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熊蹲豹踯争低昂
第九章 熊蹲豹踯争低昂
灯火跳跃,明灭不定,脚步声回荡不绝。
地道内幽深黑暗,但却收拾得颇为干净,无甚异味。一路行去,沿途守卫的僧众瞧见大悲方丈,纷纷稽首合十,避道让行。
慈恩寺的地牢深达九层,如迷宫似的四通八达,却只有一个出口。历来用于关押穷凶极恶的妖魔邪士,因而素有修罗地狱之称。
地牢通体由北疆罕有的玄冰混金铁制成,厚达四尺,坚韧无比,又有群僧逐层把守,可谓固若金汤。
楚易一边走,一边暗自与终南山下的秦陵地宫比较。相形之下,雄伟壮观或有不如,但论及坚固巧妙,丝毫不遑多让。
众人东折西转,穿过几个隐秘的暗门,到了一个密牢门前站定。
守在门外的惠能、惠悟小心翼翼地取出几把铜钥,将六道巨大的混金铜锁逐一打开。
哐啷一声,沉重的牢门徐徐推开。
只见李思思周身被混金链所缚,一动不动地斜倚在草垫上,笑吟吟地望着众人,神色从容优雅,仿佛早已算准了他们必定会来此一趟。
苏璎璎眼圈一红,怒道:“妖女!快将解药交出来,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啦!”用力一甩顾鲸仙的手,就想挣脱上前,却被他紧紧抓住。
李思思笑道:“小丫头,蛊毒非毒,无药可解。张真人是死是活,全在我一念之间。你若想他平安无事,还是对我客气些好。”
苏白石面色微变,正要说话,苏曼如取出那串念珠,冷冷道:“妖女,盗走这串念珠、谋害我师尊的凶手,究竟是不是你?”
李思思嫣然一笑,不紧不慢地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拈花老尼出家几十年,还念念不忘男女情事,可谓死有余辜,怪得谁来?”
“住口!”
苏曼如气怒已极,眼角扫处,见齐雨蕉等人似笑非笑,神色古怪,倒像是在一旁瞧热闹,心中更是悲苦愤怒,右手紧握拂尘,微微发颤,险些便欲挥手打出。
楚易踏前一步,挡在她身前,扬眉道:“李思思,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现在大势已去,不过是阶下之囚,何必如此冥顽不灵?若肯老老实实交代因果,解救张真人,将功补过,或许我们还能向陛下求情,饶你一条性命……”
“饶我一条性命?”李思思柳眉一扬,突然格格大笑起来,“楚小子,多谢你这般宽宏大量。只可惜从你杀死我七哥的那一刻起,李思思早已是行尸走肉,生不如死啦!”
灯光下,她笑得花枝乱颤,妙目中却泪光闪烁,又是悲愤恨怨,又是伤心凄苦,喘着气笑道:“千古艰难唯一死,只因未到伤心时。如今这世间还有什么可值得我留恋?既然生无可恋,注定要做一个孤魂野鬼,倒不如将这世间变做修罗地狱!”
轰隆!
话音方落,地道中突然炸起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站在最外的几个和尚眼前一黑,登时翻身摔倒在地。
声浪滚滚,地动天摇。饶是楚易等人真气雄浑,亦被震得气血翻涌,呼吸不畅,心中均自骇然不解:朗朗月夜,怎么会突然响起如此雷霆?
正觉不妙,只听一个男子声音在众人耳边哈哈狂笑道:“大悲老秃驴,别来无恙?本王的这一记五雷天火,比起你的佛门狮子吼来如何?”
“雷缺!”虞夫人、齐雨蕉等人的脸色大变,几乎是一齐失声惊呼。
这声音雄浑刚猛,带着浓重生硬的番邦口音,赫然竟是魔门雷霆大帝!难怪竟能穿透九层地牢,历历在耳。
“雷缺?”楚易微微一震,眼见李思思笑吟吟的又是狂喜又是得意,灵光霍闪,所有的疑窦瞬间全都解开,失声道,“是了,杀死拈花大师的凶手是雷缺!”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呆住,旋即恍然大悟。
萧晚晴变色道:“不错!普天之下,只有雷缺的五雷天火堪可媲美太乙离火刀。拈花大师肌骨烧灼,经脉尽断,当是拜他所赐!”
