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功德
第一章 功德
“嘎吱吱——”
两扇木门缓缓打开,里面隐约传来铙钹木鱼的声音。
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僧人,他看了门外一眼。
门口早已经站满人,有老有少,身上挂着香袋,有的手里还拿着磕头用的垫子。
“山里阴冷潮湿,早课开始还有一段时间,你们先喝口姜茶去去风寒。”中年僧人说着,拎出一个大木桶,里面满满一桶姜汤,还热腾腾的。
那些香客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拿着自己带来的水杯接姜茶。
中年僧人没多管,转身进了里面。
此刻大殿里早已经有三个和尚诵经,中年僧人退到后面,也披上袈裟开始念诵佛经。
没过多久,那些香客一个个跑了进来。因为这座大殿太小,只能放下一排跪垫,大部分人就待在天井里,那些自己带垫子来的香客在天井里就自顾自地磕起头来,其他人则排着队伍轮流进殿。
排队的香客有些人嘴里也念念有词,他们也会背诵一、两句佛经,不过大多数人只是念着阿弥陀佛。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外面仍旧有人进寺,天井快挤不下了。
突然,诵经声停止,然后三声钟响,谢小玉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他没管身后的人,径自朝禅房而去。剩下的三个和尚站起身来,秀念上前从供桌上取下香炉,宽念掏出一把长长的纸条,上面用朱砂写着梵文偈语;墨念跑到后面又拎出一个大木桶。
“化符水了。”
“快排队,都排好队。”
那些信众全都兴奋起来。
自从江都城里出了一个替人免费治病的秀念和尚,大家终于知道离江都城不远处就有一座佛门宝刹。这座佛寺与众不同,是真正的清修之地,不像别的佛寺那样肆意敛财。佛寺不大,而且非常朴素,但是里面的和尚个个神通广大,来这里拜佛绝对有求必应,比起万佛山那些千年古寺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传十、十传百,这座冷冷清清的小庙很快就变得香火鼎盛。
普济寺虽然离江都城不远,却也有三、四十里路程,而且后半段都是山路。相比之下,万佛山虽然远,却紧靠着通郡大道,旁边还有河流连通,去那里反倒容易得多。这些人之所以不嫌山路难行偏要来这里,为的就是每天早上诵经之后赐下的符水。
这符水不但能够祛病强身,还可以消灾避祸,诸邪不侵,比别处请的灵符、法器灵验得多。
三个和尚刚将香炉、水桶和佛符拿出来,信徒们就已经排好队伍等候着。
信徒们大多满脸虔诚,要不翘首期盼,要不念佛不止,不过也有例外。
队伍后面,有两个香客一直东张西望,等轮到他们,其他信徒大多已经领着符水散去。
这两个人各领了一份符水。一出门,其中一个人将手里的符水往旁边一泼,另外一个人则伸出手指在符水里面蘸了蘸,放进嘴里舔了舔,立刻肯定地说道:“里面放了补气散。”
“这里的人倒是肯花本钱,给普通人用补气散根本就是小题大做。”泼水的人冷哼一声说道。
“小寺庙没什么底蕴,难免有些急功近利。”另一人笑了笑。
两人出了竹林,随手摘掉脑袋上的帽子,露出两颗光秃秃的脑袋,再扔掉身上的衣服,换上僧衣和袈裟。
这次他们转过身,径直朝普济寺而去。
秀念、宽念和墨念正在收拾东西,普济寺一天里也就早晨比较忙碌,接下来都挺清闲,只有秀念需要下山替人看病。不过他不需要大老远跑到江都城里,他的名气已经打出来了,自然有病人找上门来。现在他在山外的村子里找了个地方,有人想看病就到那里去等。
这样做,一来可以节省很多时间,二来吸引人到普济寺上香,三来还可以照顾一下山外的村子。普济寺是一座家庙,外面的村子就是老和尚的族人。
看到这两个陌生的和尚进来,秀念他们顿时停下手里的工作。
“两位师兄来此有何贵干?”秀念双手合十问道。
“叫你家住持出来。我们是通德寺的上师,贫僧法号明德。”刚才舔了符水的和尚大剌剌地说道。
“贫僧明海。”另一个和尚态度十分冷淡。
“找我有什么事?”
