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难说恩仇 柔肠寸寸 谁解悠悠心 第二十五章 情何以堪前路末知徒怅惘
从混沌中醒来,身处陌生的环境,云清霜怔了征,这是哪里?
手脚俱无力,嗓子干涸欲裂,全身软绵绵的,用尽气力也动不了分毫。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随之又被她否认。
有人揭帘而人,“姑娘醒了?”语气带一丝惊喜和释然。
那声音有几分耳熟,云清霜的神志仍不太清醒,努力抬了抬眼。“南溪?”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她蓦地一惊。
“是我,姑娘。”南溪温柔地绞了块帕子敷在她额头上,慧黯的大眼忽闪忽闪的。
“哦。”云清霜脑袋昏沉沉的,半晌才想起,这儿不是听雨轩,而她,也不该躺在这里。“尉迟……公子呢?”
“姑娘偶染风寒,公子守了几天几夜,我劝了很久他才答应去歇息。姑娘要叫醒他吗?”南溪笑着答。
“不必,不必。”云清霜一迭声道。
南溪呵呵一笑,替她掖好被角。
还是有哪里不对劲,云清霜又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南溪你又怎会在这里?”
南溪答得飞快,“姑娘病了,公子就找了我来伺候姑娘。这是哪里,南溪也不太清楚。”
原来如此云清霜额首。身上忽冷忽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来是病得不
轻,自己又一次拖累”了他。
云清霜身体一动,南溪急忙问:“姑娘要做什么?你还病着呢。”云清霜失笑,“你也太紧张了,我不过是躺久了有些不舒坦罢了。”南溪红着脸,不过一也放下心来,“姑娘昏睡了好几日,可把我急坏了。”,.辛苦你了。”云清霜头一低,微笑道。
“不,不。”南溪连连摆手,“照顾姑娘是我分内的事儿。”
云清霜欲抬起胳膊,手脚依旧虚软,遂道:“我还想再睡一会儿。”“姑娘你好生歇着,我先把粥熬上,等你醒来就可以吃了。”
云清霜笑一笑,眼皮沉沉,如同在打架。
她并不知道的是,这一会儿,便是十几日之久。
再度醒来,依然浑身乏力,病症非但没有消除,倒好像更加严重了。南溪喂她喝粥,才几日就咽不下去,一双眼直直望着房梁,心下感伤不已。南溪背地里抹一把泪,回过头好言相劝,“姑娘多少吃点儿,不吃东西怎会有力气呢。”
好说歹说,云清霜勉强又吞下几口。她情绪低迷,头痛欲裂,总感觉有事发生,但如何都抓不住端倪。她忽抓过南溪的手,手臂愈收愈紧,“尉迟骏呢?他为何不来见我?”
“公子今儿有事出门去了,他一回来我就让他来瞧姑娘。”南溪赔着笑脸道。云清霜狐疑地看着她。哪怕她精神不济,神志不明,南溪古怪的态度,尉迟骏迟迟不现身的事实,还是让她起了疑心。她松开南溪,手撑在床沿上,一点点地直起身体,但成效不大。“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云清霜手上使不上力,急得儿乎将唇咬破。
“姑娘,姑娘。你不要折磨自己。”南溪快急哭了。
“你扶我下床。”
南溪不敢驳她的意,搀扶起她,云清霜示意往门外走。
“姑娘。”南溪惊道。
云清霜没有说话,但她的举动已表明了她的决心。
艰难地走到门前,被两名高大的男子拦住。“姑娘一请留步,没有尉迟大人的命令,你不可以离开这里。”
这两人分明身着天闻国禁卫军的服饰,云清霜顿感一阵天旋地转。本就虚
弱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直挺挺地倒下,耳边掠过南溪的惊呼声。
云清霜眼角品莹的泪珠不断涌出,南溪,心疼地替她揉着因捧倒而在额角留下的伤疤。
云清霜冷漠地扫她一眼,“你是尉迟骏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了?”南溪极轻地点下头。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云清霜眉日深锁,“我自问从没有亏待过你。南溪老老实实地道:“姑娘在大街上买下我并非巧合,这是尉迟公子的安排。”
云清霜面无表情,“风嬷嬷查探过你的身世。”
“依公子的地位和能耐,要捏造一个身世,也不是什么难事。”南溪小声道:云清霜无力地闭上眼又睁开,苦笑,“我真是个傻子。“
南溪跪着不敢说话。
“你跪着做什么,作践自己,没有人会在意”云清霜好似在说南溪,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姑娘,南溪对不起你。””不用你惺惺作态。”云清霜心力交瘁.不想再见到她。
“姑娘。”南溪忽然抱住她的腿失声痛哭。
眼泪在眼眶里中打转,云清霜强忍着不让它流出:,即便是南溪背叛得如此理直气壮,尉迟骏无情无义得这般轻而易举,她有自己的尊严,她不能被击垮。只是那恨意一点一滴地涌上心头,像是一把烈火,烧得五脏六腑无一处完整。不知坐了多久,南溪的声音再度传来,“姑娘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静默。
就在南溪以为她不会开口时,云清霜道:“我吃不下。”
“都是些清淡的菜,也是平日你喜欢的,吃几口,可好?”南溪几乎是在哀求她。
云清霜慢慢仰起脸,冷冷地道:“一定要我说出来吗?”
“什么?”南溪不解地问道:
“软骨散。”云清霜淡淡道:
南溪手颤了下。
“拿走吧,我不会吃的。”
“这些菜里没有下药,姑娘信我。”南溪急急道,“姑娘现在还不能动弹,是么前遗留下的药”比再过几天可自行恢复。”
云清霜唇动了动,没有吭声。
“那喝口汤好不好?”南溪舀一勺送到她嘴边。
云清霜机械地含在嘴里,又尽数吐出。
“姑娘。”南溪泪水涟涟。
“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云清霜下了逐客令。
南溪含泪退出。
屋里一片黑暗,思绪一点点地飞离身体,云清霜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自己还能丙做利‘么,将头深深地埋入双臂,眼泪就这样不受控制地滑落。须卜的伤口大概是没有得到及时处理的缘故,一直隐隐作痛,但比起心上的痛,这又算得了什么!