雷缺对萧太真痴迷如狂,虽然数十年来死缠烂打,总被拒于千里之外,却始终痴心不改。
李思思必是摸准了雷缺的心思,盗出念珠,再交给他,怂恿其以此为饵,杀掉拈花,抢得天机剑,讨得萧太真的欢心。
以雷缺的莽直凶暴的性子,虽然不喜欢暗箭伤人,但只要能取悦萧太真,就算赴汤蹈火,他也不会有半分犹豫。
李思思格格大笑道:“楚郎果然聪明伶俐,难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化险为夷。只可惜一百个事后诸葛亮,也抵不过半个臭皮匠,更何况神门万千英豪?这次你就算有三头六臂,也要被斩个精光!”
话音方落,忽然听得号角激奏,鼓声轰鸣,接着又响起惊涛骇浪般的兽吼鸟鸣,夹杂着数之不尽的呐喊怪啸。隐隐夹杂着群僧惊呼惨叫声,此起彼伏。
顷刻间,上方呼声震天,尘土簌簌,整个地牢开始微微地震动起来,似有千军万马奔卷而来。
众人无不变色,难道魔门群妖真已沆瀣一气,联手发动了猛攻?
雷缺纵声狂笑道:“老秃驴、牛鼻子全都听好了,快快交出仙宜公主,还有那姓楚的小子,否则本王就将这里烧成焦炭!”
苏曼如的俏脸苍白如纸,气怒悲愤,娇躯忍不住微微发抖,突然叫道:“妖魔,还我师尊命来!”白影一闪,抓起李思思,向地道外冲去。
楚易失声道:“苏仙子小心!”生怕她有失,急忙抄足尾追其后。
群雄或记挂两人安危,或担心轩辕六宝被别人所夺,顾不得许多,也纷纷呼喊着追掠而出。
地牢出口甬道迤逦折转,通往伽蓝殿旁的空地。群雄接二连三地冲天掠出,落在大殿屋脊上。
还未站定,只觉狂风扑面刮来,夹杂着浓烈刺鼻的腥臭之气,令人几欲作呕。
晏小仙失声道:“那是什么?”
楚易放眼望去,只见漫天妖气乱舞,四面八方都是黑压压的云团,滚滚翻腾,狂潮似地急速逼近,伴随着一阵阵尖利嘈杂的嘶吼怪啸。
群雄凝神细望,森然大骇,一时竟都说不出话来。那些“乌云”赫然竟是成千上万的凶禽妖鸟集结而成!
号角凄烈,鼓声激奏,交织成妖邪而又急促的节奏,震得众人耳膜隐隐作痛,其他的噪声反倒听不分明了。
万千妖鸟竟似训练有素,随着号鼓激越的节奏,忽而盘旋聚结,忽而俯冲疾掠,变化万千。
号角陡然一变,与鼓声一直汹汹奔泻,群鸟怪啸尖鸣,成群结队地电冲而下,霎时间喷出无数炎火流焰。
咻咻咻!一道道红光流星雨似地破空呼啸,纵横飞舞,所落之处登时烈焰喷吐,黑烟滚滚直冒。
正值元宵佳节,各家各户原本就挂满了灯笼,被狂风一卷,火势蔓延更快,势如摧枯拉朽,房屋纷纷塌落。
四下远眺,满城火光冲天,轰鸣阵阵。
人群慌乱奔走,或自相践踏,或被吞没于火海,更有不少人被俯冲而下的妖鸟叼起,抓至半空重新丢下……惨呼悲鸣声此起彼伏,撕心裂肺。
原本繁华壮丽的京城,竟在霎时间变如修罗鬼域!
楚易又惊又怒,这烈火焚城的景象十几日前他便曾亲眼目睹,但那日不过是一只翼火蛇为害作乱,比起眼下数万凶禽争相肆虐的混乱景象,又有如天壤之别。
火光乱舞,映得群雄脸上一片通红,事起突然,人人目瞪口呆,均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连苏曼如一时也忘了为师报仇之事,怔怔地提着李思思,骇然观望。
这时,又听一个甜脆娇媚的声音格格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今日四海八荒来了许多好朋友,同庆仙佛大会,为何诸位不尽地主之谊,却反倒如此愁眉不展?”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绿衣少女俏生生地站在鼓楼之上,衣袂飘飘,一双蓝眸清澈如水,顾盼嫣然,说不出的甜美妖娆,令人望之神魂俱销。
萧晚晴失声道:“翩翩!”
