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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山雨欲来 第二十五节

第七章 山雨欲来 第二十四节 目录 第七章 山雨欲来 第二十六节

第七章 山雨欲来 第二十五节

名震天下的蔡邕回京了。

昔年在东观(大汉国的国家图书馆)校勘五经和诸子百家典籍、编撰《后汉记》的一帮老友相迎于百里之外。尚书卢植、侍中韩说、太乐令张训、太学祭酒马日磾(读di)和须发苍白的蔡邕紧紧拥抱。

“十年,整整十年。”蔡邕激动得喃喃自语,泪如雨下,“我总算又回来了。”

光和元年(公元178年)秋,天子在南宫金商门崇德署问策,时为议郎的蔡邕直言劝谏,在奏章中直接点名痛骂天子的乳母赵娆、永乐门史霍玉是奸邪,指责中官所推荐的太尉张颢、光禄勋伟璋、长水校尉赵玄、屯骑校尉盖升等都是贪图名位财物的小人,还说京师吏民中盛传宫中有个叫程大人的中官耆宿,即将成为国家大患,请天子严加提防。此奏被当时的大长秋曹节看到了,他添油加醋的四下一说,顿时惹出了轩然大波。

蔡邕所说的这个程大人就是中常侍程湟,程湟的女婿就是大汉国有名的酷吏阳球,也就是后来把中官黄门令王甫父子三人活活打死的那个阳球。阳球属于严刑苛法的酷吏,与贪污无涉,他为官清廉,不畏权势,也有政绩才干,但性情严厉,睚眦必报。阳球时为尚书令,他和蔡邕的叔父蔡质有过节,而蔡邕的对头大鸿胪刘郃和阳球却是好朋友。几个人狼狈为奸,诬陷蔡质蔡邕叔侄,把两人下了大狱,随即就被判了弃市大刑。还好中常侍吕强和一帮大臣以死劝谏,天子才免了他们死罪,流放朔方。阳球依旧不放过他们,派人一路追杀,但那刺客仰慕蔡邕,中途跑了。到了朔方,蔡邕又把时为朔方太守王智,就是黄门令王甫的弟弟得罪了。第二年,天子虽然经卢植等一帮大臣的劝谏赦免了蔡邕,让他回京,但蔡邕担心回京后遭仇人陷害,圣旨也不接,跑到吴郡一带逃难去了。

此次,朱俊的儿子朱穆奉旨寻找蔡邕。蔡邕接到天子的圣旨后,知道不回来不行,这才无奈地带着十二岁的女儿蔡琰回到阔别了整整十年的洛阳。

老友十年不见,互诉衷肠,均感光阴荏苒,弹指间,已是物是人非。

老友杨赐已经仙逝,仇人程湟、阳球、王甫也魂归地府,但这世道却比当年更加不堪。

“伯喈(读jie),如今京中形势异常险恶,一场惊天大祸旦夕将至。”卢植叹道,“你已五十有五了,一生坎坷,还是早点回家过点安稳日子吧。”

蔡邕苦笑,感激地说道,“子干,我知道,我根本就不想回来。此次进京,一来是想见见诸位老友,我年纪已大,时日无多,趁着没死来看看你们,二来是想见见陛下,十年没见,我也有点想他……”

“伯喈,我可要警告你,你可千万不要再犯老毛病。”马日磾挥手打断他的话,严肃地说道,“陛下是要见,但你无论如何要闭上你的嘴,不要再招惹祸事了。”

蔡邕掀掀嘴唇,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老朋友的关爱,让他实在难以启齿。他之所以回来,就是想在有生之年,再劝劝陛下,为岌岌可危的大汉国再尽点绵薄之力。他希望陛下能铲奸佞,用贤能,重振大汉。

卢植显然看出了蔡邕的心思,他长叹一声,缓缓劝道:“伯喈,你清楚今日的京都形势吗?”

蔡邕拱手说道:“子干,愿闻其详。”

“你在江东,可听说过豹子李弘?”

“听说他是一个血腥残忍的悍将,甚为陛下恩宠,如今已是重镇将军了。”蔡邕点点头,说道,“江东人说,陛下着意栽培他,是为了挚肘大将军,是为了皇统,以我看,陛下这是在养虎为患,是想把大汉国送进亡国的深渊。子干,你突然提起他干什么?”

卢植沉吟半晌,说道:“今日京中形势之所以错综复杂,暗流涌动,危机四伏,和他有莫大的关系。大汉国会不会亡国,已经在他一念之间了。”

蔡邕骇然变色,失声问道:“有这么严重?”

