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从1929年5月16日第一届奥斯卡小金人被300人的晚会送出去之后,到1998年的这一届奥斯卡,这个全世界影响力最大最知名的颁奖典礼已经举行了70届,其间经历了战争、经济危机、恐怖活动和许多国家民族的兴衰。就这样一个颁奖典礼,这么搞下来,影响力越来越大,排场越来越大,一点衰败的迹象没有,光这一点就足以让人佩服。
电影是光影效果叠加的艺术,经过一百多年的反复锤炼,终于从一门简单的操作进化成举世承认的艺术种类之一,其中种种曲折,稍微了解一点电影历史的人都会知道。仿佛昨天人们还只能拿着摄像机拍工厂大门和火车进站,今天已经能用相对成熟的电脑技术虚拟历史上发生的种种事件了。
联想到现在新兴的一些行业,才诞生几年或者十几年就被迫不及待地拿出来跟其他传统行业攀比,便只有哀叹现在急功近利的人实在多了点。事实上无论是网络媒体还是电子游戏,都是探索阶段的东西,还没足以承载太多人的梦想和希望,一拨又一拨的人在这个过程中不过是当了铺路石子而已,任何行业的成熟都要经过反复磨砺,短期成就很难看出什么。
奥斯卡经历大约三个时期,就是战前,战后和新媒体时代。最早的时候这种晚会相当于一个圈内聚会,300到400人,在舞会当中宣部获奖人的名字,由于当时没有保密措施,通常是大众知道获奖结果之后很久才举行颁奖典礼,一点悬念没有,也没什么宣传活动。后来搞得大发了,开始有宣传,有各种规矩,战后颁奖典礼进入到剧院和礼堂,慢慢形成规模和模式。尽管90年代末和21世纪初很多人批评奥斯卡是一个越来越呆滞的晚会,但它的受欢迎程度一直不减,不管多少人酸溜溜地表示某某电影节才是正宗的电影艺术圣殿,却从来没有人能忽视奥斯卡所带来的巨大商业效应。
这么说吧,就算有人喜欢拍艺术片,有人喜欢追求自己的爱好,钱这个拍电影搞艺术的基础是没有什么人讨厌的,除了上个世纪的一些科学家为了保持自己钻研上进的心要求清贫一些的生活之外,目前四处筹钱用来搞个人作品的大多数爱好者们还都能明白,有钱之后最少能让一些事变得简单方便,这是金钱社会的进步,也是悲哀。
奥斯卡所承认的商业效性和艺术性的比例在不少影评人看来是三流甚至是不入流的,但它主导着世界商业电影运作的方向,这就让人不得不服。
3月的洛杉矶还挺凉,隋云飞来接的我们。对于长途旅行已经习惯了的我和尚有轻微晕机的张小桐这一次干脆直接住到好莱坞附近,静候颁奖典礼的开幕。这一届奥斯卡是七十届纪念,从最开始官方交过来的彩排手册上可以看得出,这一次奥斯卡的主要调调是怀旧。我还能记得,今年应该是最“奥斯卡”的奥斯卡,得奖影片一个比一个商业,且都是好莱坞常见的片子,商业片在这一年被推至顶峰,后来的一些三部曲基本上没有超越这一年的作品。
由于我们不发奖给别人,自然也不用参加彩排,乐得在洛杉矶诸个旅游景点闲逛。张小桐跟我比起来算是当地土著了,其实也就是半年前我们还来过加州的暴雪分公司,当然那时候我已经在盘算着如何拿这个奥斯卡奖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奖的问题,还有开门的意义——正如那一年某黑人女星在拿到奥斯卡最佳女主角之后流着鼻涕眼泪说:“今天,我在这里为全世界有色人种的平凡女性们打开了一道门……”当时我听着这个特别感动,如果说单纯的种族歧视和偏见是隔阂民族之间交流的最大障碍的话,不断在各个领域突破这些障碍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我的得奖感言也由此而生。
到了3月16日下午,奥斯卡颁奖典礼正式开始,我和张小桐在詹姆斯卡麦隆夫妇和《泰坦尼克》剧组相关人员的陪伴下走上罗斯福饭店的红地毯,我对这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以前在电视里看过,但现在身临其境则又是一番滋味。