这稚气未消而又风情万种的绿衣少女赫然正是与她并称“天仙三女”的萧翩翩。
翩翩秋波流转,瞟了萧晚晴一眼,又凝聚在楚易的脸上,眼中跳跃着仇恨悲怒的火焰,格格脆笑道:“师姐,你大仇得报,害死师尊,又委身当了师尊旧情人的妻妾,心中是不是快活得很哪?”
萧晚晴花容微变,闪过黯然悲伤之色,想要说话,却又说不出来。
楚易知她心底对萧太真始终颇感愧疚,当下上前将她素手紧紧握住,高声道:“翩翩姑娘,在下不是楚天帝,尊师也不是因我们而死,她临死之前,与楚天帝的恩恩怨怨也都一笔勾销,再无纠葛了。你若真的尊崇师父,就当照其遗愿,弃暗投明,改邪归正……”
话音未落,右前方又响起两个银铃般的笑声:“想不到楚天帝转世之后,风流不减,时刻挺身而出,甘当护花使者。这么怜香惜玉,难怪能老少通吃,师徒兼收呢……唉,却不知还记不记得我们这对怜香惜玉的姐妹情人呢?”
循声望去,天王殿的檐角上站了两个清甜娇媚的孪生姊妹,彩巾缠头,笑靥如花,身上挂满了金银玉石的饰物,叮当脆响。
这两个南蛮少女一个仰头吹奏着浅白色的月牙形兕角,一个笑吟吟地拍打着悬挂腰间的皮鼓,那诡异急促的号鼓声赫然便是她们发出。
想必就是人称“蛊乐喧阗、符兽双全”的浪穹公主姐妹了。
二女笑声未落,四周忽然响起排山倒海的怪吼呼啸,震天破云。
众人目光四扫,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发现慈恩寺远近的殿阁楼宇上,竟忽然冒出无数人影,密密麻麻,少说也有数千之众。
楚易凝神探扫,南极逍遥大帝、东海救苦天尊、北极老祖……赫然都在其列,各踞一方,虎视眈眈,将他们团团包围其间。
除了闭关修炼的金母、碧霞元君,以及行踪如飘萍的青帝、电母等人,魔门巨凶竟全都来齐了!
而反观己方,连日来,赶到京城参加仙佛大会的道佛各门群雄虽然也有数千人,却各自分散在长安城内。
慈恩寺内毕集的虽全是一流修真,但加在一起也不过五六百人,声势上大大不如魔门群妖。倘若现在发生恶战,胜算极低。
李思思秋波流转,格格娇笑道:“可惜呀,可惜,楚王爷,你的如意算盘打空啦,没挖成陷阱,反倒掉入了虎牙狼口。既然大家都来齐了,依我看,这仙佛大会不如提前到今晚举行吧。”
“阿弥陀佛!”大悲方丈白眉紧锁,沉声道,“公主贵为大唐王室,这些百姓都是你的子民,公主怎忍心引狼入室,涂炭生灵?”
李思思尚未应答,西面忽然响起雷鸣似地哈哈狂笑,“老秃驴,佛主不是说人生如无边苦海,四大皆空吗?既然如此,我们帮助这些受苦受难的可怜人早日超脱,岂不是功德无量的事?你又耳舌噪什么?”
说话之人身高九尺,金发碧眼,褐黄色的络腮胡子蓬乱已极,脸上一道血红的刀疤自眉心斜划至嘴角,随着笑容扭曲牵动,说不出的狰狞。
他昂首站在钟楼之上,睥睨自雄,凛凛如天神。每说一句话,身边铜钟便嗡嗡狂震,如闷雷滚滚。瞧那形貌,当是雷缺无疑。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苏曼如悲怒上涌,胸脯急剧起伏,将李思思往地上一抛,正待冲掠而去,与他决一死战,却被楚易猛地抓住手腕,登时动弹不得。
她又气又急,眉尖一蹙,娇叱道:“放手!”
