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这位姑娘好生面熟,请教芳名?敢问家住哪里?”
教学楼门口,我满脸假惺惺的诚恳看着许佳佳和张欣二人组,笑嘻嘻地问。
这几年我的嬉皮笑脸已经深入人心,两人早已习惯,张欣刚想说什么,许佳佳抢先一步回说:“姓倪,名晓怡。”
面对这种老到掉渣的笑话,只能挠挠头:“不对啊,我小姨好像在又出门了……您会说俄语吗?”
许佳佳翻了个白眼给我:“我们不会,难道你会?”
“我就会一句,叫‘哈勒少’,”我在那信口胡诌,“就是好极了的意思。像眼前两位姑娘,就是典型的‘哈勒少’。”
有人夸当然没得火发,两人只好默默忍受我的调戏。发呆足有一分钟后,脸皮比较厚的许佳佳红着脸说了我一句“臭贫嘴”,张欣则一句话不说,不知道低头想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同学多年,一直到我离开北关市,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想起往事,忍不住叹了口气。
许佳佳眼尖嘴快:“周行文你干吗叹气?”
我故作忧郁地看着走廊深处:“我在想,咱们现在算是迟到了吧……”
两人恍然大悟,我们三人嘻嘻哈哈冲进教室。
完全没想到的是,新学期竟然换了班主任。
一般班主任交替都该是以学期计算,在9月新学年开始时进行交接,我第一次听说有半个学期就换班主任的。
新班主任姓李,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记忆中新华小学似乎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当时没教过我。听别的班学生风评说她很喜欢挖苦学生,比如学生回头说话,她就会说那个说话的学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这还是文明一点的,更多时候是比较直接的挖苦。因为她教的毕业班多,传说在学校内外流传也甚广,我得以听个大概。
李老师给我们解释之前的班主任去向,蒋老师好像是想不开,步入爱情的坟墓结婚去了。我想蒋老师怕是有无数人追着,在男老师普遍人生大事吃紧的单位被追的有点急了,便想出这么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平时所见,几个体育、美术的男老师在学生面前毫无顾忌地朝蒋婉容献殷勤,心里只能哀叹现代教育事业的全面和身体力行了。
新上任的班主任第一件事居然是问上学期学年第一是谁,我慢腾腾站起来,她看了我一眼:“听说你学习成绩不错,努力保持好。”
我唯唯诺诺点头:“是是是……”
许佳佳在底下用鼻孔哼了一声:“装老实。”
我坐下小声说:“人家本来就老实了啦……”表情神态学足港式嗲气,把许佳佳逗笑了,怕被同学看见,趴在桌子上不停抽动双肩。
李萍严厉地瞪了我们一眼,又看一眼点名册:“许佳佳,你怎么了?”
我一脸无辜:“不知道,好像许佳佳肚子疼。”
许佳佳的正是女孩子“那个”刚来的年纪,听我这么一说,趴着露出的半边脸都红了。李萍盯了我们一会,不悦地说:“上课时间不许说话。”
我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看老师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几个学习比较差的学生身上,低头问许佳佳:“你没事吧?”
许佳佳挣扎了半天才爬起来,依然满脸潮红,气喘吁吁:“都是你害的!”
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悄悄指向正在口沫横飞讲台上:“小声点儿……别让下马威给牵连到……”
许佳佳点点头,脸色慢慢回复。
张欣在旁边看着我们,微笑不语。
听了四节可能还没我讲得好的课,中午放学我出校门就看见郭振一脸焦急站在校门口等我。
有点吃惊:“嘿,怎么了?让人给煮了?”
跟我一起出来的许佳佳和张欣用好奇的眼光打量郭振,郭振长得浓眉大眼一表人才,属于那种女生愿意多看几眼的类型。
“周行文,你朋友?我们好像见过?”
她们比较熟悉常来找我的杨远哲和葛金秋,却不太记得那年在街头拦住我又在台球室被我大败的郭振。这也难怪,小孩子记性都不是很好,我只好重新介绍一次郭振给她们。
郭振等我介绍完,有点不自然地看了两个女生一眼。我心下透亮,对两女说:“我们有点事儿,你们先走一步?”
