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恶客
第三十五章 恶客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生者,乃所以善死也……”
同泰寺,王濛身子挺拔,跪坐高台;语音抑扬顿挫,正在宣讲 《庄子》 。
《老》 《庄》 《易》 是时下最主要的学问,合称为“三玄”;魏晋以来,天下名士无不赖此名扬天下,作为与殷浩同列为“江东四大名士”的王濛同样不能免俗,即便高居会稽王长史之位也不得不时常开坛清言,以维持自己对士林的影响力。
王濛的影响力不言而喻,“三月初三同泰寺开坛”的消息甫一传出就被建康士子争相传诵,从二月二十六到三月初三,短短七天时间,建康左近士子无不知晓;三月初三一大早,建康北城大通门外僻静的同泰寺就已聚拢了数百年青才俊等候王濛开讲。
王濛不负众望,先是极为精辟地诠释一段 《道德经》 ,然后在啧啧顿悟赞赏声中,话音一转说到 《南华真经》 上来,只一段开场白就赢得了好一阵喝彩。
先生倾囊而授宣讲愉悦,学生心领神会偶有所得;同泰寺清净散地融洽和睦,洋溢着浓烈而又高雅的学术氛围。就在这时,一个很不和谐的笑声从寺侧响起,大笑声中,石青一身戎装,在高崧一帮赳赳武夫的护卫下大步走过来。
人未到,石青欢欣的声音先就传了过来:“好热闹啊,看来石某有耳福了。”
听到声音,原本肃穆谛听的学子哗地一哄,个个兴致勃勃地瞅向石青,仿佛期盼好戏登场似的;唯有主讲人王濛脸色一黑,转眼多晴转为阴晦。他没有想到,自己躲到了偏僻的、与瓦官阁远隔一个建康城的同泰寺,石青这个恶客还是找上门来了。
论坛恶客是近段时间建康士林私下赠予石青的绰号。大半个月以来,建康内外的坛会在被石青光顾了一遍,也被他以辩论为名闹场为实搅得乌烟瘴气难以继续。之所以说是乌烟瘴气,是因为石青的辩论不按常理出牌,抛开三玄三义之理,也不分“贵无”“贵有”之别,用愚夫愚妇都懂得的浅显道理说理寓事。可恨的是,那些浅显的道理到了他的口中似乎生动了起来,常常驳得开坛名士无以为对。
另外,恪于国公的身份,也没人当真敢和石青认真较劲,竹林七贤那种真性情的旷达散漫在这个时代早就成了神话传说。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东平国公府附近的瓦官寺香火大减,文人名士不敢去那儿游玩说文,建康城内外开坛清言的名士越来越少,大家避瘟神一样躲着东平国公不敢露头。
作为江东士林领袖人物之一,王濛不愿出面和石青针锋相对,但也不能任士林风气这样衰退下去,是以特地避开城南瓦官阁国公府,远远地跑到城北同泰寺开坛清言;哪知石青仍不肯放过,还是赶了过来搅场。
时下流行的玄学作为后来的形而上唯心论学说的启蒙,探讨的是万物的起源,生命的终极意义,好如天上的行云一样飘逸高远;石青与人辩说的却是天理人情经事处身之凡俗道理;一个玄妙深奥,一个低俗繁琐;实在不可相提并论。王濛知道,若是和石青辩论,结果就是鸡同鸭讲,各说各话,不可能有个了局。为了不让石青扰了坛会,他决定先下手为强,不给对方辩论的机会,早早驱赶走了事。
拿定主意,王濛从高台上站起身,望着渐行渐近的石青扬声说道:“同泰寺风雅云集,举目所见皆是高冠宽袍之士;东平国公一身戎装,铁甲杀气未免与景不和,大煞风景;若是有兴参与坛会,国公请换了袍服再来。”
王濛毫不客气,竟以衣冠不整的名义进行驱赶。石青闻言先是呆了一呆,旋即自失一笑,和声问道:“请问王长史祖籍何方?”