楚易铁箍似地紧抓不放,低声道:“仙子,敌人有备而来,人多势众,不可轻举妄动。等城内其他修真赶来后,再全力反攻不迟。”
他心中雪亮,知道魔门倾巢而出,目标不是皇帝,不是满城百姓,也不是为了解救李思思,不过是觊觎自己身上的轩辕六宝罢了。
他当下转身哈哈大笑道:“雷缺,枉你自负无敌天下,却只敢屠戮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孺,也不怕天下人笑话!冤有头,债有主,你不是想得到轩辕六宝吗?你不是想杀了楚天帝泄恨吗?只管冲着我来便是,何必与这些百姓为难?”
李思思柳眉一竖,格格大笑道:“想不到楚狂歌元神转世,竟附到菩萨身上啦,只可惜却是个过江的泥菩萨。楚小子,你害死我七哥,罪该万死,当日让你从华山上逃脱,那是贼老天不长眼,今夜你就没这么好运啦。别说救别人了,能像张宿老牛鼻子那样苟延残喘,半人半鬼,就算是积了八辈子的德了……”
“妖女住口!”苏璎璎尖声大叫,再也按捺不住,青光一闪,不顾一切地拔剑刺入她的心窝,直没入柄。
众人失声惊呼,阻之不及。
李思思微微一颤,转过头惊讶地凝视着她,眼中闪过古怪复杂的神色,樱唇翕张,喘着气想要说话,却猛地咳出一口艳红的血,喷得她衣裳上斑斑点点,到处都是。
苏璎璎浑身颤抖,咬牙道:“你这歹毒狠辣的妖女才是死有余辜!只要你死了,我舅舅体内的蛊虫就不会发作,那些枉死的冤魂也就可以安息啦!”猛地抽出剑,鲜血激射。
李思思眉尖一蹙,又缓缓地舒展开来,晃了一晃,软绵绵地瘫倒而下,再也不动了。两颊潮红,眼波涣散,怔怔地望着群鸟纷飞的苍穹,嘴角兀自凝固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喜悦,又像是悲戚。
道魔群雄面面相觑,全都呆住了,想不到一代妖女就此不明不白地死在一个小丫头的剑下。
齐雨蕉等人心有不甘,纷纷抢身上前探查,但她真气全无,魂飞魄散,纵是扁鹊再世也无力回天了。
想到伊人一死,再也无法追问出玉衡剑的下落,玉虚子等人沮丧愤怒,无不铁青着脸朝苏璎璎怒目而视,若不是自恃身份,早已破口大骂。
楚易对李思思虽然颇为恼恨,但此时亲眼见她香销玉殒,心中竟又涌起一丝莫名的酸疼难过。
但此时情势危急,他无暇多想,当下收敛心神,喝道:“尔等妖魔听好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再执迷不悟,这妖女就是你们的榜样!”
雷缺眼中精光闪动,哈哈大笑道:“死到临头,还敢说大话!小子,本王的耐心有限得很,再不交出轩辕六宝,你就和这些草民一起陪葬吧!”
楚易喝道:“姓雷的,有胆就和我到城外斗个高下,你若能赢得了我,轩辕六宝双手奉上,若赢不了我,还是趁早滚回波斯去吧!”
他暗自打定主意,只要雷缺一动手,自己便立即踏着风火轮冲出重围,将众妖魔引到空旷无人之地,再决一死战,以免殃及无辜。
浪穹姐妹中的妹妹惜玉一边敲着鼓,一边哧哧笑道:“楚王爷,你就别挖空心思耍什么激将计啦。想救满城百姓那也不难,只需老老实实地将轩辕六宝交出便是。否则等雷帝发起飙来,这些草芥蚁民连骨头也找不着啦……”
话音未落,道门群雄已经群情激愤,气势汹汹地怒骂道:“他奶奶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轩辕六宝也是你们这些妖魔拿得起的宝贝吗?”
“尔等幺魔鼠辈,识相的就赶紧跪下求饶,否则等道爷发起飙来,你们连寒毛也找不着啦!”
