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来回
第六十八章 来回
战事来到眼下,什么算计都没意义了,就是拿性命、装备、战马、勇力来拼一口气而已,但不管如何,将领始终是这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环,最起码怎么来拼这口气他们说了算。
得益于岳飞的分兵调度之策,长社城下原本的前线指挥官蒲察鹘拔鲁与他的十个猛安被马皋等人给诱骗去了长葛,所以此时金军前线真正的指挥者临时变成了年轻的万户大(上白下大)。
大(上白下大)是之前死掉的大挞不野的弟弟,是渤海大族大氏在金国军中的继承者……当然了,大氏说是渤海皇族也无妨的,因为大这个字本身就是首领这个含义演化而来的,而渤海大氏早在唐时便建立起了号称海东盛国的渤海国,只是后来被耶律阿保机给灭掉了而已。
也正是因为如此,再加上女真崛起过程中有渤海族起义试图建立大渤海国的缘故,等到完颜阿骨打时期,这家在女真初始地盘有着巨大声望与实力的大氏,立即就得到了完颜氏的诚恳拉拢与联盟,双方普遍性结亲,而大氏也事实上在金国享有了仅次于宗室的那种超然地位。
怎么说呢?
这位刚刚当上万户不久的金国贵人大(上白下大)不是没有从军经验,不是不懂金军军法,也不是没在之前的战争中拼过命……但是,面对着完颜挞懒传达下来的军令,和那两个猛安的生力援兵,这位大万户却有些犹豫了起来。
他忽然又不大想去拼命了。
原因有很多而且都很简单……比如说,他的哥哥死在了宋人手里,而且如无意外,应该就是死在了眼前这个岳字大旗主人的手里,他心里有点怵;再比如说,之前大军在此处汇集,四太子完颜兀术在挑选精锐时将他弃置,他不免有些怨气;还比如说,这些日子,完颜挞懒与完颜粘罕一直在筹划于河南一线设置附庸国事宜,人尽皆知,而让这位渤海皇族难以接受的是,几个汉人新降之辈,居然能轻易建国称帝,管着成百上千万人,十几个州郡,而他们大氏堂堂渤海皇族,完颜氏姻亲,却连个一州一郡都不能分割……所以怨气更重!
一句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渤海大将军,便不大想拼命了,最起码是不大想拼自己的命!
但是,金军军纪严明,既然右副元帅亲自下令,要他大(上白下大)引骑兵凿进去,那就只能是他亲自领兵凿进去,否则还是没命!
“随我来,跟我凿进去!”须臾间,脑子里转过一些乱七八糟想法后,大(上白下大)猛然举起自己的牛皮护手,扬声振作。“今日有我无敌!”
身后两个新支援到位的猛安(千人队、千夫长)和大(上白下大)自己的核心猛安闻言也是猛地一振,各自奋发!
旋即,三个完整的金军猛安,都是生力军,也是大(上白下大)在战场上能于短时间内组织起来的最大一支机动部队,开始排列起紧密阵型——重甲骑兵向前,夹紧长枪,没有马甲的骑兵自动向后,弓箭在手,并跟在万户大(上白下大)身后,缓缓往侧后方掉头旋转而去,却是要拉开距离、腾出冲锋空间。
密密麻麻的金军骑兵开始大规模流动起来,马甲、盔甲、枪尖、弓箭锋矢,在春日午后的阳光下开始闪耀着一种让人心寒的光芒……即便是尚未开始冲锋,金军自己却已经开始不自觉的肾上腺素暴增,开始全军振奋,而战场上的宋军却开始忍不住心生畏惧,开始忧虑战局……这是双方因为各自战争经验发自本能的反应。
谁都知道,金军甲骑那种硬凿有多么可怕!出河店、太原、潼关,金军就是靠着一次次的骑兵硬凿,凿出了一个声威赫赫的大金国出来!
“太尉!”
长社城头,一直观望城东南方向战局的成闵忍不住看向了韩世忠。“打开城门,我带背嵬军冲一波,必然能拉扯住一两个猛安!”