不知道什么时候,谢小玉已经站在天井中。
他对这两个大言不惭的人一点兴趣都没有,这两人自称上师,其实不过练气六、七重。
“我是来警告你不要做得太过分,别以为自己懂得几种丹方就以为了不起,用这种急功近利的办法抢夺信众,对你们没什么好处。”明海和尚脾气冲,说话非常难听。
“这位师弟境界不低,好像比我们俩还高上一些,可惜你对怎么当住持一窍不通,就让贫僧来教教你。”明德和尚显然是扮白脸的,不过这和他没看出谢小玉的境界有关。如果谢小玉的境界比他低,他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这样的做法短时间内确实可以招来一大群信众,因为你有求必应。”明德和尚一声嗤笑:“但是人的欲望没有止境,求了温饱求财富,求了财富求功名,你总不可能样样满足吧?到了那个时候还有什么人信你?”
“那么你说该怎么办?”谢小玉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故意问道。
“应该每一次给一点好处,但是得吊着他们的胃口,让他们永远能看到一丝希望,这样才能长远。”明德和尚得意洋洋地教训道。
话音落下,秀念、宽念全都双手合十,轻声念起佛来;墨念则抓起一把扫帚,打算狠狠给这个不要脸的和尚一下。
“一帮食古不化的蠢货。”明海和尚猛地一甩袖子,一股罡风朝着墨念打去。
墨念刚刚修练不久,连练气一重都不到,如果被罡风击中,绝对有死无生。
不过这道罡风在半空中就消散了。谢小玉随手一拂击散罡风,然后凌空虚抓,将明海抓在半空中。
“聚气成型,你是上人。”明德两眼瞪得滚圆。他没想到过来震慑一座只有四人的寺院,却撞上这么个高手。
话音刚落,明海和尚已经被谢小玉随手扔了出去,而且在半空中化为飞灰。
明德和尚顿时冒出一头冷汗。
他知道明海刚才没有留一手。明海打算先重伤一人以震慑其他人,没想到对方更凶,眼睛眨都不眨就要了明海的性命,还是这种死法。
身为佛门中人,他很清楚佛门并非一片净土,里面有不少满手血腥的人物,有些宗派更是崇尚以杀止杀,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遇上这样的人物。
谢小玉杀了一人却面不改色,淡淡问道:“通德寺也在万佛山上?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座寺院。”
明德看到谢小玉毫不在意的样子,心中更是恐惧,不敢再看满天散开的灰烬,弯腰低头小心翼翼地回道:“这位上人,我通德寺在三百年前也是万佛山上数一数二的大寺,可惜一山不容二虎,那金光寺强横霸道,借辩法的名义将我们逼走。这一次金光寺妄图进入圣地普陀,最后进去的人全都没能出来,所以我通德寺院终于有机会搬回万佛山。”
“其他寺院有人活着出来吗?”谢小玉才不管金光寺和通德寺的恩怨,他在意的是,通德寺的和尚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撒野?
“有,净莲寺普垢上人、紫霞寺印伦上人逃过一劫。”明德和尚连忙回道。
谢小玉哈哈大笑起来,他知道怎么一回事了。
“看来他们没告诉你我也进了普陀圣地,而且还满载而归。恐怕他们还有很多东西瞒着你们。”
听到这话,明德和尚恍然大悟。这件事是有人暗中搞鬼,知道这里藏着个杀神,故意挑动他们将普济寺当成目标。
“走,看看你的寺院去。我有好几个月没去万佛山,不知道那里变成什么模样?”谢小玉身形一晃就到了明德身边,一把抓起他,破空就走。
“上师,你一个人来我寺?”明德和尚故作关切地问道。他巴不得谢小玉一个人去送死,但是他不敢赌这位会不会拿他当人质。
“金光寺里有一个上师,你们通德寺既然能够和他们一较短长,肯定也有一个上师吧?”谢小玉一眼就看穿明德的心思,所以冷笑一声,问道。
明德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不将上师放在眼里只有两种可能——要不眼前这人也是上师,要不就是他后台强硬,当然也可能两种原因都有,那就更麻烦了。
他正心惊胆颤,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虚空而立,四周什么都看不见,脚底下也空空如也。
“无……无相佛光。”他顿时发出惊叫。
谢小玉不理他,遁光迅速,眨眼间已经到万佛山上空。
他也没问通德寺在什么地方。以通德寺和金光寺的恩怨,两者只能存在一家,当年金光寺赶走通德寺,现在风水轮流转,通德寺驱逐金光寺,肯定占了对方的寺院,所以他径直朝着万佛山后山飞去。