翩翩眯起蓝眸,凝视着楚易,笑吟吟地道:“楚王爷,我知道你饱读圣贤书,心地纯良,和这些假惺惺的牛鼻子大为不同。况且,就算你不为天下人着想,却总不能不为这个人着想吧?她是生是死,长安是存是灭,可全都在你一念之间啦。”
说着,她素手轻轻一拍,侧身让开。几个天仙门的妖女提着一名中年村妇走到鼓楼台前,将她重重抛在地上。
火光红艳艳地照在她的脸上,一双清澈的眼睛惊恐地望着众人,泪痕未干。花白的发丝在风中凌乱地飞舞,嘴唇颤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楚易脑中嗡的一响,身子微晃,当胸仿佛被重锤击中,一时间几乎无法呼吸。半晌,才听到自己嘶哑而变调的声音,颤抖着喊道:“娘!娘!”
那村妇陡然一震,失声叫道:“易儿!易儿,是你吗?”
众人大凛,才知这村妇竟然是他的母亲!
萧晚晴、晏小仙花容失色,一颗心瞬间沉到谷底,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楚易的手臂,生怕他关心则乱,情急失控。
楚氏焦急地四处扫望,循声撞见他那完全陌生的脸容,“啊”地低呼,又是惊愕又是迷惘,蹙眉颤声道:“你……你真是易儿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的……怎的变成这个模样?”
楚易离家数月,一直想着能与母亲重逢,却不想会是在此时此境!强忍悲怒,颤声道:“娘,是我!是我……易儿不孝,没能早点将你接来,害你……害你落入这妖女手中……”
翩翩嫣然一笑,翻手取出六魄笛,滴溜溜地在那春葱似的指尖上旋转,柔声道:“楚王爷,百善孝为先。我知道你向来是个大孝子,所以帮你将母亲接到京城,让你们母子团聚,共叙天伦。唉,你害死了我师尊,我却这般以德报怨,你该怎么谢我呢?”
玉笛飞转,碧光耀眼,轻轻地搭在楚氏的脖子边,只要稍一发力,后果可想而知。
楚易惊怒愤恨,脊梁骨寒飕飕的全是冷汗,戟指喝道,“萧翩翩!你若敢伤我娘一根寒毛,楚某发誓定将你碎尸万段!”
翩翩秋波流转,格格笑道:“令堂的性命操于你手,与我何干?只要你将轩辕六宝送了给我,再自行震断奇经八脉,我担保令堂长命百岁,寿比南山。”
齐雨蕉神色微变,朗声道:“王爷万万不可听这妖女要挟!轩辕六宝一旦落入魔门手中,天下苍生必遭浩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国之将亡,何以为家?”
玉虚子等人亦纷纷叫道:“不错!自古正邪不两立,毫无斡旋余地。王爷,切不可因私废公,以小失大!”
这些道理楚易何尝不懂?但眼见自己母亲命悬一线,早已方寸大乱,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雷缺纵声狂笑道:“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为了自己飞天得道,又哪顾得了别人死活?嘴上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还不是觊觎着轩辕六宝吗?真他奶奶的恶心!”
魔门群妖纷纷随之反唇相讥,势如鼎沸,登时将群雄声浪压了下去。
浪穹惜玉笑道:“楚王爷,实话告诉你吧,今夜除了我神门各宗万余精英之外,四海八荒的牛鬼蛇神、凶禽神兽也全都来啦,现在你看到的这些鸟群,不过是十之一二罢了……”
浪穹怜香放下兕角,笑着接道:“此外,吐蕃、大食、南诏等七国联军,也已经全线开拔,攻城略地,如果不出意外,不出七日便将兵临城下。识时务者为俊杰,况且你本是楚天帝转世,又何必与这些虚伪小人同流合污,自取灭亡?”
说话间,二女的号鼓声越来越急促密集,果然有越来越多的怪鸟妖禽从远处飞来,遮天蔽月,呀呀嘶叫不绝于耳。
隆隆轰鸣声中,亦可听见此起彼伏的狮吼虎啸以及不知名的猛兽咆哮,犹如四面楚歌,排山倒海,越来越近。
群雄大凛,到了此刻,心底亦不由得涌起一丝怯意。
顾鲸仙大步上前,运足真气,高声叫道:“长安城内的各位道友高僧,眼下大敌当前,同仇敌忾,我们理应排除门户之见,齐心协力,斩妖除魔,共同度过这场大劫!”
他声音清亮雄浑,穿过轰鸣震响,远远地传了出去,历历清晰,满城回荡。
过不片刻,城内四处零落地响起回应声,叫道:“齐心协力,斩妖除魔!齐心协力,斩妖除魔!”