尖叫和交谈声从来就没停过,在凉得要死的风中,我勉勉强强陪着张小桐把这一段路走完了,詹姆斯夫妇中途数次被记者和主持人拦下来,侃侃而谈他对今年大奖的看法。我左右张望,今年是七十年纪念,还真是巨星云集了,以前只是听过的一些名字从身边匆匆飘过。包括曾经让很多中国人YY了很久的沙朗斯通,还有手臂比我腰粗的阿诺德施瓦辛格等等。
作为好莱坞最有权力的导演之一,詹姆斯受到了每个人热情而友善的招呼,他带着《泰坦尼克》剧组的成员,带着自信笑容,吸引了众多媒体记者的关注。顺带着连我和张小桐也备受关注。
以前不是没有中国人在好莱坞混过,但混到投资人的也就这么一出,大家都得刮目相看一把。
由于这次获奖基本上在我心中是没有什么悬念的,我也只能随便看看这位女星的裸背和那位姑娘的低胸打发时间,张小桐看见我的眼神儿乱飞,偷偷用手掐我:“看什么呢?小色狼。”
我们说的是中文,自然没有人听得懂,不过好歹也要照顾一下四处安插的摄像师们,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了怯,我微笑如常用很小的声音回答:“正看哪个能比上我美丽姐姐的万分之一呢……”
张小桐低头一笑,我们看着詹姆斯轻车熟路地对付记者和老朋友们的问候,低调地跟在后面。希望别有人打搅我们淘气孩子混迹于大人婚礼一样的气氛。
然而终于还是没有躲开万能的媒体,《泰坦尼克》幕后的故事被挖得七七八八,张小桐早就暴露在公众面前,也就是因为国外媒体没法来中国肆无忌惮地采访,只能在美国草草抓了几个代言的猛轰一番了事。之后詹姆斯蜜月就远走中国,一直到现在才回来,这媒体当然兴奋得像流浪猫闻着鱼腥,顺着就爬上来了。
张小桐现在玲珑八面,捏美国腔做中国状都极尽让人满意之态,实在是连挑剔的美国媒体都不能找出什么毛病来。由于之前美国媒体已经对这个去中国搞COL的少女进行了太多报道,媒体也问不出什么新鲜问题来。主持人随口问了一句关于我的事,张小桐只是笑着说这是我表弟,这才有人认出来我就是最近频繁出现在中国太阳集团的某个神秘人物。
接下来的事儿就有点麻烦了——本来都是娱乐记者,忽然摇身一变成了财经记者,问题的方向也变了。围着我问了很多乱七八糟的问题,我小心翼翼挑着不伤大雅的问题回答,一直到詹姆斯卡麦隆过来给我解围才算结束。
我边整衣服边小声跟张小桐说:“妈的,怎么跟吃人一样……下次绝对不来了。”
张小桐嫣然一笑:“因为你看起来好吃呀。”
我瞄了一眼旁边走过去的厨师,朝小金人巧克力撇撇嘴:“那个才好吃,不过据说大多数人拿回去都收藏了,想想真可怕。”
张小桐笑着跟威尔史密斯夫妇打了个招呼,低声道:“你来之前喝水了吗?”
“暂时还不想模仿阿甘。”我带着可耻的微笑四处看,“最少人家是对着美国总统,对一帮拍电影的就算了。”
“颁奖典礼时间越来越长。”张小桐低低抱怨了一句之后,我们终于走过无聊而漫长的红地毯,到达罗斯福饭店正厅。在那里,金黄的光线中依然有一条红地毯延展至二楼,即将开始的第七十届奥斯卡颁奖典礼顺着这道楼梯走上去就到了。我向上仰望了一下,本来很柔和的光线刺得我有点受不了,这是一种心态问题。好莱坞的存在使得洛杉矶平均消费水平高于加州其他地方百分之二十,每年政府还要贴上数额巨大的费用。所谓社会差距和阶级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逐渐建立起来的,而在1998年,“关注”这样的字眼儿还没成为好莱坞专有的名词。
为了配合转播,进入会场之后落座也有一番折腾。根据詹姆斯卡麦隆在好莱坞的地位和《泰坦尼克》被提名的次数,我们坐到了第二排。张小桐低声跟我耳语:“你说这一次能拿多少奖?”
我笑笑:“超过10项吧。”
当然,标准答案是11项。
詹姆斯在中国学了几句中国话,听我说起10项居然听懂了,扭头过来问我:“周,你看起来很有信心。”
我淡淡一笑:“任何时候都该有信心,也要有足够的勇气自嘲。”
可惜这句话不应该跟身为美国人的大胡子叔叔说,我觉得这句话更适合跟国内的许多同胞说。大多数的人,不正是缺了自信或者自嘲么?