哭得累了,云清霜又笑了起来,笑自己的痴傻,笑自己的愚蠢。
风吹散了她的鬓发,她毫不在意,指甲深深地嵌人掌心,已感觉不到疼痛。原来只是她一个人将感情看得这样重,却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甚至开始怀疑,尉迟骏是否曾经真心地爱过她。
而她,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把他当成了全部。
流光容易把人抛,当深爱上的时候,却回忆不起是如何爱上的了。心碎了,梦就醒了;心碎了,也就不疼了;痛到麻木,也就没有了任何知觉。
如果可能,她希望从未遇见过他。
如此又过了几日,云清霜身体逐渐恢复,南溪果真没有欺骗她。除了还不能动武,走动已完全不成问题。
云清霜穿戴整齐,理了理鬓发,走到门口,没有悬念地被拦下。还是那句话,没有尉迟大人的命令,她不得离开。
云清霜没有退缩,依旧往外走。
其中一人道:“我们不敢违抗尉迟大人的命令,请姑娘不要为难我们。”另一人道:“姑娘再不止步,我们只能无礼了。”
那二人举起刀剑,云清霜瞧都不瞧一眼,直直迎着过去。她美目一沉:“你们最好把我杀了。”
眼看着她纤细的身体就要撞仁刀刃,那二人只得收了手。
云清霜轻蔑地冷笑,义无反顾地走出门。
“南溪姑娘,我们该怎么办?”
南溪凝视着泥泞山路,良久才道:“让她走吧。大人那里由我察告。”
云清霜问头远望,原来这是一座建在山上的别院,和她打小居住的邀月山庄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座不知名的小山,前些天刚下过雨,山路湿滑,云清霜走了几步已是狼狈不堪。
她顾不得这许多,二步并作两步,在天黑前终于摸到山脚下。
有过路马车.见她形状可怜,又是刚巧赶往乾定城,遂答应载她一程。马车颠簸,泛起心事无数,事到如今,她的出路又在何方?
进了城,云清霜谢过了车夫。她不愿意回听雨轩,也不敢去医馆,伸手摸出几枚铜板,想了想,找了间茶馆,寻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
叫上一壶清茶,她躲在角落里自斟自饮,倒也不引人注目。
心情难以平复,她盼望能听到一点儿什么,可又害怕听到她最担心的那个结果,一颗心悬在半空不卜不下。如果事实真是如此,让她情何以堪。不知何时,茶馆忽然热闹了起来。
有人攀在二楼窗前向外张望,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云清霜把玩着手巾的茶盅,回想起曾经那些甜蜜的、心酸的、美好的、微苦的往昔,心情又沉重了几分。
“来了,来了!”趴在窗上那人回过头兴奋地道。
众人一窝蜂地拥至窗前。云清霜个子瘦小,临窗而坐的她反而被挤了出去。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往旁边挪了挪。
“是尉迟骏将军,好威风啊!”
“尉迟将军凯旋,圣卜一定重重有赏。听说初云公主对他青睐有加,或许明天天他就是附马爷了,哈哈哈。”'
“老将军后继有人了。”
背上的冷汗顺着瘦削的肩呷骨淌下,云清霜死死咬住嘴唇。
“咦,尉迟骏不是死了吗,怎么又带兵出征?”有人提出质疑。
云清霜一愣,扭头看向那人。
“兵不厌诈,你懂什么。”
“那是迷惑敌人的手段,你小子回去多读儿年兵书。”
先前那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皮。
真相呼之欲出,云清霜手足冰凉,失了血色的唇不住的发颤。
“你们快来瞧瞧,听说还生擒了北辰国的国君,应该就在马车里吧?”
“啧啧,没错。后面是家眷,人数还真不少。”
云清钻脑中嗡嗡作响,身仁一瞬问没有了温度。她冲到窗前,费力挤人人头攒动的人堆,只一眼,面色苍白如雪。
尉迟骏骑在马上,为数人簇拥着,神清气爽,志得意满。他身后是一列的车队,不少于二十辆,均由重兵守卫。
脑中一霎间转过数种念头,是欺骗、利用、反间计、借刀杀人,一时无从分辨,只是胸中惨痛得似要咳出血来。往前走,看不到出口;朝后退.亦无后路。她白勺世界轰然坍塌了。
手无力地垂落,她缓慢退出茶馆,视线所及,背脊猛然一僵。
柳慕枫就在不远处注视着她,眼底满是血.丝,神情哀坳、绝望。
“师父。”她脚下一软,就这么跪跌在他面前。
柳慕枫没有搀扶她,只冷冷丢了一句,“你随我来。”
云清霜跌跌撞撞地跟着,柳慕枫始终没有回头看她。
柳慕枫负手而立,背影萧瑟。
云清霜眸色黯淡无光。
“霜儿,你太让我失望了。”站立许久,柳慕枫道。
云清霜一言不发,只敛衣低身跪下。”你背信弃义,谎报军情,你置北辰闰百姓于何地,代圣L于何地,又置为师于何地?”柳慕枫劈头盖脸地斥道,措辞极为严厉。
不是这样的,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啊!云清霜惊恐地抬起脸.
.你是北辰国子民,尉迟骏给你下了什么迷药,你要帮着他残害同胞?”柳
慕枫看向她的目光难掩厌弃之色。
云清霜拼命摇头,盈盈含泪。
柳慕枫呼吸沉重,压抑着满腔的悲愤和怒意,生生克制住在她脸上掴一巴掌的冲动,恨恨拂袖道:“如今圣上被俘,北辰被灭国,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聊生,轩儿战死沙场,你可满意了?”
如遭五雷轰顶,云清霜眼神空洞无神,无意识地拽住他的胳膊,喃喃道“师父您说什么?师兄他怎么了?”
柳慕枫厌恶地拂开她,“你害了轩儿,害了圣上不够,是不是还想害为师和絮儿?”
云清霜悲痛欲绝,“师兄武功高强,足以以一当百,他怎么传承师父衣钵会死?”
“天闻国兵力乃北辰十倍之多,他虽浴血奋战,仍是寡不敌众。”柳慕枫长长叹息,老泪纵横。
云清霜浑身的力气似被抽去,泪水汹涌而下。她再说不出话,只余呜咽声。柳慕枫一把揪起她,怒极之下气力极大,抓在她手腕上留下大片青紫。云清霜不敢呼痛,死死咬住嘴唇,心底一片凉意,“师父您杀了我吧。”柳慕枫见她如此神情,心中软了几分。他松开手,语气依旧森冷,目光如利剑,“我问你,你送来的情报乃是天闻国将出兵攻打西茗,为何尉迟骏会带领数十万兵马攻进北辰国皇宫?尉迟骏为你所杀,毒发身六的他如何带兵?如何打仗?北辰国援军在撞关遭遇尉家军堵截,全军覆没;西茗国兵马苦守峪嘉关,却一无所获。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徒儿全然不知情。”云清霜除了摇头,脸上神色越发惨淡。
柳慕枫眼中赤红一片,“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他鄙弃道,“你同尉迟骏设下圈套,以他假死来迷惑众人。随后他带领一部分兵马趁夜悄悄潜人北辰国境内,抢得先机,而圣上因事先得了你的假情报,早已派遣重兵赶去西茗国援战,皇宫内只余老弱残兵。尉迟骏率兵乘虚而入,圣上含恨被俘。尉家军又事先在撞关设下埋伏,截断后路,轩儿他……”
耳边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眼前所有的景物仿佛皆失了颜色,云清霜身体晃了晃,强自支撑着没有倒下,捂住脸,泪水顺着指缝缓缓流淌。
柳慕枫沉沉一叹,“霜儿,我教徒无方,你让我有何面目再见圣上?”