披挂严整、坐在垮塌城墙边缘城头上的韩世忠正在玩弄手中一把匕首,闻言根本没有去看战场,也没有去看成闵,只是缓缓摇头:“还不到时候,且再等等!”
成闵当即闭嘴,但一旁的东京留守司统制官王善却稍显犹豫:“太尉,这恐怕是最后机会了,一旦岳飞这先行渡河的一万人被当面击溃,后面的部队还有那王字大旗的谁,恐怕就都跟不过来了,败势也就定了……为何还要等?”
王善毕竟是客将,双方又在城内一起辛苦了两三个月,多少有些情面,故此,韩世忠倒是直接说了实话:
“因为金军太急迫了……这才开战多久,便要生穿硬凿?”
王善也好,成闵也罢,还有此时刚刚从城头其他地方巡视回来的解元,闻言各自怔住。
而坐在那里的韩世忠也顺势扭头看向了城东南方向的那股早已经开始拉开距离、然后在大(上白下大)的旗帜带领下缓缓启动的大队金军骑兵,并面露冷笑:
“生穿硬凿固然厉害,但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一凿下去,当面军阵固然是不保,但金军自己也要活活被带去一大块肉……而金军如此急促和不计伤亡,只能说此次来援王师真正的杀手还在后面,他们不得不尽快料理这渡河过来的一万人!”
“不错。”解元第一个附和应声。“至于战机,清潩水绵延二十里,金军在上面铺设浮桥无数,只要援军还有后手,那战机必然就还有,而咱们城内兵马被困累月,并无多余力气,一定要等到必要之时出击,方能奏效……况且,我总觉得,此时悬而不出,反而能让挞懒心存顾忌!”
看着城下已经奔跑起来的金军大队,王善面色凝重,却又连连点头……说实话,他也对没有看到东京留守司的兵马感到疑惑,别人倒也罢了,张用、桑仲那几个人,却是讲义气的,此番既然有大股援军到,那他们断不会不来。
说话间,金军马蹄隆隆而起,早已经直冲河畔,而饶是岳飞部纪律严明,也不禁各自骇然失色,却只能在军官的呼喊下尽量将阵型缩紧,领着踏白军的张宪更是拼命带领自己那区区几百骑兵拉开与岳飞那面大旗的距离……这不是逃跑,而是为了寻求冲锋空间,在金军凿阵后第一时间反冲回去,保护自己兄长兼长官。
其实,就在刚刚,金军刚一集结,明白了金军意图的岳飞便意识到了事情的严肃性……这个时候,王彦部几乎是奔跑赶来,根本没有力气集结作战,进而从其他地方诸如清潩水北面地区渡河形成有效支援;而城内韩世忠部在岳飞看来,最好的处置方式反而是悬而不出,确保完颜挞懒分心、分兵应对;与此同时,赵官家亲自带领的援军也未至,留在河东岸的自家部队也因为浮桥通道阻塞的缘故,无法全力支援到位……金军这一凿确实是抓到了最佳战机,而自己真要是被凿垮了,那也就真垮了!
但战场之上,这种担忧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仅仅是片刻之后,大(上白下大)的旗帜便猛地加速起来,然后三个猛安的金军骑兵几乎是如猛虎下山一般,在军纪、士气、战斗本能以及血涌之气的支持下,随着自家万户恶狠狠的冲到河畔,然后以一种陶器相撞,与之俱碎的心态,和当面宋军的步兵阵团狠狠撞到了一起。
宋军已经拼尽了全力,冲锋过程中,弓弩手拼了命一般与对面的女真弓手互射,双方箭如雨下,哀嚎声根本就是被喊杀声与箭矢飞空的声音所遮掩,而双方接触的那一瞬间,长枪手更是如扎篱笆一般死死立定,眼睁睁看着耀目的金军甲骑就这么直直的朝自己砸过来。
但是,这种冲锋真不是靠勇气就能抵御的。
一瞬间,在双方前沿部队于一种同归于尽的姿态中相互消融之后,无数金军骑兵仗着惯性,几乎是硬生生的将自己和战马砸入到了宋军阵中……然后在一种近乎于嘈杂到消声的状态下,将他们身前的宋军团阵彻底撕碎!
