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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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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周五的例会照常冗长烦闷,贺晨曦握着笔在记录本上写写画画,崭新的纸张总有让她想写点漂亮东西的欲望,想着学生时代开学初换了新的笔记本,无论哪个科目第一次笔记总是记得格外认真,就像抒写人生第一页篇章一般郑重其事。都说字如其人,印象中很多老师都夸过她字写得好,只是从小到大的书写比赛她总也得不到名次,只是在鳞次栉比的优秀奖里出没。

不够大气,有人如是说。细看她的字,无论钢笔还是圆珠笔,都淡淡如宣墨铺陈,宛如古时养在深闺人未知的小家碧玉临出来的蝇头小楷,横看竖看,怎么都觉得固执拘谨。

看她如此全神贯注的写着,一旁的同事姜晴暗自嘀咕了起来,一直都觉得这几天贺晨曦有些不对劲,虽说平时她就爱走神,但这几天的频率实在有些高,而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她还迷迷糊糊的打破了她最心爱的杯子!也许,答案就在那本子上 。

她瞄准了个机会趁其不备将她的本子夺了过来,满心期望能着看到某某的名字外加满篇情话,只是摊开来看,结果却让她失望,“我堕落于五百里深渊……”那么小一行字仄逼在干净整洁的纸面上只占据半列的位置,让她看出了满腹疑团。

她凑了过来揽着她的肩问:“你是不是背着我发展了地下情啦?”

贺晨曦一把推开,没好气的说:“地面情都没有,谈何地下情。”

“我说也是,这么大的事怎么瞒得过我的火眼金睛,可你好端端的干嘛想出这么消极的一句话?”

晨曦夺回了本子,“不是我想的,是出自琼瑶的小说。”姜晴的脸上立即浮上嫌弃的表情。

看完这本书,她从此就不再看悲剧。但书中女主角有个很可爱的小名,叫鸵鸵。当琼瑶打开了男主角的日记,扉页上就写着这么一句话,“我堕落于五百里深渊,而鸵鸵,你使我雀跃。”

那时年少无知,屋外天寒地冻,屋内煤球烧得通红还是手脚冰凉,她却浑然不觉,一本书看得她如老生入定,悲悲切切直抽鼻子。后来书被人抢了去,她抬头看着那执着书的少年满眼鄙夷,掂着书本说,这破玩意看多了荼毒人脑,怪不得越来越傻。他随意的翻着,啧啧的数落着她,为看电视而哭的人是傻子,连看书也能看哭了去的人,是不折不扣的傻子。她夺回了书,义正词严的说,明明是你不懂感情!

想那时他就分辨得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有她,会不假思索,一概当了真。

下班后姜晴特地拉她出去下馆子,说伤了的心要用胃补齐。晨曦一个劲说不必,实在是拒绝不了她的热情如火,两个人就去较为经济的清太郎轮转寿司。姜晴招呼她多吃多拿,但晨曦还是为她的荷包着想,看着流水“营盘”转了几圈也没拿定主意。姜晴受不了她着磨蹭劲儿,干脆利落取下好几碟,还要了一壶清酒,一人一杯浅酌着。

姜晴暗中模仿对面的中年男人吧呷着嘴,呲牙裂齿的模样,逗得晨曦伏在桌子上笑得直抽抽,几个天妇罗下肚看见她还趴着,她推了她一把,“点笑穴了?你再不起来,我可全吃了。”过一会儿没动静,这才觉得不对劲,她小心翼翼的扒开了她的手臂,小心翼翼的问:“真失恋了?那混蛋是谁?”

她没回答,因为连她自己也迷糊着,想那时的她尚不懂人情世故,只是一门心思想和一个人待在一块儿,哪怕什么都不做,就这样看着他也是好的。但他们又一起做了很多事,都像是青梅竹马该做的,可那就叫恋爱吗?倘若不是,她又为了什么要将一个人等足12年?

趁着一口清酒的浅薄酒意,她的思绪也像要融在杯盅里晕染开来。

一个月前她因公出差上海,本来只安排了两天的行程,她却多待了一天,第三天随着偶然遇见的故人一同去了趟乌镇。

这人是她六年同窗好友静筠的前男友秦俊杰。尽管交集并不多,但他热情异常,一定要尽地主之谊带她去看看走走,而贺晨曦是宁愿委屈自己,都硬不下心肠去拒绝人的人,驳不开面子便请了一天假同往。

不是旅游旺季,游客不多,大多都是操着吴侬软语的周边客。沿着水岸边行走,秦俊杰帮她提着包,闲散的踱着步子。晨曦泛泛一指说,介绍介绍,这水这桥,都有些什么故事?秦俊杰挠了挠头说,别看离得这么近,其实我一次也没来过,只在黄磊的《似水年华》里看见过,只知道矛盾在这里住过,其他的,你也许知道的比我多。

晨曦诧异道:“原来你也看电视。”他却笑了起来,“其实我还吃饭,不知道吧?”