许佳佳刚想说什么,张欣拉了一下她手:“佳佳我们先回家吧,我看郭大哥可能有急事。”
许佳佳见好友已经这么说了,无奈跟着张欣离去。
一句大哥叫得郭振大为舒服,大力捅了我一下:“好小子,有眼光,一下就俩。”
我苦笑:“别扯淡,说正事,怎么了?”
说证事郭振表情立刻变了,犹豫一下问我:“你现在手里有钱吗?”
我点点头:“有一点,要多少?”
郭振脸色犹豫,不知该怎么说。我拍拍他肩膀:“是兄弟就别见外,一共要多少?”
“……5万,你随便借我点就行,我再问别人看看。”
我笑了:“什么时候要?”
“明天下午两点前。”
我耸肩:“别去找人了,等会跟我去打电话。”
郭振一脸惊喜:“你……?”
“我姐应该有这个钱。”我对郭振说,“是兄弟,所以不骗你。不过我也不希望惹上什么事,你对外说四处筹的就是。”
郭振何等聪明的人,连忙点头。
我挂电话给张小桐:“姐,我在外边,一朋友要用钱,帮我提5万出来。我在黑天鹅饭店等你。”
张小桐效率倒很高,一个钟头后在学校旁边的小饭店里找到我们,把牛皮纸信封递给我:“6万。”
我给她让座:“您真是大善人,改天我请您吃饭谢您吧。”
“今天我还没吃呢。”张小桐坐下后叫了双碗筷,“银行的人像看贼一样看我,挺别扭的。”
郭振“腾”地站起来,朝张小桐大力鞠了一躬:“谢谢小桐姐。”
张小桐笑道:“客气什么啊,行文朋友不也是我朋友吗?别站着,坐下吃饭,我快饿死了……”
大家边吃边说,张小桐问郭振:“这个学期过完你也初三了吧?”
郭振嗯了一声:“初三了。”
“打算考哪?”
“没打算继续往上考,”郭振低头看信封,小心翼翼揣好,“想念个专科什么的,学点技术。”
我一听乐了,是之前夜校学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吧?
“打算学什么?”
“机械维修,”郭振说,“以前看过电脑觉着挺有意思的,也想学电脑。”
我看了张小桐一眼,问:“你最早接触电脑是什么时候?”
“89年吧,”郭振回忆,“黑白的,三哥从别人船上拿下来的,当时知道的不多,过几天让三哥给送人了。后来看书多了才明白该怎么用。”
我问郭振:“你几月生日?”
“5月,怎么了?”
我跟张小桐相视而笑:“好像以前你过生日没送过东西,今年送你点东西吧。选一样。”
郭振迷糊了:“选一样?”
“4月潍坊风筝节有崔健演唱会(注1),我能弄到贵宾票,你往返车费算我的;或者送你一台电脑。”我知道郭振喜欢崔健,故意出了个让他两难的选择题。
“我当然会选电脑。”郭振为难地说,“不过还是不要了吧,你看我都从你这拿了这么多钱……”
“这是借你的,你迟早得还我,”我说,“电脑是给你发挥自己聪明才智的,将来你有本事也可以还我,我姐管这叫投资回报。你看那些世界报道,什么天才儿童几岁就作曲写歌,你给中国所有孩子一人一台钢琴,你看贝多芬还能不能像以前那么值钱!”
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一个观点,忽然想到就说了出来。张小桐和郭振都显然都惊住了,他们就没想到,所有人,只要有接受教育的条件,只要有发挥自己兴趣的环境,都有可能成为顶尖人才。
给中国所有孩子一架钢琴,贝多芬算什么,莫扎特算什么?
无非是没有条件罢了。
所以历代有成就者,多半还是那些能给自己创造条件的强者。
我读档之后想了很多,觉得自己最终目的就是要制造更多强者,制造更多机会。给全世界最聪明民族的孩子们制造机会和环境。
从我做起,从身边做起。
郭振显然从未想过这一层,仔细想了觉得激动无比,拿筷子的手都不稳了:“是啊……那么多人,都被浪费了……”
他家住的偏,经常和农村孩子来往,对这一点感触很深。
我点头:“他们被浪费的是自己的人生,一个人只能活一辈子,谁也不希望自己的人生被浪费。那些所谓玩世不恭的,也是因为他们所处的环境让自己失望,所受教育让自己绝望。真有机会,没有人不希望自己好。”
两人默默点头。
我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笑着夹菜给二人:“吃饭吃饭,说这么多菜都凉了。那就这么说定了,生日送你台电脑,杨胖子和葛老头他们是6月和7月生日,有得我破财了……”
郭振脑子快,忽然明白我和张小桐为什么和他说这些跟借钱无关的话题了,我们在避免他的尴尬:“你们就不问问我要钱干什么能什么时候还?”