金光寺占地极大,老远就看到佛光冲天,此刻寺里正在举行佛事,佛光中传出阵阵梵音。
“一报还一报,我们做佛事时你们来捣乱,现在你们做佛事,我也来捣乱一把。”谢小玉笑道。
换成一个佛门弟子,肯定会顾及佛门的声威,就像明德、明海也是等信众离开才找麻烦,谢小玉却不是,他根本不管什么佛门脸面。
到了金光寺大门上空,他随意看了一眼,果然昔日“金光万丈”四个大字的牌匾已经变成“通德寺”三个字。
谢小玉一拂袍袖,一团佛光卷出,并没触及山门,只将牌匾卷了下来。
佛寺都有佛力加持,破坏佛寺就相当毁佛,是和佛为敌,他的胆子再大也不敢这么做。只毁牌匾,就是私下寻仇。
他并没接过牌匾,而是用佛光卷着牌匾朝着山上飞去,最后旋转着落在大雄宝殿前面的广场上,随着一连串碎裂声,牌匾砸得粉碎。
此刻,大雄宝殿内全都是江都城里的达官显贵。
通德寺占了金光寺,对外却说金光寺遭逢大难,所以将寺院转让给通德寺。为了眼前这场法事,通德寺上上下下忙了很久,通德寺方丈几乎将江都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全都请了过来。
此刻法事做到一半,却有人将寺院的牌匾砸了,不但是当众打脸,还是用鞋底子抽,打得太狠了。
“什么人如此大胆?居然敢轻慢我佛!”
随着一声大喝,通德寺有头有脸的和尚全都从大殿里跑了出来。
发出喝声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五十多岁,白衣白帽,抬头看着天空,谢小玉则居高临下看着下方。
这群人里没有刚才提到的那个上师,那白衣和尚只是上人,除此之外还有五个和尚也是上人。
他记得当初金光寺总共有九个上人、一位上师,相比之下,通德寺的实力确实略逊一筹,怪不得会被金光寺逼走。
“不知道谁才真正轻慢我佛?”谢小玉打开遁光,显露身形,然后随手一挥,将明德和尚扔了下来。
底下那么多人,当然不可能让明德摔成肉酱。白衣僧人右手一抬,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明德托住,缓缓放到地上。
“阁下为何掳我寺中弟子?”一个约莫八十多岁白胡子和尚怒声问道。
谢小玉根本不理这个和尚。他知道这群家伙最擅长耍嘴皮子,能够将死的说成活的、黑的说成白的,所以随手一抖,半空中顿时浮现明德的身影。
那是明德、明海两人前往普济寺闹事的影像,他早知道会有麻烦,所以事先有了准备。
“可恶!你不但掳我寺院弟子,还用幻术败坏我寺院的名声,实在可恶!”白衣僧人知道理亏,但是这件事绝对不能承认,索性来个死不认账。
“愿力如同大江之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大家各凭本事获取,何必玩这种见不得人的把戏?至于是不是幻术,你自己心里明白。你敢以心魔发誓这是幻术吗?”谢小玉根本不玩虚的。
白衣僧人当然不敢,他百分之百肯定这都是真的。不过佛门最擅长诡辩,所以他毫不在意地说道:“我乃佛门弟子,如何会对心魔发誓?凭这一点就可以肯定你是邪魔外道,看我以佛门法力降妖伏魔。”
白衣僧人身体一震,一道刺眼的白光从他体内喷薄而出,那白光隐约汇聚成一头猛虎的模样。
“师兄,和他客气什么?降妖伏魔是我等的本分。”另一个上人也放出万丈佛光。
“佛门之中尽是你等败类,我修练的无相佛光乃是佛门无上大法,难陀寺巴坤纳布尊者赐下,到了你等口中居然成了邪魔外道……呵呵。”谢小玉一阵冷笑:“你们其实用不着找借口,我本来就要会会你们这帮人,还有后面潜修的那位上师想一起上,那就来吧。”
“无相佛光。”
“原来这就是无相佛光。”
“果然无形无相。”
“难陀寺……”
那些来礼佛的人议论纷纷。
通德寺的和尚此刻有些骑虎难下。他们对谢小玉的话并不完全相信,却不敢说是假的,毕竟谢小玉用的法门确实很像无相佛光。如果无相佛光是真的,那么巴坤纳布尊者可能也确有其人。
刚才谢小玉一来就揭发他们,简直就将中土佛门的脸面全都踩在脚下,绝对犯了忌讳。但是他如果来自难陀寺,那就不难理解。
别说难陀寺,整座婆娑大陆的佛门都不太看得起中土佛门,骂中土佛门是假佛门、骂中土佛修误入歧途的大有人在。
通德寺的六位上人顿时多了一丝忌惮,不过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转瞬间,六道遁光飞到半空中。
谢小玉瞬间发动他化自在有无形剑气,身形变得无色透明。
看到谢小玉隐去,方丈连忙双手结印,身上的佛光异常亮丽耀眼,整个人变成一颗巨大的光球,大喝一声:“普照天下!”