起初寥寥可数,但终于越来越多,此呼彼应,响彻云天。
叮的一声,玉虚子抽出天刑剑,抢身挡在楚易身前,扬眉喝道:“大家结成剑阵,护住楚王爷,切切不可让轩辕六宝落入妖人之手!”
群雄精神大振,纷纷纵声长啸,亮出神兵、法宝。光芒闪耀,剑气冲天,片刻间便结成了两仪剑阵,将楚易团团护在中央。
轰鸣阵阵,火光乱舞,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放眼望去,满城火光中闪现起无数道深深浅浅的剑芒,犹如漫天星河,蔚为壮观。
楚易却恍然不觉,脑中一片迷乱。
数十丈外,母亲那惊惶迷惘而不知所措的脸颜,在他的视线里渐渐地波荡开来,幻化为诸多悠远而纷扰的往事,在脑海里狂乱地交迭闪烁着……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从前母亲坐在灯光下,一边缝着衣裳,一边温柔地凝视着自己时,那含笑的眼睛;想起夕晖里,她背着木柴,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时,那瘦弱而又孤单的背影……
想起烈日下,她低头站在水田里时,那弓一样弯着的腰;想起皎皎月光下,她蹲在河边浆洗衣裳时,那素白如雪的手……
想起黑夜里,她背对着自己悄悄擦去的沾湿枕畔的泪水;想起在自己眼前,她永远温暖如阳光的笑脸……
想起她听不懂自己的朗诵的诗文,却为自己如此骄傲;想起那天听说他乡试第一时她哭了;想起她说,孩子,有一天你要光宗耀祖,安邦治国……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这么多许久没有想起的往事,但却生平第一次触目惊心地发觉,细密的皱纹竟已爬上了母亲的眼角和额头,记忆中那温柔滑腻的手早已布满了老茧,就连曾经漆黑两鬓也已丝丝霜白……
霎时间,五味交陈,感激、悲苦、怜爱、愤怒、恐惧……潮水似地涌入心头,像八面压迫的狂风,挤压得他越来越透不过气,令他迷乱、疼痛而窒息。
翩翩蓝眸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笑吟吟地道:“楚王爷,我好不容易才说服神门各派给你一个展示孝心的机会,你可别错失啦。令堂是生是死,你快快定夺,大家的耐心可没我这么好。”
她素手轻轻一紧,六魄笛翠光闪耀,在楚氏雪白的脖颈上划出了一道殷红的血痕,再送入半分,立即魄散魂销。
楚易胸肺悲怒欲爆,浑身微微发抖。难道自己真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世界上最疼、最爱自己的人,在自己眼前这么死去吗?
比起她来,轩辕六宝算得了什么?长生不死算得了什么?就算是天下苍生加在一起,又算得了什么?
一时间他心乱如麻,几将崩溃,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嘶声大吼道:“住手!只要你放了我娘,要什么我都给你!”
四周瞬时宁静,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像是中了定身术,动也不动,脸上或惊或喜,或骇或怒。万千目光全都凝聚在了楚易身上,只等着他说出下一句话来。
楚氏怔怔地凝视着楚易,过了片刻,眼中的惊恐迷惘渐渐散去,脸上重新漾起那熟悉的温柔的微笑,轻声道:“傻孩子,你八岁那年,娘上山砍柴跌伤了腿,你哭着说长大了要好好报答娘,再不让娘受任何的苦……你还记得娘是怎么说的吗?”
“孩儿记得。”楚易点着头,热泪夺眶,霎时间模糊了视线,“娘说只要我长大了像爹一样,做一个好人,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为国家尽力,为百姓谋福,就是对娘……就是对娘最好的报答……”
楚易心中酸楚如割,喉咙像被什么噎住了,剩下的话竟哽咽着说不出来。
楚氏微微一笑,柔声道:“好孩子,娘知道你绝不会让娘失望的。你变做别人也罢,当不当官也罢,只要你时时刻刻记着,要做一个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人,娘就欢喜不尽啦!”