马日磾和韩说、张训也惊骇地望着卢植,目光中尽是疑问。

“今日的李弘手握重兵,掌黄河以北三州两郡之兵事,权力不为不大,但他所带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他本人权势的膨胀,而是他对大汉国社稷的威胁。”

“他在并州招抚黄巾,安抚流民垦地屯田,然后又以并州屯田为筹码,逼迫朝廷重开盐铁,其肆意践踏大汉律,违背祖制的暴行令人瞠目结舌。你们想一想,如果一个朝廷重臣为所欲为到了这种地步,他对国家,对朝廷,对大汉臣民所造成的影响是什么?如果将来各地的守疆大吏都如此效仿,臣重而君轻,则皇权何存?大汉的天威何存?”

“可笑的是,天子和大臣们为了一己之私,置国家社稷于不顾,任由李弘胡作非为,甚至还有大臣推波助澜,尽心尽力地帮助李弘,唯恐天下不乱,可悲啊。”

“天子庸碌,目光短浅,自不必说,但三公府和大将军府也如此短视,实在令人失望。如果盐铁之议不能通过,朝廷就能牢牢控制住镇北将军部的财政,这样一来,李弘虽有近忧,却无远虑,但如今一切都迟了,都迟了。”

“现在镇北将军部虽明为主掌黄河以北三州两郡之兵事,但实际上已经独揽了并州和河东两地的军政大权。如今李弘要兵有兵,要钱有钱,如果他平定了幽州叛乱,稳定了北疆边境,再在并州屯田成功,试问,天下还有谁能克制他?”

“五年之约?”卢植惨然一笑,“五年后,陛下还能制约李弘吗?”

“李弘之祸犹胜于奸阉之祸,但大汉君臣们视而不见,一个个沉溺于权势之争而不能自拔,将来必定要自食恶果。”

“李弘之祸和奸阉之祸一样,都是陛下为了自己的私利而一手造成的,他们的背后有强大的皇权为支撑,我等势单力薄,根本难以与其比肩,只怕将来……”

蔡邕、马日磾等人目瞪口呆。

“子干,国库没钱,陛下又死抱着自己的私库一毛不拔,在这种情况下,镇北将军部提议重开盐铁也是无奈之举。没有钱,并州屯田立即就会失败,而流民随即就会暴乱,那我大汉国还不一样要……”马日磾迟疑了一下,小声说道,“子干之言,未免有失偏颇。”

“叛乱可以让李弘一个一个地去平定。叛乱没有了,李弘的兵也基本上打完了,那个时候大国家虽然饱受摧残,奄奄一息,但大汉国还在,只要大汉国还在,就有重新振兴的一天,但如果我们连大汉国都没有了……”卢植哀叹一声,满脸悲凄。

“子干,事情还没到那一步,你不要这么灰心丧气吗?”张训说道。张训五十多岁,身材瘦弱,深陷的眼窝内有一双睿智的眼睛。他出身世家,这次也是坚决反对朝廷重开盐铁。

“事情已经朝这一步在走了。”卢植摇头说道,“朝廷如今已经深陷皇统之争,京中各方权势为了自己的命运和将来,正在舍命相搏,谁还有余暇去顾及李弘?陛下和朝廷只要李弘能平叛,能守住北疆,李弘要什么都会答应?等到有一天李弘羽翼丰满了,而洛阳各方权势为了皇统厮杀得血流成河的时候,李弘会怎么做呢?他如果是忠臣,则大汉兴,如果是奸臣,则大汉亡,但无论他是忠臣还是奸臣,他都是一代权臣了,这对大汉国来说,是祸还是福呢?”

“所以我说,大汉国的兴亡,将来就是在李弘的一念之间啊。”

身材胖胖,长相忠厚的韩说说道:“子干,李弘不过是一介武夫,年轻又轻,又没有学识,大字也认不得几个,他能有这么深的心机吗?你是不是太看重他了?”

卢植苦笑,说道:“看看这次盐铁之议是如何通过的你们就应该明白李弘的本事了。在朝野上下几乎异口同声高呼反对的情况下,盐铁之议竟然神奇般的通过了,诏令全国了,试问诸位,你们能做到吗?但李弘做到了,因此我们还能说他是个粗野的武夫吗?”