那恨在心底滋生蔓延,一发不可收拾,云清霜忽地面朝柳慕枫郑重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徒儿会以实际行动来证明给您看,徒儿并没有背叛圣上,背叛北辰国。”,
柳慕枫那一声叹息低得儿不可闻,“是尉迟骏利用你的情意,借你口传递假情报,是吗?”
云清霜微微领首,恨不能就此死去。
“如今你能放得下他了?”
长久的沉寂。
云清霜声音淡薄如雾,“师父,徒儿再不会记得他了。”那终生无望的悲凉,丝丝刻骨。恨他入骨,也恨自己入骨。
最初不相识,最终不相认。
几日后,将军府张灯结彩,格外热闹。
正值尉迟炯七十大寿,加上祖孙两代扫平北辰国,立下赫赫战功,正可谓双喜临门。嘉禾帝一高兴,下旨晚宴将亲临将军府为老将军贺寿。一闰之君亲临.非同小叮,这是多人的面子。府内仆人从天亮便开始忙碌,打扫庭院,预备晚宴所需一干食材用具,并几请来歌舞和戏班助兴。
酉时,熹禾帝携如今后宫最得宠的莞妃,在一干宫女内侍的簇拥下,徐徐步.入将军府。所有人跪地恭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嘉禾帝人座,抬手道。
“谢万岁。”
众人依次人席。嘉禾帝左边为尉迟炯,右首是尉迟骏。尉迟炯是今天的寿星,坐在上座无可厚非,而在场官职在尉迟骏之上的官员比比皆是,他被拥到上座,一来,一举攻下北辰国他功不可没,二来,他是燕禾帝身边的红人,众人彼此心照不宣。
“今日寿星公才是主角,孤也是为贺寿而来,大家都不要太拘谨了,孤先敬老将军一杯。”萧子墨笑着举杯,眉宇间尽是一派自信从容。
尉迟炯慌忙站起,“谢圣上。”一饮而尽,态度谦卑。
嘉禾帝皱肩,“都说无须拘谨,老将军真是太见外了。今日暂且废除规矩,大家就当是在家一样随意。”
底下有人轻笑。
尉迟炯凝神,“君臣之礼不可废,规矩……”
嘉禾帝转身对着苑妃笑,“你瞧,老将军就是这么迂腐不化。”
苑妃笑容甜美柔和,“本宫也敬老将军。”她浅尝即止,形态优雅雍容。“折煞老臣了。”
紧接着又有人轮番向尉迟炯敬洒,几轮下来,他已然有了些微的醉意。相较于场中活跃的气氛,尉迟骏的安静格格不人。昨日南溪向他察报了云清霜离开的事,她的盛怒在他意料之中,想来,任谁也无法接受这样的背叛吧。将她软禁其实也是为了保护她,她现今的身份极为尴尬,北辰国遭此变故以后.恐怕已容不下她。
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与人无争,偏偏旁人不愿放过他。
尉迟青冷言冷语道:“此次出征六弟不仅大获全胜,还生擒朝渊帝,立下大功,我这个做兄长的怎能不敬你一杯呢?”
尉迟骏意兴阑珊地举了举杯。
“今日是祖父大人的生辰,可六弟看上去好像兴致不高。”尉迟青唇边是一抹冰冷的笑意。
尉迟骏淡淡地瞥他一眼,懒得理会。
座上的嘉禾帝听到此间的动静,神色不改,只低头同苑妃说了什么。苑妃会意地点点头,清了清嗓子道:“尉迟将军。”
场中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皆望向她。
苑妃神色柔和恬静,唇微弯起好看的弧度,“圣上说,将军这次劳苦功高,除却一概封赏,还可满足将军一个心愿,无论是什么,请尽管开口。”尉迟骏似笑非笑,无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尉迟青等人面色隐隐隐发白。他们各怀鬼胎,生怕尉迟骏会说出对他们不利的要求,毕竞他们不止一次动过除掉他的念头。
尉迟炯心里希望他能够提出娶初云公主为妻,那可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孙儿自有主见,从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这一点,像极了他已过世的父亲。
众大臣议论纷纷,猜测这大好的机会,他会怎生利用。
尉迟骏目中微露精光,他缓缓起身,拂了拂衣袍下摆,施礼道:“微臣恳请
圣上准臣将母亲骨灰移人尉迟家祖坟,并且将她的牌位接进祠堂供奉香火。”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无人注意到,底卜有一添茶倒酒的丫鬓迅速地朝他所在的方位望了望。纷迟青等人松了一口气,暗地里讥笑他将大好机会平白浪费。.
尉迟炯表面沉静,心内激荡如潮。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念念不忘。
只有嘉禾帝知其心意,故选在这样的场合提出,让他一偿夙愿。
尉迟骏怎能不对他死心塌地,誓死效忠呢?因为嘉禾帝不但是君,更是他的知己。
嘉禾帝饮了一口清茶,带一丝笑意,不疾不徐道:“孤准了。”
“微臣谢圣上,谢娘娘。”尉迟骏一拜到底,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挑,觑一眼尉迟炯,后者则面无异样。
莞妃眼波流转,笑靥如花。
这小小的风波很快过去,转瞬又有人开起林恒安的玩笑。
“体大人捉拿叛贼有功,圣上给予的赏赐一定也不少吧?”
林恒安咧嘴一笑,“只可惜叫萧予涌逃脱了。”
豁禾帝低哼道:“无妨,谅他一人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此时,庆云坊的舞娘上台载歌载舞,丝竹声响起,众人聚精会神地欣赏,暂时无人开口说话。
之前那名丫畏趁此时机,捧着酒壶又往里推进几步。
一曲舞罢,掌声雷动。
舞娘退下,戏班上台。
嘉禾帝点了一出<春花秋月何时了》,唱的是国破后,亡国帝王李煜知自己大限将至,同小周后惜别,随后抒发胸臆写下了“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这一千古名句的故事。
戏台上的女子耐音哀哀,凄婉动人;扮演李煜的男子唇红齿白,哀戚神情始终萦绕在周间,将这可怜可悲的帝王心态刻画得入木三分。
那丫餐正给尉迟青斟酒,听得那一句“国破山河在,人欲归何处’”,举者酒壶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不小心将洒撒出几滴,引得尉迟青憎恶道:“你怎么回事?”