从远处望去,宛如一股铁流冲破了堤坝一般壮观。
随着这一凿,整个战场似乎都陷入到了短暂的失声之中,而毫无疑问,一瞬间所有人都得出了结论,金军这一凿还是胜了,而当面的宋军还是溃了……金军死伤无数,宋军整个战阵彻底破碎。随着宋军这个军阵的彻底破碎,声音也瞬间回到了战场,下一刻,便是所有人都看着这三个金军猛安在大(上白下大)的带领下,肆无忌惮的蹂躏砍杀瞬间炸裂了阵型的宋军!
这个团阵后面的浮桥上开始出现前后拥挤踩踏的情形,而西岸无数还穿着甲胄的溃散宋军干脆逃入初春的河水中,然后轻易踩破了薄薄的冰凌,陷入其中。
这一场交锋是如此清晰,如此震撼人心,以至于河对岸的王彦再也无法忍受,而是即刻下令稍歇的本部八字军从上游抢渡!
而居高临下,看的最清楚的韩世忠与完颜挞懒则在微微的茫然之后,反应截然不同——韩世忠站起身来,失声大笑;完颜挞懒面色发青,而与此同时攥紧了手中马鞭的手指关节却微微发白起来。
“俺要杀了这个渤海狗崽子!”足足两息之后,挞懒方才将马鞭掼到地上,显然是气急败坏。“俺要把他的皮活剥了!”
周围人面面相顾,无人敢言……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况下杀了自家唯一一个前线指挥官呢,而且怎么杀?
更何况,人家大(上白下大)根本没有违反军纪好不好……这位万户的确是亲自引军凿入了宋军阵中!只不过,他没有去凿那面飘着岳字大旗,足足有三四千人的最大坚阵,而是去凿了旁边那个立着徐字旗,只有一千多人的军阵而已。
没错,金军万户大(上白下大)在整个战场最焦灼的时候,利用了可能是金军最好一次战机,费劲心力组织了最强一次突击,却是带领着挞懒给他的援兵,还有他自己的本部猛安,狠狠的凿入了岳飞麾下统领官徐庆的军阵中。
战果丰硕,徐庆本人第一时间殉国,数百宋军当场战死,并造成了数百宋军溃散和接近四分之一个战场局势的崩溃。
如此战果,难怪坐的高看的远的韩世忠会因为友军的崩溃失声大笑了,也难怪王彦会下令全军不顾一切渡河,趁着金军骑士难以收拢的时机迅速扩大战场,更难怪岳飞和他麾下张宪、傅选、汤怀、李璋、李宝等将领陷入到了一种怪异的失声状态——他们为徐庆等袍泽的突然战死感到哀伤与悲愤,但也敏锐的意识到,这最关键的一口气居然熬过去了!
韩世忠笑完之后,眼见着王彦部开始大面积从上游渡河,却依旧没有出击,而是继续坐下静候时机。而就在这时,长社城东面大路之上,之前因为王彦部陆续抵达而渐渐沉寂下去的方向,却又再度烟尘滚滚起来。
韩良臣坐在城头好整以暇的看了片刻,大约推算出这最后一批援军的数量后,便忍不住与自家兄弟解元相互对了个眼色——很显然,猜想归猜想,但当数量不下六万的援军尽数抵达后,他们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因为他们很难想象,官军到底是如何组织起这种规模,且如此具有决断性的救援行动的?
且说,自从大(上白下大)那次完美的冲锋以后,城下将台上的挞懒便彻底陷入到了暴怒与混乱之中。
而王彦部的渡河更加让这种情绪失控起来——因为岳飞的旗帜依然在下游飘扬,然后岳飞部河东岸那部分兵马依然在全力顺着浮桥支援,大(上白下大)部依然不能彻底解决这支部队!这种情形再加上王彦部开辟的新战场,则意味着挞懒就必须要面对一个之前他一直想避免的两难抉择,到底要分多少兵去阻拦王彦,又该留多少兵来防备身后的韩世忠?