卢植接着连连摇头,难以置信地说道:“我真的不敢相信,已经是重镇将军的李弘在你们的眼里竟然就是一个野蛮的武夫,他一刀一枪砍出来的军功难道是假的?他战无不胜的战绩难道也是假的?你们如此瞧不起李弘,也难怪朝中的那些大臣们了,这就是我大汉国的悲哀啊。”

马车里陷入了沉默。

“子干,盐铁之议到底是如何通过的,你能说说吗?”蔡邕忽然说道,“也许,我们可以从中看到李弘是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权臣,将来是不是一个祸国殃民的逆臣贼子。”

※※※

卢植眉头深锁,额头上的皱纹紧紧的粘到了一起。

“这重开盐铁之议是因为屯田而起,屯田是因为招抚黄巾而起,而招抚黄巾却是因为受北疆形势所迫,不得不为之啊。”

“今日的北疆有三大忧患,每一忧患都关系到大汉国的存亡。首先就是幽州蚁贼张举张纯的叛乱。张举张纯在外有鲜卑内有乌丸的环伺之下敢建国称帝,必定有所倚仗,这倚仗自然就是背后有鲜卑人和乌丸人的支持,所以平定张举张纯之乱不同于以往的平贼,需要实力和时间,一旦处理不好,内乱会变成外侵,幽州就会陷入长期的战祸。在如今这种情况下,大汉国根本没有财力承担旷日持久的大战。如果汉军后继乏力,幽州只有两个结局,要么州郡失陷叛乱持续,要么经年累月的战争拖跨整个大汉国。”

“第二就是匈奴人。匈奴王廷各部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但他们在鲜卑人和大汉国的双重挤压下,一直隐忍不发,但现在鲜卑人遭到了重创,大汉国国势日衰,匈奴人的前后威胁减轻了许多,于是这个矛盾终于到了爆发的时候。屠各族的反叛仅仅是匈奴人内乱的开始,一旦鲜卑人插手,匈奴各部随即就会大乱,大乱之后,受害的就是我大汉国了。”

“第三就是鲜卑人。鲜卑人虽然在西疆遭到重创,但实力犹存,而且他们还占据了北疆四郡和雁门、上郡两地的北部。如果不把鲜卑人赶出国土,我大汉国何以重振?我大汉国臣民何以面对列祖列宗?”

“大家看看北疆的现状,只要汉军被拖在幽州战场,匈奴人趁机入侵,我北疆战火立时四起,即使我们竭尽所能平定了蚁贼和匈奴之乱,但我们还有余力对抗鲜卑人的再次入侵吗?鲜卑人要什么?北疆边郡而已,等到我们无力抵抗了,整个北疆边郡是不是要拱手相送?我们还有能力去收复失去的疆土吗?”

“早在年初的时候,我就对陛下和大臣们说过,鲜卑人入侵,幽州叛乱,很有可能是慕容风图谋侵占我北疆州郡的开始。鲜卑人自从大王檀石槐死后,能够支撑鲜卑大局的也就慕容风了。慕容风野心之大,天下皆知。西疆大败,和连和弹汗山的铁骑被全歼,弹汗山王廷的实力被大幅削弱,弹汗山王廷名存实亡,此时鲜卑各部却趁机坐大。慕容风刻意在北疆造成这种局面,难道仅仅就是想做个中部鲜卑大人吗?还有拓跋锋呢?他仅仅就想占据北疆四郡吗?”

“只要慕容风不死,鲜卑人不亡,北疆就不会安宁。无论是幽州蚁贼还是并州匈奴,都不过是慕容风手上的棋子而已。但是,如果我们趁着鲜卑人还没有恢复元气之际,以迅雷不疾掩耳之势扫平幽州蚁贼和匈奴人,那么,我们就抢占了先机,我们就可以彻底击破慕容风的阴谋,我们就可以收复北疆四郡。”

“这事我和皇甫嵩私下讨论过多次,后来我们把自己的构想写成文书送给了镇北将军部,希望能引起他们的关注。李弘曾经是慕容风的侍从,又在北疆历经大战,非常熟悉慕容风和北疆事务,所以他很快回书,同意我们对北疆形势的推断,并表示将尽力做到平定叛乱,收复疆土。”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我和皇甫嵩为了帮助李弘重整大军,尽快蓄积力量,竭尽所能说服了陛下同意李弘招抚黄巾军,而且还多次拖延了李弘分兵的时间,但我们万万没有想到李弘会在招抚黄巾军之后立即开始安抚百万流民垦地屯田。”

卢植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继续说道:“边郡屯田不能不说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屯田的前提是需要国家有雄厚的国库储备和持续稳定的赋税收入,更需要一个非常富强安定的环境,但现在呢?本朝武皇帝屯田,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情况下实施的国策?当时那么好的条件,屯田也是在十年之后才看到成效。现在并州和河东虽然有前人开垦的现成田地,但国库空虚,战乱不止,在这种情况下屯田,十年能看到成效吗?”