那耀眼的光芒瞬间笼罩整座山头。
破除隐形有几种办法,一种是利用瞳术或者眼神通之类的法门,看透对方的隐形;一种是使用大范围攻击,将隐形的人逼出来;最后一种就是以强光将对方照出来。
旁边一个和尚手持两面金钹,用力一击,金钹发出匡的一声巨响,强劲的音波朝着四面八方荡开,空气被激起一圈圈波纹。
这两个人连手,就是想破除谢小玉的隐形之法。
突然,百丈之外露出一道淡淡的人形。
白衣僧人二话不说,飞身追去,手中一把数丈长的长刀带着刺眼的白光横斩过去。他的前后左右上下还有六尊珈蓝护法随行,也都手持长刀。
此人居然是个武修。
通德寺六位上人分工明确。两个人负责将谢小玉从隐形中逼出来,白衣和尚主攻,另一个和尚替他施加珈蓝护身之法,最后还有两个和尚施展金刚咒护住所有人。
“你们上当了。”虚空中传来一阵冷笑声。
突然,一个和尚惨叫着从半空中掉了下去,就是此人替白衣僧人加持伽蓝护法,所以他一出事,那六尊伽蓝护法也瞬间消失。
此时此刻,那几个上人都已经知道半空中的虚影并不是真的。白衣僧人转身就想回去救援,却没想到那虚影瞬间化作一张罗网,将他整个人罩在里面。
他正打算将罗网强行撕开,却没想到一阵怪异的力量侵入,强行破开他身上的护体佛光。白衣僧人只感觉一阵迷糊,就从半空中坠下。
以六敌一,弹指间却被干掉两个,剩下四个和尚全都慌乱起来。那两个施展金刚咒的和尚拼命念诵着真言,方丈和手持金钹的和尚则异常为难。他们变招的话,就破不了对方的无相佛光,不变招的话,就只能挨打。
万般无奈之下,手持双钹的和尚停了下来。
钹声刚停,他的眼前凭空冒出一道虚影,围拢四周的金刚咒居然毫无用处。
“穿梭虚空。”旁边的方丈看得最为清楚。他眼睁睁看着那道虚影瞬间出现,一掌切入师弟的胸膛,又瞬间退了出去。
剩下那两个和尚顿时慌乱起来。
无相佛光已经是无上法门,现在又跑出穿梭虚空的法门,这哪里是一个上人能有的实力?
此刻他们已经确信谢小玉刚才那番话是真的,这样的本领只可能是难陀寺的佛门大德所授。
就在他们无比绝望的时候,通德寺后殿突然冒出一股强大的气势。
一座佛堂上,离地十丈的地方凭空凝结出一座满头螺纹髻的菩萨像。这尊菩萨身高数丈,双臂上各套着一轮佛光,头顶、脚底、脑后、胸前还各有一轮佛光。
“好一个厉害的小辈!绝尘他们确实不是你的对手,就由老衲接一下你的无上大法。”
菩萨像的中间,一个老僧盘腿而坐,身体几乎赤裸,只有腰际系着一块布。
和那个菩萨像一样,老僧的双臂、头顶、身下、脑后、胸前也各有一轮佛光。
“摩柯迦叶不动轮。”谢小玉一眼就认出老僧所施展的法门。
“这位上师,我佩服你的毅力。”谢小玉叹道。这并不是恭维,摩柯迦叶不动轮初期进展神速,但是过了练气境界之后,每进一层都难上加难,只能靠苦修,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老衲也佩服你的成就和悟性。”老僧的眼中一片祥和,没有一丝对方打上门来的愤怒。
“自从老衲成为上师以来,这是第三次和人交手。上一次是在三百年前,败在定苦的天龙禅唱之下。那次败了之后,老衲终于知道自己六根未尽,贪嗔之心未灭。三百年的苦修,老衲总算觉得有所成就,本来还想找定苦印证一番,没想到他已经证道极乐……善哉、善哉。”老僧双手合十,神情中没有一丝作伪。
谢小玉并没有为之所动,他相信老和尚确实这样想。
不过佛门很是古怪,想些什么和做些什么完全无关。这个老僧对金光寺定苦充满敬意,却不妨碍他抢夺金光寺的产业。
这还算好,有些走修罗道的佛门高僧甚至可以一边怀念故友,一边将故友满门斩杀。
两个人凌空而立,互相对峙着。
突然,那尊菩萨像动了,只见一只手猛地拍了过来,这一掌看上去并不快,但是眨眼间却已经到了面前。
这种快绝不同于谢小玉那致命一剑,它快就快在超越距离的限制,仿佛一下子跨越中间那段距离。