这一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尉迟骏无意瞥过一眼,面色大变。这名丫鬟正是云清霜乔装改扮而来。她为报仇,在将军府门前守候三日三终于逮到这样一个机会。她潜入府电将真正的将军府丫鬓打晕,换过她的,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场中。她原本打算接近目标后拔出藏在腰际的短刃,力求一击即中。不料这出戏触动心境,情绪难以控制,终究露出了破绽。
“快保护圣上。”尉迟骏立即往这边走来。云清霜为何而来他十分清楚,他
必须赶在她动手之前将她带离。
云清霖知晓尉迟骏已经认出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时机稍纵即逝,再不出手后悔晚矣。她倏地拔出匕首,双手各执一把一柄对准尉迟骏,一柄对准熹禾帝,用尽全力甩出。
早.在她拔出短刃的刹那,场中便传出了阵阵惊呼声。说时迟那时快,林恒安眼疾手快,以洒杯做暗器出其不意地射向云清霜。她右肩被打中,一柄匕首失了准头,飞向了尉迟炯.另一柄仍直直朝尉迟骏廷去。
尉迟骏身手不凡,往旁边一闪,躲过一劫,而另一柄短刃则深深扎进了因薄醉而反应迟缓的尉迟炯的胸膛。
“老将军。”
“祖父大人。”
“父亲大人。”
一迭声的叫唤中夹杂了一句警示:“不要放走刺客!”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拔出刀剑。
云清霜来不及多想,身形一纵,一跃数丈。在场大多是武将,在战场上杀敌可以,近身格斗却非专长,加之轻功差她好大一截,云清霜很快甩掉其他追兵,唯有尉迟骏紧追不舍。他面色清冷刚毅,声音寒冷如冰雪覆盖,“清霜,我知道是你。”
云清霜索性停了下来,转身漠然道:“是我。你可以捉我去领赏。”四目相触,云清霜眼中死寂沉沉,毫无神采。短短一瞬,他们之间仿佛己隔开千山万水。
“我们非要如此吗?”尉迟骏面露悲戚。
“这是你一手造成的。”云清霜口吻淡淡如常。
尉迟骏眸色黯沉如斯,如陨落的星子再无光芒。
云清霜眸中漾着嘲讽,她一字一顿道:“恭喜你,尉迟将军,从此青云直上,有享不尽的荣耀。”
“清霜,我有我的不得已,我以为你会懂。”尉迟骏面容灰败,幽幽叹道。云清霜猛地拔高了声量,笑容凄楚,“你的不得已是建立在我的痛苦上,你知道吗?”
“对不起……”
云清霜打断他,“不必道歉,我只恨自己没能早一些认清楚你的真面目,错把虚情假意当做真心实意。”她眼圈泛红,狠狠地揉一揉眼,硬生生地将涌起的泪意逼回。
“原来你竟是这么看我的。”尉迟骏心灰意冷道,声音听来有丝恍惚,“除了这件事,我从来都没有欺骗过你。”
“是吗?”云清霜冷哼,语中的寒意似乎能透进骨髓深处,“那么,南溪呢?”“她……”
“没法狡辩了吧。”云清霜抢白道。
尉迟骏刚要开日,被甩掉的追兵再度追上来,为首的正是林恒安。尉迟骏骤然变色,急忙道:“清霜,你快走。”
云清霜双目微垂,一咬牙,提一口气跃上墙头。
林恒安眼尖地瞧见云清霜的背影即将没人暗夜,喝道:“刺客在那里!”他举起手中青钢剑奋力向她一掷,正中她右脚小腿部位,云清霜惨呼一声跌下墙来,立刻被数十把刀剑指住。
“尉迟兄,刺客已被生擒,你看要怎么处置?”林恒安问道。
尉迟骏心中大急,却还需竭力保持镇定,他一挥手,“刺客是冲着圣上而来,交由圣上处置。”在短时间内,他已做好打算。云清霜伤了祖父,若将她留在府中,恐难以活过今夜,唯有押入皇宫,他再设法向嘉禾帝求情,或许能保住她一条性命。
云清霜被五花大绑押解而去,不经意地回眸,尉迟骏涩然歉疚的眼神深深刺痛了她的心。虽早已心存死志,刹那的黯然和苦涩仍将她吞噬。
林恒安观察尉迟骏许久,在心里无声叹一句,随即道:“尉迟兄,老将军恐怕不好了。”
尉迟骏呆若木鸡,良久,双肩不可抑制地轻颤,像是被一把尖刀插人心口,
还来不及感到疼痛,浑身已被冻结成冰。
深夜,将军府内依旧灯火通明。
尉迟炯七十寿辰,本是件喜事,到头来却演变成一场丧事。
嘉禾帝一下旨招来宫中医术最高明的几位御医,命他们务必尽力救回老将军的性命。
然而,把脉及检视伤口后,儿位御医均摇头叹道:“伤势过重,回天乏术。”嘉禾帝震怒,下令连夜传讯刺客,在苑妃的劝阻下才打消此念。
尉迟炯弥留之际,日中喃喃自语。
无人听得懂他在说些什么。
管家老蔡一直守护在旁,他伺候了尉迟炯儿十年,对他的心思相当了解,在仔细倾听须臾后道:“老将军是在依依唤着三少爷的名字。”
三少爷便是尉迟骏的父亲。
尉迟骏心头一痛,眼中饱含热泪。
“骏儿。”尉迟炯忽然睁眼道。
“孙儿在。”尉迟骏忙上前道。
尉迟炯紧握住他的手,“不要难过。”
尉迟骏对他的情感极其复杂,既是崇敬又有怨恨。敬的是,他戎马一生,为国为民操劳了一生,应受到尉迟氏族所有子孙的尊崇;恨的是,他始终不承认母亲的存在,害她魂魄无依,和父亲生不能同袅死亦不能同穴。但如今他老态龙钟,原本精光毕露的双眼毫无神采,尉迟骏原有的一点儿恨意也随之消失殆尽了。
“人谁无死,我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尉迟炯正了正神色道。
他声音低沉有力,苍白的脸上微微泛红,似是回光返照。尉迟骏心中难受至极,开不了口。