“北疆平叛需要钱,北疆驻军戍边需要钱,北疆屯田也要钱,只要这三者任何一个断了钱财,北疆就会大乱。到时候,汉军败退胡人入侵,屯田失败流民暴乱,我大汉国北疆尽失,败亡在即。李弘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个后果,所以他献了个重开盐铁,以商补农之议,用重开盐铁之利支持屯田,用国家赋税支持平叛戍边。但问题是,他现在屯田用的钱财全部是向巨商富贾赊借的,五年的盐铁之利能还清吗?五年内屯田能成功吗?五年之后,假如屯田不成,他会不会继续要求重开盐铁?所以我对陛下说,此时屯田,不是利国利民,而是害国害民,我大汉国迟早都要给这个沉重的包袱活活拖跨。”

“李弘要收复失地,稳定北疆,就要积蓄力量北上平叛,要北上平叛,他就需要一个稳定的并州,要让屯田见效,要让流民安心,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要两个条件,一是大量的钱财,二是稳定的朝廷。镇北将军府的司马李玮就是带着这两个使命来到洛阳的。”

※※※

“李玮来京的时候,盐铁之议只有太尉府同意,而司徒司空府均持反对意见。”

“太尉大人同意重开盐铁,有他迫不得已的原因。他不同意此议,屯田失败,流民暴乱,北疆尽失,他必然要获罪罢职,但如果他同意了,他也要因为违背祖制的原因获罪罢职,然而两下比较,当然后者对岌岌可危的大汉国最有利。虽然是饮鸠止渴,但那也是重振大汉国的希望所在,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太尉大人只想到要平叛,要把大汉国安定下来,要让流民吃饱穿暖,他却不想想将来李弘的强大势力会给摇摇欲坠的大汉国带来什么样的危害。”

“司空大人因为与大将军的特殊关系,当然要和大将军保持一致,共同进退,所以李弘只要告诉大将军一句话就行。他只要保证自己在北疆未定的情况下绝不率军南下,大将军就要对李弘有所回报,而回报的内容自然就是答应重开盐铁了。”

“剩下就是司徒大人不答应了。要让司徒大人答应,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司徒大人的权势更大,以抵制大将军对他们的威胁。如何让司徒大人权势更大呢?那就是太尉这个职位。如果盐铁之议通过了,太尉大人无论如何都要顶罪罢职,以平息京中各方的讨伐之声。太尉大人一去,由曹嵩继任,那么中官和许阀的势力即刻就会大涨,三公之中占两席,不能不说是权势薰天,在朝廷内外的份量尤其显得举足轻重。”

“为什么要在中官和许阀一系中选曹嵩呢?曹嵩是中官曹腾的儿子,当年因为曹腾的举荐而入朝成为国家重臣的名士太多了,他的出任首先就得到了士族官僚的认可。其次,曹嵩为人忠厚,行事低调,在京中人缘好,和皇家宗室的关系非常融洽,他的出任不会遭到天子的反对,因此,曹嵩是出任太尉的不二人选。”

“那如何让大将军放弃对太尉一职的争夺,转而支持曹嵩呢?我不知道李玮用了什么办法,但我可以肯定刺杀何颙的是中官,而中官之所以在这个时候和大将军撕破脸,一定是从李玮那里听说了什么。何颙被刺,大将军实力受损,而他又不能不答应李弘的要求,在这个时候,他唯一的选择就是暂时退一步,韬光养晦,重新蓄积力量对付奸阉。”

“接下来的事就很顺利了,三公府合议通过了重开盐铁之议,然后太尉大人被罢职,三府联名举荐曹嵩继任太尉,至此,李弘的两个目的全部达到。”

“由于曹嵩任太尉,中官和许阀势力大涨,京中各方权势势均力敌,洛阳的紧张形势迅速稳定了下来。”

“目前,无论是平叛,稳定北疆,还是将来的皇统之争,天子都需要李弘,而中官们和天子紧紧地靠在一起,有了天子才有中官的权势,所以他们也不敢过分为难李弘,至于大将军,他为了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更离不开李弘的帮助,最后剩下和李弘作对的就是我们了。”

“在这场盐铁之争中,我们反对的声音最大,态度最坚决,但我们的损失也最大,三公之中,竟然没有我们的一席之地,这在本朝历史上,大概也是头一次吧。李弘这么做的目的太明显了,他就是希望将来有关屯田和盐铁的事可以毫无阻碍地得到三公府的同意。”

“这就是李弘为了屯田成功和京师稳定而刻意制造的局面,所以我说他在背后操纵京中的形势。现在,你们还说他是一个武夫吗?他对大汉国没有威胁吗?”