晨曦老老实实的说:“其实一直都觉得你有些装模作样,只是那次到我们院儿来,被狗追得满街跑,才觉得有了些人味儿。”

讲起这个秦俊杰还是愤愤不平,“这都要怪郭远那小子不好 ,那狗跟他有个人恩怨,顺带把我也给连累了。说实话我一辈子都没那么狼狈过。”

晨曦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都过去了这么久,那幅场景好像还在眼前似的,每每想起都会让人忍俊不禁。

想那天她是拎着酱油瓶路过,忽见俩帅哥在巷子里抱头狂奔,身后一只大黑狗露着森森白牙虎虎生风一路紧随,待她喝住了它,并将它打发走,那两个人才长舒一口气,撑在墙边面面相觑。

秦俊杰叉着腰气喘如牛,抹了把汗很不解的问同伴,“好歹你也在这住了这么多年,这也是你自家门,那狗怎么比我这外人还不待见你呢,你是不是常抢它的食儿啊?”郭远也喘着,弯下腰手支着腿,恨恨的说:“不过是早上把它的食盆给踢翻了,这死狗居然记仇!”而她马上举手发言:你不止把它食盆踢翻了,连它也一起踢出去了,我在屋里都听见它的惨叫。她不过是说了句实话,他就瞪她,狠狠的瞪她。

鼻腔有些刺疼,她有些想念他了。

开车来的路上她睡着了,摇摇晃晃着她好像梦到了他背着她淌过溪涧和深草,一睁眼车子已经达到目的地,睁开眼看到车厢里没人她有些心慌,推门而出,秦俊杰正好拿着两瓶水走了过来,帮她拧开了盖子说,喝吧。

本是约好7点出发,一不留神睡过了头,赶到酒店时已经快9点,一进门就看见她抱着她的背包坐在大堂的沙发上打瞌睡,看着她的头跟钓鱼似的来回拉锯,手还死死抱着比她身子还宽的背包,内心深处有个地方,莫名一软。

高中时他和郭远是同班同学,都是水仙花似的人物,只会顾影自怜,偏偏外人总把两个人往一块凑,什么双杰、兼美、二剑客之类的骚词弄得他们就差去民政局扯一纸结婚证。只是一次篮球他们配合得不错,才渐渐将对方放在眼中,也渐渐有了友谊。

若不是郭远,他一辈子也不会踏足那个破落小院,也不会被恶狗袭击,也就没有了贺晨曦的美救英雄。这些年过去,他还是会觉得有些奇怪,他记性不好,譬如上星期见过的人,这星期就再没印象,但他居然能清楚记得十几年前的那一天,贺晨曦笑得几乎站不稳……捂着嘴顺着墙根蹲到了地上,甚至是从手掌边露出的那道嘴角弧度,都让他没来由的印象深刻。

现在想来是别有味道,而当时看她笑成了那样,其实两人面子都有些挂不住,郭远更是气愤难当,恶狠狠的冲她吼:都是你喂出来的好狗!还敢给我乐,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转身推了他一把说,回避一下。他以为他要打她,拉住他手臂颇为绅士的说,算了,别和女孩子一般计较。哪知他却把他给强行扭送出了巷口,他哪有那么老实,扒着墙往里看,但这一眼惊得他下巴差点掉下来,只见郭远把贺晨曦按在了墙上,俯下头一口将她的唇裹入腹中,像暴戾的狮子对着温顺的小羊,几乎要把她整个吞下了肚,开始她还要反抗,不一会儿便陷入了缠绵中难解难分。

他收回脑袋惊魂未定,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在他眼中,贺晨曦连一般人都算不上,得归入丑八怪行列。何况审美比他还变态的郭远!他揉了揉眼睛喃喃说道,我一定是见鬼了,一定是。他再伸头看,郭远已近在咫尺,靠在墙上斜瞥着眼问他,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了吧?