“骏儿,我知道你恨我。”
“不,孙儿没有。”尉迟骏矢口否认。
尉迟炯苦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当年的事我很后悔。如果不是我执意不准你母亲进门,也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尉迟骏揽一揽他肩头,忍住泪,“您不要说了。”
“我再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尉迟炯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但仍坚持把话说完,“等我走后,你就把你母亲骨灰迁进祖坟与你父亲合葬。其实我早在心里承认了她,不过是抹不开面子开口罢了。”
“祖父。”尉迟骏一时硬咽难言。
“圣上。”尉迟炯撑着最后一口气唤道。
嘉禾帝其实一直坐在床头,“老将军,孤在这里。”
“老臣往后不能再侍奉圣上了,圣上请多加保重。”尉迟炯喘着气道。“孤会的。”嘉禾帝深深叹息,不忍再瞧他。
尉迟炯终于合上眼,最后的神情是安详而舒展的,仿似放下了最重的心事。远处击响丧音,哭声叫喊声四起,尉迟骏神情悲坳,长跪不起。
窗外一轮明月清冷异常,照得人遍体生寒。
不知谁低声说道:“下雪了。”
抬眼望去,鹅毛大雪纷纷落下,转眼问,树上、屋顶上已被银装素裹。烟花三月,本该是春暖花开,却意外下起雪来。
不知是为祭奠尉迟炯的离世,还是在慨叹云清霜的处境凄凉。
尉迟骏在灵堂前守了一夜。
世事难料,前几日将军府还在大摆庆功宴,今日却敲起了丧钟。
数日前,他曾以假死成功骗过柳慕枫等人,使之疏于防范,他得以带兵潜人北辰国腹地;而今日,云清霜为报仇而来,却误杀了他的祖父。
有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底,怎么都喘不过气来。
祖父尸骨未寒,云清霜命在旦夕。救她,势必会引起整个尉迟氏族甚至是尉家军的不满;若要眼睁睁看着她走上断头台,那是比要了他的命更难受的事。尉迟骏左右为难。
于国家之义,他已尽了全力。
但对清霜而言,一次欺骗足以抹杀从前的情意。
从一开始,他就不断地试探她,而当怀疑颜菩便是云清霜时,他安排了一场偶遇,利用清霜的善良,将南溪顺利安插在她身边。
床底下檀木箱中珍藏的秋水剑,她屡次去医馆和柳慕枫密谈,那一包可以夺去他性命的烈性毒药,每一样皆是通过南溪之门传到他耳中。
很多时候他一直在想,若是那一日云清霜没有制止他,明知有毒,他还是会心甘情愿地饮下那杯毒茶。也许那时死了,他不用面对情与义的抉择,清霜不会恨他人骨,他在她的心目中,也永远是美好的。
只可惜,云清霜在最后一刻还是下不了手。
于是他将计就计,放出他被毒杀的风声。这计划只有嘉禾帝知道,一开始祖父尉迟炯也被蒙在鼓甩。
计谋果然奏效,消除了柳慕枫和夏侯熙的疑虑。
而后嘉禾帝下令兵分屯路,一路山尉迟骏领兵直捣北辰国皇宫,一路由尉迟炯率领在漳关拦截北辰国援军,另一路则是由林恒安缉拿早有异心的郑亲王一党。而司徒寒则因得了消息,趁西茗国出动全部兵力固守峪嘉关之际,带着他苦心训练了卜多载的剑阵冲人皇宫,救走了被轩辕濒强抢入宫的徐婕好。北辰国灭亡,消除了嘉禾帝的心头之恨;一直对嘉禾帝即位心怀不满的郑亲王当场被诛杀,其子虽侥幸逃脱,但与之勾结的西茗国如今孤军作战自身难保,再也掀不起风浪;司徒寒十年磨一剑,只为夺回爱妻,终得偿心愿;尉迟骏经此一役,名声大振,尉迟家族在朝中的地位更为稳固。似乎是一个极完美的结局,可为何他心似枯井,竟觉了无生趣?
夜凉如水,他心里是一片死寂般的荒芜。
云清霜被押人皇宫地牢。
曲折的廊檐在忽明忽暗的烛光映照下显得极为阴森可怖,地牢守卫森严,每一道门均有重兵把守,劫狱,是绝不可能成功的。
云清霜手脚俱被锁了沉重的镣铐,每走一步,铮铮作响。她右腿为林恒安所伤,鲜血直流,脚一抬便是钻心的疼痛。她强忍着痛楚,但狱卒显然嫌她动作缓慢,狠狠推了她一把,粗声粗气道:“还不快走。”
云清霜脚步踉跄,险些摔倒,挑眉看过去,那狱卒五大共粗,凶神恶煞一般。她无畏无惧,嘴角还露出些微的笑意。
“你害死了老将军,就等着给他偿命吧。”狱卒力气极大,一把拽起云清霜的头发将她丢进一间牢房。
云清霜从散发着腥臭味的稻草堆里抬起头,只是望着他笑。
“你这女人莫不是疯魔了吧?'’狱卒被云清霜盯得头皮发麻,草草锁上牢门,溜之大吉。
云清霜敛去笑容,手扶着冰冷的墙慢慢坐下。
她本意欲取尉迟骏和嘉禾帝的性命,最终却使尉迟炯成了替罪羔羊。而师兄沈煜轩命丧尉家军之手,这样也算是替他报了仇,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师兄,”她低低道,“你在那里一定很是寂寞。不过你放心,霜儿很快就会来陪你。”恍惚中,依稀还是那年桃树下,两小无猜的少年少女互相打闹嬉戏。
心倦了,泪也干了,身体亦是疲惫不堪,云清霜就这么枕着手臂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了说话声。
“娘娘,这可不是您来的地方呢。”
“放肆!本宫要进去,谁敢阻拦!”