※※※

马车上的几个人听完卢植的话,心里沉甸甸的,他们对大汉国的将来,更加没有信心,更加忧心忡忡了。

“京中各方权势势均力敌,牵一发而动全身,将来为了皇统之争一旦闹起来,恐怕一损俱损啦。”张训叹道,“李弘如果居心叵测,我大汉国的前途的确堪忧啊。”

“这个李玮是什么人?”蔡邕问道,“镇北将军有此人相助,如虎添翼。如果此人心系大汉,忠心为国,留在李弘身边,就是一件好事了。”

马日磾赶忙介绍道:“他是吴郡士子,前年辗转来到太学求学,因才学出众,被朱俊朱大人看中收为弟子。此次盐铁之争后,他已经名满洛阳了。以我看,他不是才学出众,而是天纵奇才啊。大汉国的将来,就要靠他们这一代人了。”

“他很年轻吗?”

“二十不到,很小的年纪。”马日磾笑道,“象他这个年纪,我还在家读书呢。”

“哦?”蔡邕惊奇地说道,“朱大人的弟子,一定很出色,到了京城,我要见见他。”

※※※

蔡邕静悄悄地进了洛阳,住到了马日磾的府上。

晚上,闻讯而来的京中老友络绎而来,大家十年不见,再聚一堂,分外高兴。

朱穆把蔡邕安顿好了之后,立即回家拜见父母,看望妻小。朱俊夫妇听说儿子回来了,大喜,一左一右坐在儿子身边问个不停。朱俊听说蔡邕在马日磾府上,急忙跑去看望。

朱穆三十岁左右,长相俊雅,神态谦和,很像他父亲。他抱着一双小儿女,问母亲:“筱岚可有下落?”

朱穆母亲欢喜地连连点头。朱俊不好问李玮,但他夫人要问。李玮不敢瞒未来的岳母,一五一十全招供了。朱夫人本来已经听孙坚说过了,知道筱岚给这小子抢跑了,虽然有点伤心,但相比起来,她当然希望筱岚嫁给这个高大英俊的李玮了。这小子出去混了一两年,就是个两千石的大官了,那将来还得了,肯定是个三公之才。过去史子助道长看到筱岚就说是三公九卿的夫人命,现在看来一点都不错。朱夫人高兴啦。自从李玮到京后,一天不来家中吃饭,她就派人去催,让忙的焦头烂额的李玮幸福的嘴都咧开了。

“小妹现在在哪?在家吗?”朱穆急切地问道。

朱穆的夫人看到婆婆对自己眨眨眼,心领神会,立即哄着两个孩子出去玩了。朱穆听完母亲的话,难以置信地问道:“筱岚现在是镇北将军府的主薄?母亲,你不会是被李玮骗了吧?”

“是真的,比你的官大,筱岚还给我写了封信,怎么会是假的?听说,镇北将军不在大营的时候,都是筱岚主事。”

“信呢?”

“给你父亲烧了。”

朱穆大笑,说道:“这个镇北将军,倒真是我大汉国的第一等豪杰,竟然让一个十六岁的女子主掌镇北将军府,奇闻啦。母亲,那你打算怎么办?让筱岚嫁给李玮?”

朱穆的母亲笑着点头道:“我和你父亲商量过了,你父亲也同意,但是因为……”

“为难了吧?”朱穆笑道,“父亲大人虽然家事都听母亲的,但这事的确难办,除非叫李玮的手下找个机会把那个许大麻子给砍了,否则……”

“你说什么混帐话。”朱穆的母亲骂道,“这才出京为官几年,怎么沾了一身血腥气?回家就要砍人啦?”

朱穆笑得气都喘不过来,他一边小心赔礼,一边说道:“母亲,筱岚十六岁了,再不嫁出去,就没人要了。”

“这事你父亲不管,我也没什么好办法,就交给你了,你不把这事办妥了,就不要再回吴郡了。”

朱穆顿时傻了。

就在这时,李玮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公定兄,公定兄……”

“好小子,我正要找你,你就上门了。”朱穆嘴里嘀咕着,匆忙给母亲行了礼,转身就跑了出去。

“仲渊……”

李玮看到朱穆,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他为了等朱穆,在洛阳已经滞留好几天了。大将军府的从事中郎王允和朱俊是至交好友,前几天,他悄悄给朱俊打了招呼,说大将军府已经把李玮伙同李弘等人当街抢走新娘的事透漏给了许阀,言下之意,就是叫朱俊通知李玮,趁早走人。李玮虽然有点担心,但不敢回去,李弘交待的三件事他只完成了两件,剩下的一件事还是关系到自己终生幸福的大事,所以他还是留了下来,顺便给镇北将军府征募人才。

兄弟两人一年多没见,都很高兴,但还没说上两句,朱穆就把高出自己一截的李玮给举了起来。朱穆自小随父亲习武,武功还是不错的。李玮大笑道:“兄长这时为何?难道要谋财害命?”