谢小玉知道自己没办法避,不过他也没打算避。那一掌拍来的瞬间,他的身体已经化入虚无。
虚空无定曼荼罗并不是无限使用的神通,以他此刻的实力,一天之内连续使用三次就是极限,现在只剩下一次机会,他不敢再停着不动。
刚才他一直用他化自在有无形剑气隐藏身形,绝对没有露出一丝破绽,老僧却能发现他的所在。摩柯迦叶不动轮确实有特殊之处,居然能看破他的隐形。
不过他同样可以肯定老僧并不知道他具体的位置,否则那一掌的范围就会缩小很多,出招肯定会更快。
谢小玉急速飞遁着,脚下踩着一张罗网。这张罗网非常稀疏,但是笼罩的范围极广,一根根蛛丝纵横交错,看上去异常混乱。
这张罗网并非用来伤敌、困敌,而是他融合轻云薄雾霞光幛上的法门而自创的一种遁法。
此刻,他的身体顺着这些蛛丝无声无息地滑行着。
用这种方式飞遁的速度并不是最快,至少比不上他用剑匣将自己射出去的速度,却胜在无声无息,而且转折突然,没有丝毫滞涩,不像御剑飞行或者其他遁法,想调转方向总要绕一个圈。
对面的老僧虚提手掌,盘腿而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面,耳朵微微颤动着。
摩柯迦叶不动轮是炼体的法门,自带眼、耳、鼻、舌、肤五蕴神通,而且比一般的五蕴神通灵便许多。他化自在有无形剑气虽然能隐形,光线透过的时候仍旧会留下痕迹,所以他可以看出异常。此刻谢小玉不停移动着,速度又奇快无比,再想要找到那一丝异常就不容易了。
再说,刚才老僧一掌打空,立刻知道他对付谢小玉如同用千斤铁掌拍蚊子,力量超出太多,想打中却难。
他正迟疑着,突然感觉不对,只见无数剑气从他身体四周爆发,老僧佛光一转,将所有的剑气挡住。
这就是上师和上人的不同,也是真君和真人的不同。上人和真人发动法术还需要准备,上师和真君心随意转,念头一生,法术就完成,谢小玉变生肘腋的一击居然被他轻易化解。
不过,剑气虽然挡住了,那喷发而出的剑气瞬间化为滚滚惊雷。
谢小玉本来还打算加一颗赤霄紫光雷进去,他不相信老僧会看着底下那些达官显贵被杀,肯定会将爆炸威力强行束缚,这样一来就会吃个大亏。
万一老僧顶不住,底下的人全都完蛋,那绝对是大麻烦。再说他用赤霄紫光雷很容易暴露他的身分,从北望城之战以来,他没少用赤霄紫光雷对付强敌。
虽然谢小玉没下毒手,老僧却也不好受。
他大喝一声,一座山的影子从他身上荡漾开来,眨眼间顶天立地,那是须弥神山的影子。
这招一出,谢小玉布下的无数蛛丝顿时被全部撑破。
和刚才那一掌不同,这座须弥神山的影子并非一掠而过,而是始终存在那里。
“大师果然厉害,我不是你的对手。”谢小玉看到须弥山影出现就知道不妙,不惜用掉一枚贝叶经符,瞬间逃出十里之外。
谢小玉说出“大师”二字,意味着他不想再打。
老僧也不想打了,用铁掌拍蚊子根本就是浪费时间。
“师侄法力高深,老衲佩服。这次的事是有人暗中挑唆,故意让我们两家争斗,幸好师侄手下留情,没要了我这几个徒儿的性命,你我就此罢手。老衲承诺,从今往后绝对不会再有人骚扰贵寺。”说完,老僧的身形渐渐隐去。
谢小玉看到自己目的达到,也不愿意多待,他转身往回飞去。
临走之时,他有意无意朝着脚下那片山岭瞥了一眼。
他和老僧之所以罢手不战,是因为他感到万佛山里有好几双眼睛正盯着他。
有他化自在有无形剑气护身,就连那个老僧都没能看透他的身影,所以盯着他的人实力绝对远远超出上师的境界,应该是更厉害的人物,不是禅师就是道君。
他顿时有一种感觉——这次的事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绝对不是区区几个侥幸从普陀里活着出来的和尚挑拨离间,恐怕有人想摸他的底。
回到普济寺,谢小玉没急着落下,而是朝着竹林深处看了一眼。
竹林深处有两个地方与众不同,其中一处有座石塔,那是埋葬老主持圆空和尚的地方,另外一处是几间竹屋。