是谁在扰人清净?云清霜睁不开眼,太阳穴一抽一抽的痛,浑身发烫。牢门还是被打开了,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云清霜蓦地睁眼,刺眼的光芒灼得她好生难受。一盏油灯就搁在她身前,好不容易适应了光线,她注意到牢房里多了一名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她头昏脑涨,视线有些模糊,只觉得她的身影有儿分眼熟。
“娘娘,这地牢里终年不见阳光,阴暗潮湿,您还是请回吧。”是狱卒的声崖艺
“本宫想单独和这位姑娘说说话,你先出去。”嗓音娇柔,温文尔雅,听来很舒服。
“这……”
“还不走!”嗓音略抬高了一些。
“是,是。”
年轻女子靠近云清霜,将她一缕散在额前的乱发拨到耳后,惊道:“你果然是颜善颜姑娘。”
“你认得我?”耳中有余音嗡嗡,全身困乏无力,云清霜抚着额头,笑道,“我竟这般不中用。”
“颜姑娘,是我,婉如,沐婉如,你不记得我了吗?”沐婉如轻轻抱住她,隐约有泪从眼中滴落。
云清霜注视她,不确定地道:“我方才好像听得他叫你娘娘。”
“是,我是莞妃,也是沐婉如。”她在将军府见到云清霜,虽不能肯定,仍好言劝说嘉禾帝,暂且把她押入皇宫,择日再行提审。
病痛几乎令她失去思考能力,云清霜的声音有些低迷,自嘲道:“我好像被你弄糊涂了。”
“治好了伤再慢慢想不迟。”云清霜已瘦得脱形,沐婉如揽住她,好似揽过了一把骨头。
云清霜神志逐渐清明,她怆然道“沐姑娘,你一也是尉迟骏安排在我身边的眼线山吗?”如果真是如此,她做人太失败,也太悲哀了。
“不,你我相识的时候我还不知萧予墨乃一国之君,更不晓得尉迟骏的身份。”沐婉如声音柔和温婉,握一握云清霜的手臂,“请你相信我。”
云清霜斜斜地拿眼睨她,信或不信也没多大的分别,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她已没有什么能被骗的了。
“颜姑娘,你身体很虚弱,我先带你离开这里。”沐婉如转过身,尖声道,“开门,本宫要带她走。”
牢门被大力推开,映入眼帘的却非狱卒,而是面色铁青、怒气冲冲的嘉禾帝。他冷冷道:“你当真在此。狱卒来报,孤还不信。”
沐婉如捋了捋发丝,坦然道:“臣妾来探望恩人,有什么不对吗?”
“恩人?”嘉禾帝挑了挑眉,容色稍弄,“孤想听你的解释。”
“臣妾要带颜姑娘离开,她伤得很重,这里不适合她养病。”沐婉如抿一抿唇道。
嘉禾帝拉起沐婉如,神情严肃,出口却是带了儿分柔软,“你先随孤回去,待孤弄明白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再替颜姑娘做主不迟。”
“谢万岁。”沐婉如躬身施以一礼,走到门前不放心,又回头嘱咐道,“你们好生照看颜姑娘,若有半分差池,就提着脑袋来见木宫。”
身处风口浪尖的云清霜没有任何反应,好似这事与她毫无关系。
嘉禾帝临走前好奇地瞥她一眼,发现她双目紧闭,身体瑟缩如一头受伤的小兽,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失去了意识。
回到锦瑟宫,沐婉如将如何结识云清霜一五一十地说与嘉禾帝听。“若是没有她,臣妾大概早已饿死;没有她,尉迟骏不会在医馆遇见臣妾,臣妾更不可能和圣上重逢。”
嘉禾帝轻捏她的下巴,似笑非笑,“如此看来,孤还得感激她了。”
“臣妾只知受人恩惠当予以报答。”沐婉如坦荡荡地迎上他的眼。
嘉禾帝一缕叹息钻入她耳中,“若她害的是旁人,孤可以费力为她遮掩。只是那人是尉迟老将军,尉迟骏的祖父,孤的老师,天阒国百姓心目中天神一般的人物,倘若放过她,莫说孤不答应,尉迟骏不会答应,尉家军也不会答应。”
沐婉如只温和一笑,“旁人臣妾不敢说,但尉迟骏,他必定是希望颜姑娘安然无事的。”
“此话怎讲?”嘉禾帝不解地问道。
“颜姑娘在将军府被擒,按理说将她关押在府中提审也方便,尉迟骏为何要命林将军把她送入皇宫?还不是想求圣上网开一面吗?”沐婉如眼波迷离,似嗔似怪,仿佛是在恼他的不解情理。
嘉禾帝一击掌,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听雨轩的颜菁姑娘便是尉迟的心上人无疑,孤怎么竟忘了这一茬。”
沐婉如轻嘘一口气,“圣上现在记起也不迟。”
“只是……”嘉禾帝面有难色,“这事着实让孤头疼。”
沐婉如轻轻地依偎住他,柔柔道:‘圣上不想成全他们吗?“
“孤当然想,只不过……”嘉禾帝一个劲地叹气。
“圣仁,尉迟骏为您出生人死,如今他也不过是想要一个倾心相爱的女子。”沐婉如目光微微一闪,依恋缱绻道。
“婉儿,她是北辰国人。”嘉禾帝不赞同地道。
“谁都没有选择出身的权利。圣上难道忘了臣妾也是北辰国人吗?”沐婉如低眉垂首道。
嘉禾帝皱一皱眉头,“她如何能和你相提并论?”
沐婉如笑容明丽动人,“臣妾有幸蒙圣上宠爱,但在尉迟骏心中,她也是无人能及。”
嘉禾帝轻柔地抚着她的背,“孤总是辩不过你。”
沐婉如娇羞地扯着他的宽袖,俯下身,伏在他的肩头,“那圣上是不是认同臣妾的话呢?”
“罢了罢了,只要尉迟骏亲自来求孤,孤就顺了他的心意。”嘉禾帝长眸微眯,臂弯一紧,已将她搂到怀里。他与婉儿历尽艰难才能在一起,也希望天下有情人皆能成眷属。
沐婉如扯出一丝淡淡微笑,心中道,颜姑娘,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出乎嘉禾帝的意料,尉迟骏迟迟没有现身,听闻他终日守在灵堂,迅速消瘦,容颜憔悴。
嘉禾帝私底下同沐婉如道“看来颜姑娘在尉迟的心中并不如你我想象的那般重要。”
沐婉如目蕴笑意,意味深长,“已经是第三日了,最迟今夜他一定会入宫。”
“你就这么肯定?”
“圣上可以和臣妾赌一把。”沐婉如笑言。
嘉禾帝摇头,“孤不上你的当。”
沐婉如一笑置之。
沐婉如所料未差,尉迟骏果真如期而至。
戌时,嘉禾帝正在宣德殿批阅奏章,沐婉如陪同在旁,取一本书随意翻着。内侍来报尉迟骏求见,两人相视一笑,了然于心。
尉迟骏屈膝施礼。嘉禾帝目光轻浅地掠过他脸庞,不过两日不见,他精神差了许多,愁绪锁眉,看来这几天内心备受煎熬,苦不堪言。
“坐吧,这儿没外人。”嘉禾帝朝着对面的椅子努一努嘴。
“谢圣上。”尉迟骏胡子拉碴,失魂落魄。
沐婉如被他眼中的血丝吓到,略略迟疑后道:“尉迟骏,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吗?”