“你说什么废话?”朱穆佯装不满地骂道,“母亲说了,不把你的事解决,她就不让我离京到吴郡,所以,我还是先把你解决了吧。”

李玮嘿嘿一笑,小声道:“兄长,到吴郡为官有什么意思,看看今日的并州,那才是为国尽忠的好去处。要不要我给你引见一下?”

朱穆马上就明白了李玮的心思。他放下李玮,搂着李玮的肩膀笑道:“这主意是谁出的?你小子鬼主意真多,怪不得马上就要名满天下了。”

“兄长,这不是我的主意,这是文台兄临走时告诉我的。”李玮笑道,“兄长,到吴郡离家太远了,还是到并州去吧,要少一千多里路啊,而且,兄弟们都在那里,潜思兄也在,大家都在一起,凡事也好有个照应。”

朱穆想了一下,说道:“仲渊,这事要是传出去,对家父的颜面……”

“公定兄,你以为许阀还有多长的年头吗?”

朱穆一惊,四下看看,拉着李玮道:“走,回屋谈。”

※※※

天子听说自己的老师蔡邕回来了,大喜,立即命令蔡邕进宫。天子站在御书房门外,不待蔡邕行礼完毕,急忙上前把他扶了起来。君臣二人寒暄一番,高兴地走进了屋内。

天子看到蔡邕身体单薄,鬓发斑白,心里很愧疚。十年前,自己受阳球和刘郃等人的蒙蔽,差点把先生杀了,后来虽然赦免了先生,但先生已经心灰意冷,流落他乡再不回来。自己本来以为从此见不到先生了,还好,先生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回来了。

天子征募蔡邕回朝,还是为了给小董侯继承皇统铺石垫路。现在,他外有重镇将军李弘,内有中官和宗室,差的就是士族官僚的支持。他想以自己的师生之情感动蔡邕,把蔡邕拉到自己身边。以蔡邕的身份和名气,完全可以说服和影响大批的士族官僚,只要得到他的支持,小董侯继承皇统基本上也就是万无一失了。

天子和老师闲聊了一段时间,然后两人又合奏了一曲。天子非常兴奋,拉着蔡邕的手说:“先生,太后也想见见你,我们到永乐宫去吧。”

太后早就做了精心的准备,不但盛宴款待了蔡邕,还赐给了蔡邕女儿一件漂亮的衣裳,一套珍贵的饰物。

太后说:“先生的孩子自小就没了娘,跟着你四处飘泊十年之久,受了很多苦,不容易啊。以后先生做了董侯和长平公主的老师,可以经常带着小孩到宫里来玩玩。”说着他就叫小董侯和长平公主给蔡邕行了拜师礼。蔡邕感动得泪如雨下,连连磕谢不止。

但蔡邕一出永乐宫的门,马上就意识到事情严重了。大汉国如今为了皇统之争,已经闹得不可开交,自己刚刚回京,立即从中插上一脚,将来……他不敢想下去,冷汗已经湿透了全身,天子在他耳边说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进去,满脑子想着如何向陛下请辞。

回到北宫,还没有等蔡邕开口,天子就先说了,他要请蔡邕为他重建鸿都门。天子想,太学的诸生都不听话,如果将来废嫡立庶,太学的诸生整天在北宫门外闹事,是件很麻烦的事。蔡邕博学多识,通经史,喜好数术、天文,妙操音律,善鼓琴、绘画,还擅长辞章,精工篆隶,尤其隶书乃当时一绝,由他这种全才重建鸿都门最合适,而且还可以把大量的太学诸生吸引到鸿都门来,这样将来也许可以避免诸生闹事的麻烦了。

蔡邕毫不犹豫,一口拒绝。天子觉得很没面子,坐在席上发楞。

蔡邕说,辞赋也好,书画音律也好,太学诸生擅长者比比皆是,为何要耗费钱财再建鸿都门?在太学学学不就可以了。鸿都门过去许多人当了官,结果都是奸佞小人,祸害国家,以至鸿都门声名狼藉,如今再捡起来,也不过徒招天下人的笑话而已。