他扼腕叹息,说你是在开玩笑!你一定是在开玩笑!森林里珍禽异兽多的是,你不能栽在一只山麻雀手里,哥们儿好痛心!但郭远却很不以为然,瞟了瞟在巷子里小媳妇般垂头绞着衣角的人儿,悠然自得的说,这是我的命,我已经认了。

听罢此言,他面部抽搐了好一阵。

打那后,他对这个让郭远都认了命的人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好奇,在学校遇上了总是爱作弄她一下,没事就悄悄往她身后一站,在她耳边嗬一声吓得她魂飞魄散,看她小鹿般惊慌的模样,便觉得有趣之至。只是没过几天郭远就来兴师问罪了,说晨曦说你是神经病,老吓她,你小子没病吧?没事你老吓她干嘛?吓出个好歹来你负责?

他无言以对,默默想着怎么他就成神经病了?好歹他也是风华绝代一帅哥,和郭远不相伯仲,她怎么能对他视而不见?

他听说云南少数民族有种人会下一种蛊,专迷男人的心窍,让其没有原则的离不开一个女人。

他希望他能解释他的行为。那么他也好解释自己日后的行为。

贺晨曦歪着头看神游太虚的秦俊杰,不好去打扰,便蹲在岸边看过往的乌蓬船,等他回过神来也蹲她旁边,她要过了自己的包,掏出相机照相,秦俊杰说:“我帮你照一张?”

晨曦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生平一大恶就是照相,人本来就不好看,偏偏还不上相,照出来简直对不起那相机。

后来两个人租了条船下水,在稠稠的桨声中,穿过一个个生满青苔的桥洞,两个人并排面对着艄公坐着,晨曦兴致颇高的看着两岸的风景,冷不防一只手突然覆住了她的,当下心里有些愠,只觉得他不该是这样莽撞的人,她不想反应太大让两个人都尴尬,只是试着抽回却发现他竟不放。

“你一定不知道我喜欢过你。”

她惊愕的转过头,看见他的眼迷蒙得像这里三月烟雨过后的景色,搅得她云里雾里直犯迷糊。

她极力搜索记忆,想找出和他相关的过往,但结果却少之又少,只记得有时候在学校,他和郭远并排走来,郭远对她视而不见,倒是他总冲她傻乐。再后来,他整个人就像一刀切下去那般干干净净,再也不见。

她一咬牙猛然甩开他的手,船荡了起来,她扶住船舷,艄公还是咧着嘴,那黝黑的脸皱纹遍布,表情说不清是不是在笑。

秦俊杰收回了手看着前方,无比的惆怅,“你自然是不知的,这点歪念都被郭远给扼杀在萌芽状态了,我也知道这很不道德,朋友妻不可欺,但现在郭远不回来了,你也不能死等他一辈子。”

这样的话勾起了她心底不能触碰的痛,她怔怔的看着岸边褪了色的旗幡猎猎,一道门上贴着残旧的对联,喜庆的红都变成了苍白色,而那两行字似乎写的是,百年佳偶今朝合,万载良缘此日成。

“如果你愿意,我能不能正式追求你?”

晨曦实在有些忍无可忍,“你是神经病吗?我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20句,我和你根本就不熟!”

“你又说我神经病,我就那么不堪?”秦俊杰挫败的叹息,“我知道突然说这话是有些冒失,情场沉浮数载,才发觉女人大多贪婪而不知满足,而你不同,你身上有种让人莫名安心的特质,也许因为这个,郭远才会格外的珍惜你。对不起,我是说以前……”

能不能不提他,能不能不提……看着水波一路逶迤,她有些晕晕然,船靠了边她就匆匆上岸,台阶高,秦俊杰伸手托了她一把,她却毫不领情的推开。

回程的路上她选择坐在后座,紧抿着唇一言不发,秦俊杰不时的看着后镜,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下了车,他快走几步帮她拉开酒店的门,在交错的瞬间他说:“今天唐突了,你好好保重自己。”

晨曦犹豫了一下,问道:“你有没有再跟静筠联络?”

他疑惑的问她:“静筠是谁?”

