了六万多秦军降卒,但是现在主要敌人还是秦军,他根本不敢把他们调出来用,包括章平、冯敬、李昶那些将领,他也只能先闲置着。现在只等入关,一旦入了关,他成了关中王,那些秦军就成了他的子弟兵,他的实力将和项羽平起平坐,甚至有可能超过项羽一些。不过,从长远考虑,他还不能太过张扬,以免引起项羽的警惕,打乱了他未竟的借刀杀人计划。
“八万人虽然不是很多,但是足以平衡形势了。”李左车淡淡的说道:“章邯曾在东阿城下击杀武信君,上将军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有上将军在侧,他不会把主力派来救敖仓的。”
郦食其颌首附和,接着又说:“但是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粮道对于章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他虽然不会主力尽出,但是也不会派出乌合之众,我们面对的压力不小,君侯还是小心些的好。有备而无患,方是万全之策。”
共尉点头称是,随即让人招集众将议事,不大一会儿,周叔、赵青、郦商、田壮等人来到大帐,济济一堂,开始研讨如何阻止秦军的事宜。
……
彭城,韩信在军谋王晟、都尉高宝龙的陪同下,钻出了船舱,看着高大的彭城城墙,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了一抹久违的笑容。副将黄元安、张安平跟在后面,东张西望,感慨不已。
“我们终于又回来了。”韩信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这一年多闷在东海,听着不断传来的战报,他这心里蠢蠢欲动,一直盼着哪一天能等到共尉让他出征的军令。等啊等,等得他心里都快长了草了,终于在收到巨鹿大捷的消息后不久,他接到了共尉让他带兵西进的军令。韩信心花怒放,撇下郁闷的陈乐一人,立即带着人上路,趁船溯水而上,直达彭城。一路上他日夜兼程,连淮阴都没有停,但是到了彭城,他一定要停一下。
因为藏在心底的一点不能为外人道的情愫。
“韩将军——”岸边等候的人群中,一个穿着儒服的中年人举起手臂大声叫道。韩信举目一看,却不认识,他回头看了王晟一眼:“这人是谁?你认识吗?是不是君侯府上的人?”
王晟摇了摇头:“不认识,以前都是和陆家丞会面,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会不会是……”他犹豫了一下,用疑惑的眼光看着韩信,不会是怀王的人吧?
“不见。”韩信皱了皱眉头,转身就要退回船舱,正在那时,那人又高声叫了起来:“在下广陵侯府庶人叔孙通,奉陆家丞命,在此等候将军多时,请将军上岸说话。”
“原来是君侯府上的新人。”高宝龙咧着大嘴笑了。
韩信这才松了一口气,重新踩上了跳板,大步走下战船,冲着迎上来施礼的叔孙通点了点头,算做回礼。叔孙通满脸笑容,热情的将韩信引到路边的马车边:“将军请上车吧,两位老大人和夫人都在府中等着呢。”
韩信心中一动,一丝得意油然而生,除了他韩信,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让共敖、白公和白媚三个人一起等?看来这一年多的等待没有白费,终于等到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了。
“不敢有劳。”韩信心情好了,态度也温和了不少,对着叔孙通欠了欠身。
韩信上车坐好,王晟坐在他的左侧,高宝龙骑着马跟在车侧,黄元安、张安平各带着几十个亲卫一前一后护卫,近百十号人的依仗一摆,将军的威风顿显,行人为之侧目。叔孙通跳上御手的位置,准备亲自赶车,韩信眉头一动,却又泰然受了。马车粼粼,不大一会儿就进了城,穿过高大的城墙,直奔共府而去。
城墙上,年轻的宋昌看着在彭城大街上威风凛凛的车队,无声的叹了口气,快步走下城墙,向王宫方向走去。宋昌是宋义的孙子,宋襄的儿子,宋义父子被杀之后,宋家就是彭城最不受人欢迎的人,怀王虽然没有杀他,但是也没有用他,没有了俸禄,宋昌一家立刻陷入了困境。宋昌能够理解怀王的态度,这个时候怀王都朝不保夕,没杀了他全家取悦项羽已经算是有良心了,当然不会为了他而和项羽发生冲突。