王濛应付道:“王濛祖籍太原。”
“原来王长史是太原人啊。请问,王长史为何到了建康?”石青又追问了一句。
王濛有些不耐烦地回道:“永嘉靖难,中原沉沦;元帝于江东重塑晋室,中原士人纷纷依附响应,王濛亦是因此来的建康。东平国公难道连这些常识也不知道?”
“常识石某倒是知道一些,石某想问的是,王长史是否真的明白自己前来江东的真正因由?”石青风淡云清,笑呵呵地来到台下。
王濛不悦地责备道:“王濛幼承家学,饱读诗书,知晓忠义之分;元帝重塑朝廷正溯,忠义之士纷纷响应,这便是王濛和天下士子南下因由,难不成东平国公不以为然?”王濛多才辩士,话题稍稍一带,就将石青挤兑到天下忠义士子的对立面上了。
石青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连声叹息道:“知人易,知己南,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王长史也未能免俗,时值今日,犹自不知自己南下缘由……”
石青摇头晃脑痛心疾首的模样看得王濛心中大怒,他正欲开口驳斥,石青忽地将手中长枪往地上一墩,冲在场士子扬声大呼道:“是什么让北方士人南下的?真正的缘由到底是什么!石某郑重告诉诸位,很多士人南下不是因为心怀忠义,不是为了响应朝廷;根本的缘由是贪生怕死!是怯懦胆小!刚刚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就有很多人忘记了战乱艰险,忘记了刀枪的犀利,自以为抱着几本诗书就能治国平天下了。殊不知诗书只是装点盛世的鲜花美景,在焚毁一切的乱世争战中毫无任何抵抗之力,所以,在胡人的铁蹄践踏下,在刀枪锋刃逼迫下,他们除了逃亡南下再没有任何抵抗手段。可恨的是,世间就是有这么一些人,刚在蛮夷的刀枪下逃脱性命,立马重新拾起诗书装点身份,对自家战士的刀枪不屑一顾。不将这种人丢尽虎狼窝里走一遭,他们永远不知道什么才是应该被尊重的!”
王濛眼前一黑,羞得差点栽倒台下。他没想到兜了一圈,最终还是遂了石青心愿,双方回到参杂不清、混沌难分的话题辩论中。他知道,这种辩论一旦开始,无论结果如何,都是石青赢了。因为石青的言语对年青无知的士子很有煽动性,或多或少,事后总会有一部分士子倾向石青。江东士林风气也将会因此出现裂痕。
怕什么来什么,王濛脑筋急转,正在苦思避开和石青辩论之策的时候,台下一名士子扬声问道:“东平国公。文武之道,一张一弛,相辅相佐;天下事莫不如此,士农工商各有其职,各安本分,否则便失去平衡;岂能如你这般只重武事而罔顾其他?”
士子的问话本来是诘难石青的意思,王濛听在耳中,却是暗暗顿足大叫不好。辩论之道向来没有绝对的是非定论,辩论者所要的不过是在辩论过程中宣扬自己的观点以吸引无知从众,石青的目的显然也是这样,这个士子好心办坏事,给了石青宣讲的机会。
事情果然不出王濛所料,石青对于有人出头很是欣然。“汝能如此说,可见平日功课还算扎实。”
石青对出头诘问的士子好生鼓励了一番,旋即话音一转又道:“学而不思则罔,死而不学则殆。汝的学问是好的,只是思考还不够全面。大道之行,如大河流水,或平坦无波,或暗流回旋,或惊涛骇浪,不一而足。人类置身其中,便如船夫行舟;行至平缓处自然可以稍有懈怠,从事其他营做;但若到了激流之中,攸关生死,船上所有人等都需齐心协力共赴危难,哪里还能再做其他营生?一张一弛说得就是这个道理,繁华富庶之时可以松驰,如中原沉沦、蛮夷祸乱之际,所有人等必须紧张起来,驱除鞑虏,恢复河山。这个时候若是还有人狂言松弛,不仅仅是愚蠢,还是罪恶,极大的罪恶!”