奥斯卡颁奖典礼正式开始,全场掌声雷动。我低头看自己的手,这么拍一晚上得红成什么样啊?虚拍了几下意思意思就行……
首先是美国电影学院主席鲍伯上台祝辞,这奥斯卡就比学校举行的开学典礼高明不知道哪里去了,祝辞简单有力,鲍伯说了没几句就被如雷掌声赶下台去。接下来是主持人比利(注1)登场。说比利中国人都有点疑惑这到底是谁,但这个人在美国却是大大的有名,曾经数次次主持奥斯卡颁奖晚会,后来暂离奥斯卡之后还有很多人遗憾过。
比利克里斯多口才算得上是近10年来奥斯卡主持人最好的了,听他扯淡终于没让我昏昏欲睡。1997-198年度奥斯卡的颁奖片花依然是他进入到各个影片中搞笑,现场都是搞演艺工作的,自然明白气氛的重要性,一阵阵哄笑和掌声配合得恰到好处,让人觉得很似《正大综艺》里导演举牌子让观众做出来的。
我安静地握着张小桐的手,看台上的主持人口若悬河自由发挥,然后是从最佳女配角开始一个接一个地颁奖。
从第二个最佳服装奖开始,《泰坦尼克》的名字不断被高声读起,詹姆斯卡麦隆极力控制住自己脸上的笑容,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笑得太灿烂,只是一个接一个地恭喜着最佳服装、最佳录音、最佳音效剪接、最佳视觉特效、最佳配乐、最佳剪辑、最佳电影歌曲、最佳艺术指导、最佳摄影等得奖的朋友。在一部以追悼当年死者为主题的电影得奖的时候不能表露出太多的欣喜和兴奋,从这方面来说詹姆斯卡麦隆做得非常好,让我十分佩服。
所有领奖人都啰里啰唆地拿起一个电话单一样的感谢名单,把从接生保姆开始的身边的人一路感谢到电影学院,我心说这世界四十多个国家的观众也都是贱骨头,非要浪费大把时间金钱来听你们念电话本。然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在江湖混,总要给大家一个面子,拿了奖不能说自己做得好要说别人比自己更适合这个奖,得奖了要把所有能想到的人都感谢一遍免得得罪人。看来所有名利圈子都一个味儿,想想觉得有点烦。
终于,轮到最佳导演了,基本上从前面的得奖可以看得出来,《泰坦尼克》是一次导演对演员战争的胜利,詹姆斯卡麦隆再一次证明了电影需要好导演,哪怕没有演技高明的演员也好,他一样能拍出赚钱又煽情的电影来。
最佳导演的得主喊出来的时候,詹姆斯站起来拥抱了凯特温斯莱特和自己的妻子,我站起来,轻轻握了詹姆斯的手,朝他点点头,大胡子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步履轻松地跑上台去。
詹姆斯卡麦隆的得奖感言稍微中听一点:“我要感谢今天没到场的莱奥纳多,感谢凯特温斯莱特。感谢美国电影学院,谢谢他们发给我这个奖……当然也要感谢我的妻子琳达,谢谢你一直以来的支持,能遇见你真好。”
台下大笑,坐在张小桐身边的琳达稍微表示了一下喜悦和羞涩,被拍了一个特写。
“说实话我今天一直在恭喜别人,终于有人来恭喜我了,我一直相信,电影是一门严密到每一祯的艺术,我有一个优秀的团队,有一些勤奋合作的伙伴,没有你们,这部电影无法完成。当然,我更希望我们今天所有人能为泰坦尼克斯去的人们默哀,我把我剩下的发言时间献给他们。在我们胸口的心跳,是我们所拥有的最好资产!”
全场起立,沉默了近一分钟。当所有人坐下之后才有雷鸣般的掌声响起,这足以证明詹姆斯不仅是一个优秀的导演,也是一个控制现场气氛的高手。
当詹姆斯卡麦隆挥舞着小金人下来之后,戏肉到了,已经没有什么遗憾的大胡子也有点紧张地坐直了身子。
我悄悄握了一下张小桐的手:“该你了,美女。”
张小桐扬起下巴,侧过头给了我一个自信的微笑:“我知道。”
台上,肖恩康纳利已经读出最佳影片的名字了:“《泰坦尼克》!”