曾经锦衣玉食的宋昌现在要为生存奔波,要为一家人的生存奔波。他不会种地,也不会经商,想给别家当个下人都没人敢接收他,他简直被逼到了绝境,但是他没有绝望,他有一副好头脑,有一副他的大父和父亲没有的好头脑,他相信自己能够让宋家起死回生,不凭家世,不凭强大的武力,就凭他对当前楚国形势的过人判断。
怀王和令尹吕青正在下棋,下的是兵棋,就是共尉发明的象棋,一个个栩栩如生的模型在花梨木棋盘上厮杀,不见鲜血,没有杀声,却残酷异常。东海进贡来的鱼烛明亮而稳定,照得两张脸上的皱纹清晰可见。怀王深陷的眼中透着三分得意,吕青的眼中透着绝望和懊丧,肥白的手指捻断了一根胡须都不自知。
“大王,宋昌求见。”一个中郎站在门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提醒怀王而又不让他觉得刺耳。
“宋昌?”怀王沉吟了片刻,看着犹自苦思冥想的吕青,摆了摆手:“让他进来吧。”
不大一会儿,宋昌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一见两人正在下棋,不由得有些犹豫。
“什么事?”怀王的声音很冷淡,透着三分不耐烦。
宋昌偷眼看了一眼刚刚抬起头的吕青,欲言又止。吕青一下子明白了,连忙长身而起:“大王,臣请告退。”
怀王摆了摆手,示意吕青坐下,指着棋盘笑道:“胜负未分,令尹大人莫非怯战了?”
吕青自失的一笑,见怀王神色坚决,只好重新坐下,目光凝视着棋盘,耳朵却竖了起来,倾听宋昌的话,眼神恰到好处的注视着怀王的脸色。怀王等了一会,见宋昌还没有说,皱起眉头对宋昌喝道:“有什么事就快说,不要耽误寡人下棋。”
宋昌一愣,脸立刻红了,宋义在的时候,他无数次的跟着宋义觐见过怀王,怀王对他从来都是喜爱有加,宋义父子死的时候,怀王正打算让他做中郎呢,谁曾想现在他冒险来报信,怀王却是这样的一个模样。他几乎想扭头就走,可是想了想,又站住了。他咬咬牙,唾了口唾沫,舔了舔嘴唇:“大王,韩信韩将军从东海回来了,有……两万多人,大船无数,不知大王……知否?”
“韩信?”怀王迟疑了片刻,很茫然的转过头看着吕青:“韩信在东海?”
吕青连连点头:“是啊,韩信一直在东海,他……”吕青挠了挠头,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当然他误烧了项佗的军营,共尉对他很不满,把他赶到东海晒盐、屯田去了。大王现在用的这个鱼烛,就是他们的产品,跟他在一起的,还有陈公的次子陈乐,听说……还有一些秦军的降卒。”
“是这么回事啊,我说这么好的东西是哪来的呢。”怀王恍然大悟的一笑,对宋昌说:“啊,是韩将军从东海回来了,怎么了?”
宋昌被他问得愣住了,他本来以为他把这个消息告诉怀王,怀王肯定会追究其中的原因,那样他就可以献上自己的分析了,可是没想到怀王根本没兴趣,反倒一副嫌他多管闲事似的神情。
宋昌很不解,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宫里出来的,站在宫门外,他欲哭无泪,老半天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地方迈脚,突然之间,曾经信心满满的他变得无所适从,项羽是他的仇人,共尉是项羽的帮手,大王现在又只知道在宫里下棋,自己到哪里去?
宋昌不能在宫门口久立,他信步在彭城的街巷里乱转,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唉!你走路不带眼睛的?”一个粗鲁的声音打断了他,宋昌定睛一看,只见一个长相清瘦的中年人不快的站在他的面前,手中端着一只空碗,几只紫红色的梅饯落在地上,有两只已经被他踩烂了,象一滩干涸的血。
宋昌认得这个人,他是武安侯刘季府上的家丞审食其。
宋昌忽然灵光一闪,顿时喜上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