她一个劲地冲着尉迟骏使眼色,示意他快些开口求情。尉迟骏虽不了解她为何对云清霜的事如此上心,此时也顾不得多想了。他一跪到底,语气带着某种决然,“请圣上开恩,饶恕云姑娘的无心之过。”
“云姑娘?”沐婉如错愕道。
“是。”尉迟骏目光越过她,“她本姓云,颜菁乃化名。”
沐婉如淡声“哦”了一句。
嘉禾帝挚眉道:“在场众人都瞧见她是有备而来。”他嘘一口气,“你让孤如何相信她是无心之过。”
沐婉如扯扯他的衣摆,嘉禾帝只做不知。
尉迟骏神色颓然,“她想杀的人其实是我。”
“你是我天阒国的大将,刺杀你同样是死罪。”嘉禾帝沉声道。
尉迟骏遽然震动,嘉禾帝每说完一句,他面上惨淡一分。
“圣上。”沐婉如急了,忍不住开日。
嘉禾帝瞪她一眼,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望着尉迟骏轻叹,“尉迟,你可知你给孤出了一个怎样的难题啊。”
尉迟骏呼吸一重,他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只是,除了嘉禾帝,这世上再无人能够救云清霜。他闷闷地道:“微臣知圣上为难……”
嘉禾帝没有让他继续往下说,摆手道:“你的事,再难孤也给你办。”他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尉迟骏愕然。
嘉禾帝将手覆上沐婉如手背,深情款款,委婉而笑,“何况孤还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在他记忆深处,一直保留着他与婉儿重逢的美丽画面,再度相遇的狂喜,甚至让他愿意拿他所拥有的一切去交换。
尉迟骏自然知道他所指,“这是微臣应当做的。”他平和回答。
“孤会想一个万全之策,总之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云姑娘便是。”嘉禾帝笑道,斜眼膘向沐婉如,意思是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
沐婉如脸上绽开粟然喜悦的笑容。
尉迟骏心中动容,低了头道:“谢圣上成全。”
有内侍通报,沐婉如的近身侍女求见。
沐婉如哧哧一笑,“来得正好。尉迟,本宫遣了锦瑟去瞧颜……云姑娘,让她给你说说她的近况,免得你牵挂。”她忽一整眉,“这丫头就这么等不及,居然寻到宣德殿来了。”她福一福身,“请圣上宽恕那丫头的莽撞。”
“无妨。”沐婉如是嘉禾帝心尖上的人,连带对她的侍女也是另眼相看。尉迟骏嘴上没说什么,心底还是迫切渴望听到云清霜的消息的。
锦瑟一溜烟地跑进来,扑通跪倒在地,神色惶恐道:“圣上,娘娘,颜姑娘……颜姑娘她……她……”她的声音不大,带着颤音,偏偏话到一半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让所有人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里。
“你倒是快说啊。”沐婉如急得几步上前,结巴的人愈是紧张愈是没法说出连贯的语言,只能瞧着她干着急。
锦瑟定定神,“奴婶奉娘娘的旨意给颜姑娘送水和食物,但到了地牢,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沐婉如一呆,她总算是一口气说了出来,中问没有半分停顿。“什么叫做她不在那里?”
“原本关押颜姑娘的牢房,现在空无一人。”锦瑟赶紧回道。
沐婉如眉头一松,笑着作势捶嘉禾帝一拳,“原来圣上已释放了云姑娘什么隐瞒得这样紧?”
“孤并没有这么做啊。”嘉禾帝一脸莫名,看似毫不知情。
尉迟骏知事情不妙,脸色大变。
“这是怎么一回事?”沐婉如跺了跺脚。
嘉禾帝立刻命心腹内侍前去打探。三人焦急等待,神色凝重。
半晌,内侍回禀道:“是公孙问将军将云姑娘带去了京畿大营。”公孙问是尉迟炯的副将,亦是攻陷北辰国的功臣。
嘉禾帝面色一沉,大怒道:“没有孤的旨意,是谁给他的胆子!”
“是哀家。”殿门被缓慢推开,太后着一身青色家常宽袍,踏夜色而来。
沐婉如和尉迟骏齐齐跪下,嘉禾帝起身相迎,恭敬请安。
太后择一张椅坐下,冷淡扫一眼跪着的二人,并不叫平身,转向嘉禾帝,“是哀家准公孙问带走刺客的,你有异议?”
“儿臣不敢。”嘉禾帝暗暗叫苦,这事情怎么就传到了太后耳中?沐婉如面有惧色。自她入宫以来,太后对她的态度始终是不咸不淡的,但她清楚地知道,太后并不喜欢她,因为身为一国之君,须雨露均洒,方能子嗣绵延,专宠一人乃后宫大忌,任何一个太后都不愿看到这样的情况发生。
太后只和嘉禾帝说话,仿佛殿中就只他二人,“三月飞霜,这是天阅国百年以来从未有过的事。天生异象,国之必有祸事。公孙将军、于承相、文大人等皆上书奏请将刺杀尉迟老将军的凶手正法,你为何屡次不允?”
沐婉如心头一震,咬住了唇。萧予墨身负太后和朝臣双重压力,他为何从来不说?
尉迟骏又惊又愕,为一名女子劳师动众,究竟是对他不满还是对圣上不满?
嘉禾帝云淡风轻道;“不过是术士大惊小怪,一派胡言乱语,母后不必放在心上。”他以眼色示意沐婉如万事有他,无须担心。
“大惊小怪?胡言乱语?”太后眼角余光在沐婉如身上冷冷一扫,“哀家倒不这样认为。后宫有人妖言惑众,媚惑君主,这不是我天阒国的祸事,是什么?”
那冰寒的目光如芒刺在背,沐婉如越发将头低下。
嘉禾帝未及回话,太后又瞥一眼尉迟骏,“老将军出师未捷身先死,他的孙儿为美色所惑,替敌人求情,这不是我天阒国的祸事,又是什么?”
尉迟骏敛眉闭目,心中无限伤神。
嘉禾帝眉头聚拢,太后所为何来,他心知肚明。云清霜的事不过是被她寻到一个契机,借机发作罢了,真正的诱因是婉儿的受宠。他沉默以对。
沐婉如脸色渐白,嗓子像是被灌进沙砾,晦涩难言,“太后,是臣妾的错。”
“不关婉儿的事。”嘉禾帝将她护到身后,保护的姿态很明显。
沐婉如苦笑。这个时候,他愈是护她,太后的怨气则愈甚。
果不其然,太后重重地推倒了身前的椅子,眼中尽是慑人的锋芒,“你眼里还有哀家这个毋后吗?”