那几间竹屋陈旧破烂,有些地方连房顶都烂了,靠外侧的两间竹屋里甚至已经长出竹子,只有中间的竹屋稍微完好一些,门边放着石墩、石锁、还有几把长刀,地面和四周竹林里到处是练刀的痕迹。
谢小玉暗自轻叹,不知道这能不能骗过有心查探的人。
这些竹屋原本是他一家居住的地方,自从他从普陀里得了那座芥子道场,回来之后就将一家人全都挪了进去,然后将竹屋弄成荒废多年的模样,还抹掉三个和尚和山外那些村民与之有关的记忆,最后又叫墨念将练刀法的地方改在那里。这样一来,就算仍旧留下一些蛛丝马迹也解释得过去。
这样的布置骗过一般人自然没有问题,却不知道能不能骗过道君级的人物。
从空中落下,谢小玉没有直接落到天井里,那对神佛不敬。他现在毕竟是一个佛门弟子,这种犯忌的事还是不做为妙,所以他落在寺院门前。
谢小玉刚一走进大门,就看到三个和尚站在天井里。
墨念抢先问道:“师叔,通德寺的事已经了结?”
“不会有人再来找我们的麻烦了。”谢小玉点了点头。
他突然想到,这场争斗恐怕还替普济寺打响名气。以前注意普济寺的只有那些普通百姓,现在连达官显贵都知道普济寺可以和万佛山上最大的寺院抗衡,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就太可惜了。
此刻,谢小玉对愿力和功德充满渴望。
“以后来这里上香的香客会比现在多十倍,这座寺院太小,而且那么多香客过来会影响我的清修。这样吧,秀念、宽念,你们两个人带着补气散下山,在山口再建一座普济寺下院。宽念负责主持法事,秀念仍旧替人看病……”
谢小玉一边说、一边想,他越想越深,原本只是灵机一动产生的念头,渐渐变成一个繁复庞大的规划。
“既然以治病为主,那就不是普通的佛寺……你们在村子旁边多买点土地,佛寺不需要造得太大,也不需要搞成几进几出,连影壁墙之类也不需要,就造一座大殿,地方宽一些,前门的空地大一些,让香客可以烧香。除此之外就是两边多造禅房,不过那不是让僧人用,左面的禅房为女施主准备,右面的禅房为男施主准备,不管是烧香还是治病,都住在里面。”谢小玉想到的其实是《奇技妙法百篇》里面提到的医所。那也是一种设想,历朝历代都没人这么做过。
“师叔,这样做恐怕会惹人闲话。”宽念连忙提醒道。
谢小玉微微一愣,不过随即想到人言可畏,确实不得不防。
“那么就将禅房隔开一些,围墙也矮一些,让外面的人看得到里面的情况。禅房里可以让家属陪住,负责照料日常起居,我看谁还会说闲话。”
“善哉、善哉。”秀念不停念佛。他是个老实人,心地确实善良:“师叔,我在城里替人看病的时候,早晨起来经常看到有人将婴儿扔在我住的地方门口,师侄无力抚养,有时候为了找寄养他们的人家费尽苦心。”
“孤儿?”谢小玉又是一愣,他确实没想到又有事冒出来。好在他脑子转得快,马上就有了主意:“你找那贫苦村妇或是无钱治病的人家,告诉他们,想得到菩萨保佑就要行善事,让她们照顾婴儿,钱粮由寺里出。”
随即他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既然他已经做出这样的决定,那就不要浪费。
“秀念,你在别院边立个侧门,门前放一座石佛,佛掌摊开,旁边再挂一个小钟,然后告诉别人,如果有人遗弃婴儿想要寺里代为养育,就将孩子放在佛掌之上,然后敲打小钟,片刻之后就会有人将婴儿接进来。”
“师叔慈悲、师叔慈悲。”秀念又连声念道。
“墨念,我最不放心的是你。接下来我又要闭关,这段日子我会封闭寺院,将整座佛寺一起隐去,你就在佛寺中不要外出。”谢小玉不让墨念出去是为了掩饰那些竹屋,墨念是唯一可能露出破绽的环节。
“我这次闭关是为进入天门做准备。天门中危机重重,进去之后,我未必能出得来……”谢小玉停了停,感觉这话说得有些丧气,像是交代后事。
“师叔法力高深,绝对不会有事。”秀念连忙安慰道。
“但愿如此。”谢小玉装作不太有把握。他当然不会说就算他从天门里出来,也可能不会再回到普济寺。