我冲她点点头:“亲爱的,我爱你,去吧。”
张小桐笑着站起来,犹如一至蝴蝶,翩然飘到台上,詹姆斯和剧组其他人随后跟上。
接过小金人之后,张小桐很随意地甩了一下头发,对几乎伸到她面前的摄像机笑着说:“既然是最后一个奖项了,乐队可不要太早奏乐。”
一句话把全场都逗笑了。
张小桐收回目光,正视台下两三千双眼睛慢慢说道:“谢谢大家,真的非常感谢。传说的没错,这个小金人握起来还真有一点沉。”
全场继续笑。
“今天,拜为大的电影工业进步所赐,我们能站在这里纪念第七十届奥斯卡。从世界诞生电影到现在,已经渡过了100多年的时间,无论哪个国家的人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着光影魔术的极限。到今天,我们终于能重现一些苦难,重现一些幸福,重现一些辛酸,或者重现一些笑容,在电影工业,或者其他的表达方式上,我们慢慢成熟,成熟到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去打动人,创造感动,引发思考。”
一个19岁的中国女孩站在那里,用漂亮的英语字正腔圆地继续娓娓道来:“我希望感谢很多人,这些人有一些在场,但他们当中的大部分的人都不在场。我们今天之所以能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我们有可以无穷挥霍的资金,不是因为我们有超越前人的创意,也不是因为我们有以假乱真的技术。正像詹姆斯卡麦隆先生说的那样,我们胸口的心跳,是我们最好的资产。我们今天站在这里,更多的是要感谢全世界所有还在为成功努力的人们,他们没有获奖,有的人甚至没有钱拍电影、写剧本,但他们都在努力,他们的天分不差,他们的作品也很好,有时候我就很想问,为什么没有人知道,为什呢?”
“当偶然我走进欧洲古老城市的图书馆,翻开那些两三百年前作品,写着不为人知的名字,我脑海里就能浮现出他们拼命占用自己的休假时间,在劣质面包和没有卫生保障的饮食条件下,在没有明亮灯光和按摩浴室的家里,用鹅毛笔写下一个一个字,记录下我们今天需要的知识。”
“也许,经过时间的流逝,会证明出有一些记录下来的东西对我们有用,有一些则没有用,但是今天站在这里,我很想感谢一直在作出这一切的人们。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这样的人,我不能一个一个去了解他们,我只能尽我的能力去帮助一些这样人。正如今天我们颁电影学院的奖也要感谢那些在生活中给我们提供素材的人们,我们的生活是全世界的血肉累积而成,不能抽离一分一毫。”
“在现在世界上的许多国家里,有很多优秀的创作者为明天累积知识和经验,我在这里要感谢他们,也希望更多的人给他们以关注。我觉得奥斯卡上最值得夸奖的奖项就是最佳纪录片,尽管《泰坦尼克》也可以表达一些生存的意义,但我觉得这还不够——我知道,也许我们终生都无法窥见真理的极限,但我们也许就该如此不断尝试,成为传承知识的一部分。正因为我们也是这当中的一部分,我更希望所有人能多拿出一些关注,去了解更多。”
“今天,我站在这里,拿走的奖代表了爱情和尊严,高贵和卑贱,但我并不是感到很高兴。因为我对这部电影尚有一点失望,詹姆斯先生没能在生存于死亡的表达上更见深入,更加震撼人心。当然我承认,这是为了让更多年轻的孩子也来接受这种关于磨难的经历,我们不得不作出妥协。然而我始终坚信的是,我们的表达,我们所创造出来的文化和感动,并不仅仅在我们已知的范围内的存在。我们的目光应该跟我们散播的文化一样宽容而没有界线,广阔而没有禁制。”
“套用一句很老的小说的里的台词就是:‘你们来看,这里有很多人。’我觉得这句话真是太好了,如今不就是有很多人在注视着我们吗?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用同样的目光去回敬这个世界?我们应该怎样做?我想我没有答案,只能说我们依然在追求答案,或者无限趋近于答案的回答。今天我已经浪费了大家太多时间。再次感谢大家能听我说完这番话。感谢电影学院,感谢全世界所努力传承知识的人们,你们的伟大,超越了人类已知的定义!”
经久不息的掌声在罗斯福饭店里响起。詹姆斯卡麦隆扭头对我说:“听了她的话,我自己觉得有一点惭愧。”
我笑了笑:“不过是一个发展中国家九流艺术爱好者发的一点牢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