“母后息怒。”嘉禾帝徐徐一笑,那笑容淡得只是一掠而过,“儿臣敬重母后,但若是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儿臣这个帝王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你……”太后气得浑身发抖,霍地站起,一根手指几乎戳到他额头上。
“儿臣只想要一个爱我这个人、而非爱我身份地位的女子,如是而已。”嘉禾帝似乎笑了笑。沐婉如从身后紧握住他的手,这只手,牵住了再也不放。那几个字已深深印在她心中,此生永难忘怀。
太后迫视他须臾,旋即平静下来,“你好自为之。”一转身,拂袖而去。
嘉禾帝长出一口气,顺势将沐婉如拽人怀里。两人旁若无人,道尽甜言蜜语。
尉迟骏尴尬地背过身,念及云清霜,心头涌过一丝酸楚。
良久,沐婉如才想起尉迟骏的存在,羞得躲在嘉禾帝怀抱再也不一肯露出脸。
嘉禾帝神色松弛,悠悠一笑,一字一句,“尉迟,明日一早你随孤去趟京畿大营。你放心,孤一定助你带回云姑娘。”
尉迟骏领首而笑。这还是祖父离世、云清霜被俘后,他脸上露出的第一丝笑容。
雪仍在下,历经三日三夜,冰霜满地,人在外面走上一圈,已是全身濡湿。嘉禾帝与尉迟骏走进京徽大营时,营内炭火烧得正旺。
“公孙问呢?叫公孙问来见孤。”嘉禾帝道,声音不大,神情也算平静,然而不怒自威,惊得守夜的将士跌下椅来,又跪又拜,磕头请安。
公孙问来得匆忙,不及盔甲加身,只在中衣外披了件外衣,睡眼惺松,但见嘉禾帝便吓得睡意全无。“圣上。”他舌头打结,战战兢兢道。
嘉禾帝在正中间一张椅上坐下,言简意赅道:“公孙问,将人犯带上来。孤要亲自审问她。”
公孙问不敢违背圣旨,清一清嗓子下达了命令。
“尉迟你也坐。”嘉禾帝道,没有在人前避讳他对尉迟骏的另眼相待。
尉迟骏轻轻垂首,靠墙而坐,眉间隐约露出忧愁之色。
嘉禾帝以手指轻敲椅背,神色自若而平和。
须臾,有人揭帘而人,恭声道:“圣上,尉迟将军,杀害老将军的人犯已经带到。”
尉迟骏身体微颤了下,面部表情僵硬,往营帐外瞥去几眼。
云清霜被四名彪形大汉押进营帐,咚的一声,被推倒在地。
尉迟骏猛地站起,嘉禾帝低声提醒:“冷静点儿。”尉迟骏又再次坐下,手指并拢成拳。
云清霜身上巨大的镣铐和她单薄的身体形成鲜明的反差,一张脸只余巴掌般大,面色苍白如纸,身上还是之前那一袭白衣,沾染.仁了点点血迹。她唇边泛起一抹笑意,神情淡定从容,虽衣衫脏乱,身负刑具,却无损于她的天姿国色。她重病未愈,被狠狠一摔,额头着地,痛得几乎昏死过去。她勉强抬起头,笑容稀薄,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尉迟骏。
他神色凄惘,几日几夜未曾合眼,一双眼赤红,下巴泛青,不复往日的神采。
她眉心一动,牙根被咬得发酸。
嘉禾帝是头一次见到云清霜,哪怕他心有所属,仍为她的惊世容颜所惊叹。“堂下何人,见孤为何不跪?”他道,语气温厚。
云清霜傲然一仰首,“清霜上跪我主,下拜我师和父母,你是何人?”
公孙问呵斥道:“放肆。’,他伸腿在云清霜后膝部位狠踢了一脚,钻心般的疼痛使得云清霜膝盖一软,身体前倾,单膝屈地。但她很快摇摇晃晃地站起,依旧将背脊挺直。
“不得无礼。”嘉禾帝对云清霜大义凛然、视死不屈的性子倒是颇为欣赏。
公孙问表情不自然道:“是,是。”
嘉禾帝目光灼灼道:“说,是谁指使你刺杀老将军的?”
云清霜早已心灰意懒,生无可恋,她道:“你要杀便杀,何必多问?”
嘉禾帝偏过头,压低嗓音道:“尉迟,你去劝劝云姑娘,这样倔犟对她没好处。哪怕是供认受朝渊帝或者谁人指使,孤也好顺水推舟带她回宫再行审理。”
尉迟骏步子迟缓,迈出的每一步仿佛都有千斤重。他的呼吸和步子一般的沉重,短短几步距离,他走了很久。“云姑娘,”他终于行到她身边,“说出主谋,圣上可饶你不死。”
他目中带有深切的哀求,是云清霜从未见过的凄苦神情。她闭了闭眼,心跳在这一刻骤停,心念百转,往日种种全都浮上心头。然而只弹指一瞬,她倏然张开双目,眸光如电,冷然一笑,“没有主谋,只我一人。”
“云姑娘,你想清楚了再答。”尉迟骏急得面色发青,汗流浃背。
众人目光齐齐落在他身上,嘉禾帝瞧在眼中,无可奈何地低声轻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理智如尉迟骏,也会方寸大乱。
“我已说过,没有主谋,只我一人。”云清霜木然地重复。她一心求死,往事如烟,她再也不会有一所牵挂了。
尉迟骏急得跳脚。若云清霜不配合,纵使他与嘉禾帝想尽办法救她,也是枉然。
嘉禾帝眉心微皱,眼下的处境对她极为不利,再这样下去,恐怕连他也无能为力。他才要开口,有人风风火火地闯人营帐,神色慌忙,心急火燎。“出什么事了?”嘉禾帝英挺的眉头皱紧,直觉告诉他,怕是有大事发生。
那人急急道:“启察圣上,二十万尉家军齐集东华门,请求圣上即刻下令处斩人犯,并将首级悬挂于城门之上,以告慰老将军在天之灵。”
嘉禾帝忧虑更甚,一平视尉迟骏的眸光中有深深的无奈,尉迟骏惊骇不已。“来人。”嘉禾帝沉闷地唤道。
“圣上!需三思啊!”尉迟骏脸上血色消退得无影无踪。
云清霜炯炯目光直探他心底,“尉迟骏,不用你虚情假意。”她眼神忧惚不定,“杀人偿命,理应如此。”笑容还未泯于唇边,她忽然飞身撞向身旁的立柱。情势突变,碎不及防,一切快得只在须臾之间,尉迟骏来不及做出反应,看守云清霜的四位护卫也没有任何反应。
顷刻间,衣衫遍染鲜血,整根立柱亦被染红。
尉迟骏心神欲裂,“清霜!”他疾呼道,抱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鲜血顺着额角蜿蜒而下,一滴滴地洒在她白色衣襟上,云清霜双眼忽地亮了亮,虚弱的笑了笑,“尉迟骏,杀人偿命,我欠你的都还清了。你欠我的……”她的声音缓缓低下去,愈来愈轻,渐渐再听不到一丝生息。
尉迟骏思绪停顿,脑中只余苍白混沌的记忆,一颗心残缺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