当初他来这里只是为了暂时落脚,一方面安顿家人,另外一方面也为了和翠羽宫取得联络,现在两个目的都达到了。
“之前我传授你们每个人一套佛法,现在我再传你们几种法术。其中一种秀念已经学过,就是可以观人气色、远听数十里,更能百里内互相传音的法门。第二种是一门遁法,将来你们遇到危险,打不过可以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第三种是禅坐之法。我佛门和人争斗并不讲究先下手为强,佛门更注重防御,只需盘腿一坐,口诵经文,顿时会飞起一道佛光,任凭外人如何攻击都岿然不动。”
谢小玉早就想过要为普济寺留点东西。第一种法门是从天视地听演化而来;第二种遁法则是水遁的变种——江州河流众多,旁边就是大海,水遁的用途极大;第三种禅坐之法则是他从普陀之行得来。
禅坐之法是佛门独有的法门,有点类似道门的阵法,同样不能活动,也同样能几人连手,不过用起来绝对比阵法方便许多。
“我这里还有几件佛器留给你们。”谢小玉取出一支禅杖、一只木鱼和一把戒刀:“禅杖给秀念,以后我不在的时候,你就是普济寺的住持。戒刀给墨念,这两件都应该算兵器。木鱼给宽念,这东西有清心、宁神的功效,还能驱散幻象、克制心魔,对修练很有好处。”
谢小玉将东西全发了下去,顿时感觉浑身轻松,他对普济寺再也没什么亏欠。
谢小玉确实要闭关,他要为天门之行做准备。
等到秀念、宽念离开,谢小玉转动法阵,四周的竹林顿时改变位置,原本那条笔直的山路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层禁制只是障眼法,对付普通人还行,对付稍微有点道行的修士一点用都没有,不过他只需要这样。
随意指点墨念几句,谢小玉回到禅房,下一瞬间已经钻入地下,并且顺着水脉而下。
片刻之后,他从百里外的海中浮了出来。
旁边就是海滩,这里礁石林立,平时少有人来。谢小玉从口袋里取出一块石子,小心翼翼地塞进岩石缝隙里,然后整个人也随之消失。
那块石子自然是他从普陀中得来的芥子道场。
“哥,你也进来了?”
“玉儿,外面怎么样?”
“你妹妹怎么样?没受委屈吧?”
一进去,谢小玉就被家人围拢住。
“一切都好、一切都好。你们修练得怎么样?”谢小玉反客为主。他知道自己如果不采取主动,就会被烦得受不了。
“哥,我的进展最快。”谢小玦傲然说道。
“我也不差、我也不差。”几个小家伙在旁边挥着手说道。
其他人则多少有些黯然。
“我这一次进来,打算炼几炉灵丹,帮你们修补失漏的元阳元阴。”谢小玉信口胡说。他知道只有这样,家里的人才不会打扰他修练。
果然他这话一说,其他人全都高兴起来,谢小玉的父亲更连声说道:“那你就炼吧。我们会管住几个小的,不让他们骚扰你。”
谢小玉和众人打了声招呼,朝着洞顶飞去。
此刻洞顶上悬着一排发光的珠子,将里面照得和白昼一样,每颗珠子底下都有一排阳燧镜。
他打出一连串法诀,那些阳燧镜顿时改换方向,所有的阳光全都被汇聚到一处。
那是左侧山壁上的一个石洞,里面放着一口大鼎,阳光投射在上面,大鼎很快就被烧得赤红,逼人的热气从上面不停往外散发。
谢小玉连忙将手里的那口丹炉放在鼎中。
“闷死我了,你总算肯动手了。”洪伦海的身影从丹炉里冒了出来,只有在这里,他才敢出来。
“你要我炼阴丹,为什么要布置成这样?别告诉我阴丹也能用太阳真火炼。”谢小玉早就忍不住想问。
“你懂什么?阴丹没人敢炼,却不代表炼制的材料容易找。没材料,你炼个屁。”洪伦海骂过之后这才说道:“身为炼丹师,想得到所需的材料有一种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用丹药换。”
“原来你只是要炼丹。”谢小玉看了看四周,有些不解地问道:“子午孕丹术必须在半天里完成炼丹,你要炼的丹药应该不简单吧?”