天子虽然不高兴,但也不好说什么。他心想现在你是董侯的老师,将来董侯继承大统了,你还要做太傅辅佐董侯,所以许多事还要倚仗你帮忙,既然你不干,那也就算了,朕再另找他人吧。

然而,蔡邕话题一转,立即就请辞,他说自己飘泊他乡多年,身心交悴,要回陈留老家去安度晚年,还说这次之所以奉旨回京,主要是想看看陛下,看看京中一帮老朋友。今天见过了陛下,心愿已了,要回家了。

天子勃然大怒,瞪着小眼睛就要骂人。他真心诚意地邀请蔡邕回京,满心欢喜地招待蔡邕,最后就得了这么个结果。但天子忍住了,他看到跪在地上白发苍苍的蔡邕,心里一痛,满腔的怒火顿时烟消云散。当年蔡邕手把手教他弹琴的一幕至今犹历历在目。天子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起身把蔡邕扶起来,伤心地说道:“先生,就随你吧。”

蔡邕说了几句歉意的话之后,再拜告辞。天子默默地跟在蔡邕身后,一直把他送出了御书房。

看到蔡邕逐渐远去的身影,天子心中黯然神伤,忍不住高声叫道:“先生,请留一步。”

天子匆匆回房拿起了琴台上那把自己用了十几年的琴。自从王美人死后,他就一直弹王美人的琴,这把琴闲置在琴台上已经好几年了。今天请蔡邕来,天子想和他合奏一曲,这才命人调试一新。

天子郑重地把琴递给蔡邕,低声说道:“这是朕的琴,当年朕随先生学琴的时候,用的就是它。先生此地一别,从此相见无期,留着做个纪念吧。”

蔡邕大为悲恸,含泪接过,行三跪九磕之礼,哽咽说道:“陛下大恩,臣无以为报,临别之际,再献一书,以报陛下。”

※※※

天子走回御书房,打开了蔡邕的奏章。

天子从头至尾细细看了一遍,不禁仰天长叹道:“先生,你太过分了。”

天子把奏章递给随侍一侧的蹇硕,然后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走动,非常生气。

蹇硕看了一下,哭笑不得。蔡邕还是那个脾气,在奏章中劝陛下远奸佞,重贤能,把老中官小中官骂了个狗血喷头,其中还着重提到了李弘和蹇硕,尤其是李弘,蔡邕说象李弘这种血腥野蛮之人,祸乱国家之臣,根本不应该重用,而应该把他抓起来杀了,以惩戒天下官吏。这也就罢了,但他接着就劝谏陛下要以大汉社稷为重,不要逆天而行,不要废嫡立庶,以免遭受天谴,涂炭生灵。

蹇硕看到后来都看傻了,这老头在外面是不是待久了,疯了,这种话也能说,这种奏章也能写,就是有一万条命也不够砍啦。

但蔡邕不能杀,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更不能杀。

蹇硕立即跪奏道:“陛下,蔡先生已经老了,糊涂了,让他回家吧。”

天子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两下。

蹇硕知道天子已经怒不可遏了,他急忙再奏道:“陛下,一个正常人会写这种找死的奏章吗?陛下,蔡大人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儿,他不为自己,总要为自己的女儿考虑吧?所以,蔡先生一定是疯了,心智一定不正常,陛下万勿介怀。”

天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怒火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

蹇硕离开御书房,飞一般跑到尚书台。

“卢大人,快,快……”蹇硕气喘吁吁地叫道,“蔡先生闯祸了,赶快叫他离开京城。”

皇甫嵩和卢植大吃一惊。卢植紧张地一把抓住蹇硕的衣袖,颤抖着声音问道:“蹇大人,蔡先生闯了什么祸?”

蹇硕把事情的前后经过大略说了一遍,“蔡先生骂我和镇北将军,这都没什么,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在奏章中劝谏陛下不要废嫡立庶,还说陛下如果这样做了,要遭天谴。”

卢植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皇甫嵩骇得面无人色,摇晃着身躯坐到了案几上。

“两位大人,快啊,迟恐不及。蔡先生现在死不得,他要是死了,京中的士子和太学诸生们闹起来,京师就要大乱啊。”蹇硕面色苍白地说道。

卢植浑身僵硬,感激地拍拍蹇硕的肩膀,“谢谢蹇大人,你还是赶快到陛下身边去,万一有什么事,马上通知我们。”