楚氏微笑地凝视着他,泪水滑落脸颊,眼波中又是喜悦,又是骄傲,低声道:“娘常常在想,也不知是娘修了几辈子的福分,菩萨才赐给我这么一个好孩子。只可惜天命注定,以后再也不能照顾你啦。希望来生来世,我们还能是母子。”
说到最后一句时,她粲然一笑,突然往前一扑,哧!六魄笛登时应声刺入咽喉,鲜血冲天激射……
“娘——”
楚易脑中轰然一响,当头仿佛被万千雷霆齐齐劈中,天旋地转,想要冲上前去,双腿却像灌了铅似地移不开寸步;想要张口呐喊,却像哑了似地发不出半点声响,泪水却如洪水决堤,瞬间模糊了一切。
狂风呼啸,黑沉沉的天空中,群鸟呀呀盘旋,像是在欢呼,又像是悲泣。
众人惊愕莫名,始料不及,一时全都呆住了,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翩翩怔怔地握着六魄笛,满脸潮红,神色古怪,突然格格大笑起来,泪水涟涟涌出,“你害死了我师尊,如今我亲手杀了你娘,总算扯平啦!”
足尖一挑,将楚氏的尸身不偏不倚地踢飞到楚易身前,格格笑道:“还给你!现在你终于知道失去最敬爱的人,是什么滋味了吧?”
楚易缓缓地跪在母亲身边,周身颤抖,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瞧不见,什么也听不着,什么也不能思想。想要伸手擦拭她身上的鲜血,但手指抖得如此厉害,竟像是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大哥……”晏小仙、萧晚晴眼圈通红,欲言又止,泪水却一颗接一颗地落了下来。
饶是二女平素八面玲珑,能言善辩,到了此时,也不知该如何才能抚慰爱郎。
雷缺在一旁早已瞧得不耐,浓眉一扬,雷鸣似地喝道:“大家听好了:神门千秋大业,就在今宵。谁能杀死这姓楚的小子,夺到轩辕六宝,神门各宗便奉他为神帝,若违此誓,天打雷劈,有如此树!”
右手指处,轰隆震响,一道闪电当空劈落,登时将寺内一株千年巨树劈为两半,烈火熊熊烧蹿。
众人哗然,如梦初醒。
南极逍遥大帝啪的一声,将折扇收起,长笑道:“神门中兴,方某当仁不让。楚小子,纳命来!”第一个飞身冲起,朝楚易扑去。
群妖眼见楚易失魂落魄,心想此时再不动手,更待何时?当下炸开锅似地轰然怒吼,争先恐后地围冲而来。
顾鲸仙喝道:“布阵!阴阳两仪,乾坤无极!”
嗖嗖嗖嗖!顷刻间剑气纵横,破风之声大作。青城、茅山众道士分别结成阴阳剑阵,穿梭疾转,整齐划一,形成一个太极图案。
佛门群僧则与别派修真镇守当中,分别组成最为常见的佛门四空阵与道门六合阵,将楚易上上下下护得水泄不通。
这三大阵法最为常见,可谓是万阵之源,道佛各派的许多独门阵法无不衍生于此,看似简单,实则变化无穷,威力更是惊人。
说时迟,那时快,逍遥大帝当先冲到,南斗六剑参差乱舞,如银河滔滔奔泻,气势万钧地轰入剑阵光幕。
嘭嘭!刺耳激响,气浪迸爆,几个道士闷哼一声,长剑震碎,口喷鲜血,弹身摔落屋顶,眼见是活不成了。
玉虚子大喝一声,立即又带着数个道士插身补上。剑阵光芒大盛,亦将逍遥大帝震得冲天掠起,溅起一缕淡淡的血丝。
几在同一瞬间,无数人影纷乱交错,从剑阵上空猛冲而下。
血肉横飞,惨叫不绝,霎时间,魔门中便有数十人被剑阵所杀,雨点般地纷纷坠落,被剑阵绞成肉泥。
然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群妖士气如虹,前赴后继,在逍遥大帝、火曜天尊等各门魔魁的率领下,发动一轮又一轮潮水似地猛攻。
号角长吹,鼓声密奏。慈恩寺周围,漫天妖禽凶鸟也发狂似地盘旋猛冲,忽上忽下,席卷肆虐如狂风暴雨。
所到之处,炎风呼啸,火浪冲天,也不知有多少百姓葬身火海。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以及骨肉烧焦的恶臭,令人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