“我只是想试试一种新的炼丹办法。”洪伦海显得很淡然,眉宇之间却又带着一丝期盼。
他对于丹道的追求无比执著。当年他坑蒙拐骗,有个目的就是想弄到需要的灵药,或者丹方、丹经之类的东西,也为了在丹道上更进一步。可惜最后一步实在太难跨出,直到死,他仍旧差那么一点。
他原本以为只有转世重来或许还有一线希望,不过转世之后就算他重新修道,也未必会再迷恋上丹道,没想到跟在谢小玉身边,他居然有了那么一丝触动。别人不知道谢小玉的底细,他却看出一些名堂。
其他人都以为剑宗传承应该是某种无上大道,他却知道那根本不是“道”,甚至连“法”都算不上,而是“术”。
修道之人根本不重视术,练气三重之前还没能力施法,才会借用一下“术”。
“术”被看成是一种简单、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却没有人想过一旦“术”被衍化到极致,或许有可能超越“法”,甚至超越“道”。
那上古时代昙花一现的剑宗,恐怕是第一个发现这个秘密的人。
自以为明白真相的他,立刻想到或许术也可以运用在炼丹上。
世间的道理都一样。炼丹也分“术”、“法”和“道”三个层次,炼丹之术只是将各种药材混合在一起,突出某种药性,不需要的药性互相抵消,而炼丹之法则连药性都能改变,再进一步就是赋予丹药灵性,成为有生命的活丹。这就是炼丹之道,同样也是造化之道。
当年他也能够炼制出有灵性、有生命的活丹,不过要用到异常珍稀的材料,而且材料本身就要有灵性,这样的境界被称作为半步圣境。真正的丹圣能够用一般的材料炼制出有灵性的丹药。
那是他毕生追求的目标。
洪伦海化作一缕青烟徐徐散开。此刻他人不人、鬼不鬼的身体反倒更适合炼丹,因为他可以同时盘踞在好几口炼炉上,随时观察炉里的情况,而且没有肉体也就不会感到疲倦,他可以没日没夜地炼丹。
正因如此,他有时候也会感到迷惘,究竟要不要转世投胎。
这个样子虽然很不方便,而且非常脆弱,容易受到攻击,却非常适合炼丹。
洪伦海炼丹,谢小玉则在一旁帮忙,负责添料和注入法力,偶尔还要打两个法诀,除此之外就不需要他了。
闲着无事,他在一旁观察洪伦海的炼丹之法。到了现在,他和洪伦海都不再提传授炼丹之法的事,洪伦海绝对不会刻意教他。他也不会刻意学,只是在洪伦海炼丹的时候多一分心思。
这也算是一种默契。
“你这套炼丹法好像是用子午孕丹术和凝液冷炼法为基础,又融合一些稀奇古怪的法门弄出来的东西。”谢小玉看出一些名堂。
这套炼丹法说起来也简单。前半是子午孕丹术,用阳光加温,炼制丹药。不过子午孕丹术到了傍晚之后,炉温下降,就开始凝丹,子时收丹。这套炼丹法却不同,转成凝液冷炼法,炼炉被厚厚的墨棉封闭起来,热量不会丧失,继续温养丹药。第二天天亮重新转为子午孕丹术……
“什么稀奇古怪的法门?”洪伦海翻着白眼。那是他毕生所学,是他以往最得意的炼丹之法。
“只为了炼一炉丹,这样是不是太繁琐了?”谢小玉忍不住问道。他看得明明白白,这里总共十六口丹炉,每一口分工都不同,甚至同一口丹炉里也要分十几道工序,总共加起来差不多一百零八道工序,绝对是从所未有的繁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