她马上又变得愤怒起来,头也不回的走进去。买卖不成情意尚在,何况是曾经交往过,单凭这点就能断定这人人品不好。

自打从上海回来后,好些天她都过得不踏实,六年的同窗之谊,她和静筠曾经好得说得清对方脸上痣的分布,只是大学时通了十几封信后就断了联系,不知道何故,此后去信均泥牛入海,毕业后她也没回家,留在了异地工作生活,断了音讯也有好多年了。

虽说莫名其妙的秦俊杰弄得她对静筠有些内疚,但她并没有联系她的打算,只是过了几天一个初中同学打电话来问她静筠的联系方式,说要去广州玩,听说她在那边是酒店的高管,看能不能弄到便宜的房间。

她翻出静筠的手机号码,正想着她是否还用这个号码,一不小心就拨了过去,还没来得及掐断,那边已经通了。

“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这几天正踌躇着要不要给你打电话,你倒先打来了。”

晨曦诧异的问:“有事?”

“我见到郭远了。”话音刚落,她便听见电话里叮零桄榔一阵乱响,像是手忙脚乱打翻了什么,嘈杂后的安静更显得沉寂,静筠想了想,这也是预期中的反应,她便继续说了下去:“前阵子我们酒店承办了一个酒会,是银夏航空公司一项协议的签署仪式,之前还有个简单的入职欢迎仪式, 好像因为他是银夏第一位归国的华人飞机师。本想和他聊聊,无奈他太抢手,总被人围着,一直也没找着机会。但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人,曹远樱你记得吗?原来我们学校的校花,郭远的同班同学,他们一起来,也一起走,酒会结束后就手挽手一同上了电梯,第二天早上十点多才一同退了房。”

她顿了顿,说出了至关重要的下一句,“是一间房。”

“晨曦,你在听吗?”她觉得自己像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太静,甚至听不见呼吸声,空气也凝成了一听压缩罐头。

思考了很久要不要告诉她,因为知道她等了这个男人12年。若不是她主动打了电话来,她真想就让她心存希望一直等下去,等到天荒地老去。但转念一想,说与不说,对贺晨曦而言,并没有多大区别。告诉一个不会游泳的人,洪水来了,即便深知她会被淹没,也逃不掉,因为她没有这个本能。

想大学时她只和贺晨曦一个人通信,每次她都是洋洋洒洒万余言,而她的信却像没装棉胎的被单,一阵风就能吹开几米远,静筠反复的想,人家的大学生活怎么会异彩纷呈,而她却三点一线轮着转?于是她也开始编织她的七彩校园梦,有帅哥和爱情,她问舍友,我们学校谁最帅?舍友诧异的看了她一眼,秦俊杰你都不知道?她愕然,这才发现秦俊杰竟也在这个学校,于是他顺理成章的成了她笔下的男主角。写到最后她几乎要得上妄想症,连自己都要相信了。

而和他真正有接触却是一次中秋节的同乡餐会,那天他恰好坐在了她旁边,说她看着眼熟,她笑道,我做个动作你就知道我是谁。说着她拿起桌上的一张菜单轻在拍他脸上,秦俊杰恍然大悟道,你是贺晨曦的同学!

静筠对于‘贺晨曦的同学’这个身份有些不以为然,一整晚上她心里都像揣了只小兔子,想着上帝是不是体恤她独角戏演得辛苦,特地把男主角给送来了?

席间秦俊杰问她,贺晨曦在新学校有没有结识新男友?她一听就笑了,新男友?依她的个性是要等郭远等到天荒地老的。

话音才落,她竟然看到他眼里有失落一闪而过,这怎么可能,她笑自己喝得多。

但最后醉倒的是他,将他掺出饭店时,他紧紧揽着她的肩醉醺醺的说,看看我。她仔细端详他的脸,除了醉酒的酡红和无比俊俏之外,她什么也没看出来,他却不断的说着,看看我,看看我……最后她不耐烦了,问你到底要我看什么?他满是酒气的嘴突然凑了过来,喃喃的说,晨曦,你看看我啊,为什么你的眼里只有他?

嘴角刚碰触到她的,她狠狠一巴掌扇了过去,那一刻的心情永不会有人知道。那一刻她竟那样恨自己最好的朋友。

再后来,再收到她的信看完便丢桌肚里,没有了回复的欲望。偶尔心血来潮提起了笔写满一页,放下笔再看,字里行间也只是看出了两个□裸的字,嫉妒。

“切!你装蒜!”

看见她抬起头来脸上并没有太显眼的悲伤,姜晴攥起粉拳轻砸在她肩上。晨曦笑笑,捏着小小的酒杯,伸着舌头舔了一下杯沿。

清酒味道如黄酒,该有淡淡的甜味。这样清澄的一杯酒,芳香扑鼻,只是苦涩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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