坦诚来说,情绪崩溃之余,挞懒依然敏感的意识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今日真要陷入苦战了!
至于蒲察鹘拔鲁能否及时回援,根本不是能否解决这眼下宋军大队的问题了,而是能否保全自家军队的问题!
到时候能逼退对方,就不错了!
不过,出乎挞懒意料,在再次分出三个猛安去河畔联动大(上白下大)部,以求阻击宋军以后,城内的韩世忠依旧保持着沉默。
而也正因为这种沉默,战场一直局限在清潩水之畔——东岸的宋军开始利用河上现成的浮桥大面积拉开战线,扩大战场范围,以此来展示出自己的数量优势,而金军骑兵开始往来不断,用自己的韧性与骑兵的机动性勉力支撑……当然了,这种情况下,金军想要再组织之前那种大规模冲锋无异于痴人说梦。
双方似乎要进入到了某种煎熬的拉锯战中,这让挞懒稍微放松了一点点,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这种拼耐力和韧性的战事,最终结果往往还是金军能胜。
但仅仅是一刻钟后,望着东岸再度烟尘滚滚涌来的援军,挞懒却彻底陷入到了心跳与慌乱之中。
因为不知道为什么,随着这最后两万多早在预料之中的援军到来,整个战场上,数量多达六七万的宋军,开始渐渐进入到了一种莫名的振奋状态……最明显的两个现象,一个是宋军渡河支援速度与参战欲望大大提高;而与此同时,被金军骑兵击溃的宋军往往放弃逃窜,而是在一些军官的呼喊下尝试重新组织汇集。
“必然是宋军主帅胡寅亲至!”一名汉人降官稍作解释。“以往宋国帅臣,多无胆量,不意胡明仲有此勇气……不过元帅不必担忧,宋军主帅并无指挥之能,且是初来乍到,这种士气一鼓之后便会泄掉。”
挞懒信服了这个说法,因为确实很像。
但一刻钟后,不知道算是几鼓了,宋军这股莫名其妙的士气依旧未泄,非只如此,随着一面黄色的,带着三根尾巴的奇怪大旗自远由近,来到河畔,然后几乎是片刻不停的上了浮桥,直接带着一支精锐部队涌入岳飞那个最坚固的大阵中以后,整个战场彻底陷入了狂躁状态。
无数宋军几乎是不顾阵型,从各处浮桥蜂拥渡河,而河东溃兵的集合速度更是惊人,往来不断的金军骑兵再也按不住宋军的渡河攻势,短时间内,便丧失了沿河方向的压制姿态。
但更可怕的是,就在那面带着尾巴的大旗在河西立定之后,一直安静的过分的长社城内,忽然整个陷入到沸腾之中,并在挞懒近乎于惊恐的姿态下,打开了所有的城门——在之前两三个月内,已经成为这位金军右副元帅最害怕的一个人,在沉默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忽然就莫名其妙杀出来了。
“将浮桥拆掉!”就在挞懒陷入到某种惶恐之中的时候,赵玖也已经来到了岳飞阵中,下马之后,这名明显面色潮红紧张不已的赵宋官家,足足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方才勉强降低了一些心跳速率,但在恢复心跳之后,他却在第一时间扭头对跟来的郦琼下了一道奇怪旨意。“将咱们身后这条浮桥拆掉,然后传旨所有人,过河之后,都将浮桥拆掉!告诉他们,今日朕将自己还有他们,还有这一万多金军锁在了一起……只有一家可以活着出去!”
郦琼怔了片刻,即刻在一旁岳飞的沉默之中转身而去……因为两个相州人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赵官家此番渡河拆桥,并不是纯粹勇气可嘉的问题,而是一个绝妙到有些狡猾的操作,因为这么一来,蒲察鹘拔鲁的那一万生力军就反过来被隔绝到了河东。
这么一来,甚至赵官家本人都安全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