我把烧茄子咽下去,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你觉得我会问么?我们信不过你?”
郭振想想也是,心中大为受用,开始低头安心吃饭。
我边吃边用眼角扫张小桐,此人也在偷看我,眼角带春风之笑。我笑着在桌子下边掐了她小腿一把。
中午吃完饭郭振拿着钱走了,没多说什么。我喜欢这样,有时候大家可以说很多话,有时候话少一点效果更好。
下午自习课,许佳佳问我:“中午你朋友找你干吗?”
我看了一眼张欣:“你瞧瞧人家,一样碰见了,她就没问。”
许佳佳大咧咧地道:“那是她不喜欢那种长相的男生,我喜欢。”
我翻了个白眼:“我和郭振长的也不像啊……”
得,祸从口出,被狠狠掐了一下,现在的小姑娘怎么都有掐人的天赋啊?记得以前女朋友从来不掐我。不过想想,论心理年龄我现在都是往三张儿奔的人了,跟小姑娘有代沟也是正常现象。
我信口胡说:“没什么事儿,想找我出去玩,我说这几天没空。”
“骗谁呢?”许佳佳嘟嘴,“瞧你中午那紧张样,生怕我们知道,你哪次出去玩怕我们知道了?”
我大感头疼,一直以来对付小姑娘都不是我的业务长项。天可怜见,许佳佳跟我同桌长达六年之久,这次读档又来六年,加起来12年的临床经验居然还是对她毫无办法,可见有些事不是重来一次就能比之前好的。
许佳佳不依不饶:“怎么了?瞎话说不出来啦?”
“没有没有,”我死撑,“就是怕班里嘴碎的知道我和别学校人来往打小报告。你看看咱们班那几个人物,课文念不清楚,说这些一套一套的。”
许佳佳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正看到所谓“八卦集团”的几个核心成员也在看着我们,那眼神我很熟悉,有娱乐周刊记者给明星捉奸时的兴奋。
我对她说:“瞧见了吧?说不定明天就开始传你和我怎么样怎么样了。”
现在的学校八卦威力还很大,尤其被说成谁跟谁关系暧昧之后甚至可能惊动学校。许佳佳脸刷地红了,嘴尤在逞强:“他们要胡说早胡说了,干嘛现在才说?”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我笑眯眯地继续转移话题:“她们发现你更漂亮了,在嫉妒。”
“鬼才信你的话!”
“原来你是鬼啊……”
这种无营养的对话持续到接近下课,许佳佳算是彻底忘了追问郭振找我的目的。而我则重新学会了一个词,叫“度日如年”。
放学铃声宛如大赦,抓了书包就逃。没想到张欣居然尾随而至,在身后叫住我。
操场上热闹非凡,回家的学生们三两一群从教学楼里纷涌而出,整个操场热闹得有如周末的旧货市场,张欣喊我那一声声音不大,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即使再嘈杂的环境,我也能听见她的声音。
张欣更漂亮了,精致可爱的短发,漂亮的鹅蛋脸,会说话的大眼睛,一双如画弯眉不知挑起了我多少回忆多少惆怅。从来在学校我都是控制自己少看她,自从她和许佳佳宛如姐妹形影不离之后,我正面看她的次数也多起来。毕竟这是当年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孩,身上多多少少有着让我迷恋的气息。我总怕自己不受控制不顾一切去追求她弥补当年我只暗恋的遗憾。
其实这几年我挣扎多次,最终还是痛下决心,让她留在我回忆里继续美丽吧。之后她要考名牌学府,读研,这些都将与我的生活相去甚远。
很多年之后,她不记得我了,我能看见一张合影上一点淡淡微笑。
一个要强、安静、温柔的女孩。
这是我对张欣的全部记忆。
注1:1994年4月崔健在潍坊国际风筝节闭幕式举行个人大型演唱会,观众达三万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