石青长枪笃笃,手臂不时凌空挥动,声情并茂,慷慨激昂。台下不少学子震惊变色,忍不住凝神静思其中的含意。当然还有一部分学子颇为自负,不会随意被三言两语左右。
一位年青士子扬声问道:“东平国公说得有理,只是眼下天下一统,四海堰平,便如舟船行至平缓之处,这时候该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该当厘清官吏刷新政治,该当崇尚文化休养生民。东平国公在此慷慨激昂磨刀霍霍又为那般?”
“天下一统?四海堰平?”石青微笑着反问,反问的语气和笑容相合一处,让人感觉他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
“石某不知道天下一统,四海堰平这句话是谁最先说出来的,石某想告诉汝等的是,说这话的人要么是嗑药多了梦呓,要么是从没去过北方无知的如井底之蛙。”
石青看着发话的方向,淳淳说道:“慕容燕国原是塞外蛮夷,两年前趁石赵崩析之际假借朝廷名义占据幽州,到如今却没有丝毫将幽州归还朝廷下辖的意图,这也算天下一统?永嘉靖难,乃朝廷奇耻大辱,造成这一耻辱的匈奴,眼下还霸占着河东逍遥自在,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四海堰平?并州张平世代为石赵鹰犬,与朝廷恩怨牵连极深,岂会甘心朝廷?西凉张氏与江东关山万里,不受朝廷辖治数十年矣;张重华这一代心怀旧恩之士渐趋老迈,不知朝廷为何物之西凉新一代士人开始把持中枢,西凉与建康渐行渐远……北方形形色色诸般事宜,江东英杰可有几人看得透看得穿?诸位,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旧患未去,新忧频生之际,妄谈天下一统,四海堰平;实乃真正的空谈误国。”
石青在台下和士子一来一往,辩驳的热烈。王濛青灰着脸站在台上,走也不是,辨也不是。走——等于示弱。辨——石青看样子根本没准备再理会他。就在尴尬万分之时,一个披甲卫士匆匆赶来向石青回禀事务,算是为他解了围。
听了卫士回禀,似乎有事等着处理,石青没有了辩论的时间,冲台下士子拱拱手,扬声道:“诸位,对不住!石某琐事缠身,今日无法尽兴了,我等留待他日再会吧。”说罢,他也不和王濛招呼,在士子哄闹声中扬长而去。
前来回事的卫士是何三娃。转过同泰寺院墙拐角,石青一边走,一边招呼何三娃和高崧近前,开口向高崧问道:“茂琰。适才三娃子接到豫州急报,说是征西大将军桓温亲至新野,两万荆州军大张旗鼓地渡过汉水,在新野一带集结,似有北上之势。去年秋,桓温曾抗拒朝廷诏令,拒不交出民王麾下叛将上官恩、乐弘,为朝廷颜面计,石某未曾与其计较;今日他又有这般挑衅举动,这到底是何意思?难道荆州军不归朝廷辖治么?”
高崧为难地笑了笑,回道:“东平国公,荆州远离江东,桓征西武人习气又重,平素我行我素惯了;很多时候朝廷当真拿他没办法……”
“是么?”石青冷笑一声,截然道:“石某偏不信这个邪!朝廷拿他和荆州军没办法,不等于中原十数万儿郎没办法。走,石某要去见会稽王请战,朝廷若当真的辖治不了荆州军,民军就代为朝廷辖治。”
高崧被石青杀气腾腾的言语吓得一窒,沉吟了片刻说道:“东平国公和陆家姑娘的大喜日子就要到了,还请暂且息怒,以完成婚嫁为要。至于桓征西和荆州军一事待朝廷去函询问出缘由再说。”
“喜事?喜个屁!有些人直以为石某是好欺的,专门选在这个日子添堵;石某若是放任不理,只怕有人会得寸进尺了。汝休要啰嗦,陪石某见会稽王去。”石青凶恶异常,污言亵语一通乱喷,只是咒骂的对象却从“桓征西”变成了“有的人”。
“那……好吧。属下陪东平国公一起去见会稽王。”高崧无可奈何地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