蹇硕头也不回地跑了。

卢植和皇甫嵩大眼瞪小眼,魂飞魄散。蔡邕这个祸闯大了。虽然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想废嫡立庶,但那也就是想,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蔡邕的这一道奏章,却捅破了这层薄薄的窗户纸,把陛下和大将军直接推到了对决的战场上。大家心照不宣,私下玩手脚和刀对刀,枪对枪的正面对垒,完全是两码事。

蔡邕一旦被杀,奏章的事势必传遍天下,天子废嫡立庶也就成了既成事实。这个时候,天子只要两个办法稳定天下的人心,要么立即册封大皇子为太子,要么推翻大将军,立小皇子为太子,除此之外,再无第三条路可走。但无论天子采取何种办法挽救这种局面,都免不了在洛阳掀起血雨腥风。

在国家如此危难之际,洛阳一乱,其后果不堪设想。

“蔡伯喈疯了吗?他想干什么?他想把大汉国彻底葬送吗?”卢植有气无力地恨声说道,“洛阳形势刚刚稳定下来,却给他拦头一棒,打了个稀巴烂。”

“子干,不要埋怨了。”皇甫嵩强自镇定,挥手说道,“这事,迟来早来,它都要来。我立即出宫把伯喈送出城。”

“义真,万一……”

皇甫嵩咬咬牙,小声说道:“派出八百里快骑,叫李弘立即集结军马,屯兵黄河。”

※※※

蹇硕满头大汗地跑到御书房门口,脸色霎时就变了。

“谁来了?”

站在门口的小宦官回道:“大长秋赵大人,中常侍张侯爷。”

蹇硕痛苦地几乎要哭。

“你立即到尚书台告诉皇甫大人或者卢大人,就说天要下雪了。”

小宦官抬头看看天,疑惑不解。这天上不是有太阳吗,怎么会下雪?他不敢问,匆忙跑了。

※※※

蔡邕回来的消息立即传到了京城各方势力的耳中。天子此时请蔡邕回来的目的是什么,谁都知道。蔡邕一旦得到天子重用,士族官僚的权势立即就会卷土重来,尤其蔡邕是坚定的除阉分子,这种人留不得。所以蔡邕前脚刚走,赵忠和张恭后脚就跑来了。张恭这次很积极。他的弟弟就是现在的宗正张颢十年前做太尉的时候,就被蔡邕骂做奸佞了,所以张氏兄弟和蔡邕结仇很深。

两个人一进尚书房,就看到了蔡邕的那份奏章。两人也傻了,半天不敢说话。赵忠就在想,何进这个屠夫对中官虎视眈眈,后面还有一帮士族官僚,即使他们帮助大皇子继承了皇统,屠夫和那帮士子也不会放过自己,倒不如借着这个机会趁机推翻大将军,扶持小董侯。只要天子在,自己这帮老中官就没事。

赵忠立刻就说道:“陛下,现在不杀蔡邕,将来就是别人杀董侯啊。”

这一句话就够了。

※※※

蔡邕回到马日磾府上的时候,马府已经聚集了更多闻讯而来的名士大儒。朱穆带着李玮也来了。

蔡邕看到年轻的李玮,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他笑着对站在身边的朱俊说道:“公伟,我羡慕你啊,看看你这弟子,还有你那儿子,将来都是我大汉国的中流砥柱啊。哎,不服老不行了。”

皇甫嵩狂奔进府。

府中的宾客看到大名鼎鼎的皇甫嵩竟然不顾场合,撩起官袍飞奔而至,无不骇然失色。

站在蔡邕身边的崔烈拍手笑道:“义真兄,莫非胡人杀来了?”

皇甫嵩惊魂未定地望着蔡邕,大声喝道:“伯喈,你是不是疯了?”

蔡邕捋须而笑,泰然自若。

朱俊急忙问道:“义真兄,出了什么事?”

“伯喈闯了天大的祸事。”皇甫嵩说了一句之后,转身对马日磾喊道,“快,把伯喈的东西收拾一下,随后赶来,我先送伯喈出城。”

他一把拽起蔡邕的衣袖,拖着就往府外跑。

就在这时,府外传来了急骤的马蹄声。

皇甫嵩脸色剧变,返身拖着蔡邕就要往后门跑。蔡邕一把拉住了皇甫嵩,“算了,义真。”

皇甫嵩拽了两下,愤然放手,大声叫道:“伯喈,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蔡邕淡淡一笑,说道:“我不糊涂,奸阉要杀,太子要立,国家要兴,此乃我辈义不容辞的责任。”

他转脸望着马日磾说道:“我只要一女,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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