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金堤喋血
第四十二章 金堤喋血
车队缓缓停了下来,越来越多的工匠发现了前方战事的异常,他们惴惴不安地低声议论,嗡嗡嗡的声音如苍蝇蒲扇着翅膀在孙俭耳边不住鸣响,越发坚定了孙俭退去的决心:指望这等人防守河堤,真是活见鬼了。
“孙叔。怎么办?我们快逃吧,退回禀丘再说……”
就在孙俭脚步抬起的时候,一个推车的工匠小伙慌乱地叫了起来;听到“退回禀丘再说……”这句话时,孙俭突然一呆,抬起的腿变的异常沉重。退回禀丘再说?退回去后,除了继续逃之外,还能怎么再说?只是——还能逃么?逃得脱么?
逃——这个他向来最习惯的动作、最熟悉的字眼,这一刻听来,变得竟是那么的刺耳。
敌军渡过黄河,横亘在禀丘和白马渡之间;白马渡没有禀丘粮草辎重的支持,能坚持到几时?前方,有他亲生的侄儿,有与他亲同父子的蝎子;后面是新义军的根基所在,是他们共同的基业!他能弃之不顾,独自逃命吗?
敌军前后夹击,击败白马渡新义军主力后,必定长驱直入,如此一来,禀丘能守住?泰山守得住吗?青兖守得住吗?逃——他能逃得脱吗?他逃了一辈子,到如今须发染霜,年事已高,还要继续逃亡的命运吗!
蓦地,一股压抑已久的愤懑从心底爆发出来,孙俭双脚重重一墩,撕天裂地般惨嚎一声:“不!不能逃!为了活命,老头子逃了一辈子,这次绝不再逃!因为,我们是在为自己、在为亲人浴血拼杀,不是在为他人作战。我们不能逃!”
凄厉之极的吼声响彻黄河南岸,骚动的车队猛然一静,工匠们齐齐闭上嘴,目瞪口呆地盯着如痴如狂的孙俭;这还是那个亲善随和,与人无争的孙叔吗!
孙俭爆发了,彻底爆发了,他身子一纵,跨上一辆大车,冲着后面长长的车队扬声大叫:“父老乡亲们!青兖儿郎们!我们不能逃!我们无路可逃!在我们身后,是刚刚安定下来的父母儿女,是才翻了一层土的田垄园地。我们能往哪里逃?是舍弃家园,舍弃亲人,继续四方流浪?还是屈膝跪倒,准备给敌人当奴作仆,苟且偷生?”
孙俭的话不是毫无根据的,青兖两地,无论是南下难民还是原住民甚至于从乐陵郡强迁过来的工匠,如今的生活过得都很安宁。没有世家豪强的欺压,没有土匪山贼的劫掠,没有乱世的凄凉困顿;有的是新义军建设青兖家园的规划,有的是政务部有条不紊的安置管理,有的是民务部粮、盐、布帛的发放救助,有的是治学司对小儿女无偿地教化……。这诸般种种,在易子而食,人命如草的乱世显得尤为难得尤为珍贵。
“孙叔!是我张巧儿不对,我不会再逃的,你说怎么办吧!”刚才喊叫逃走的小伙子涨红着脸大声认错,他叫张巧儿,原是流民,后来随父母流落到诸葛山庄,干起了铁匠营生。与南下难民相比,新义军给他带来的改变不多,仅仅是让他的一个弟弟进了学;就是这一点,已然张家上下感激不尽——家有子弟进学则意味着希望,光宗耀祖的希望。这一点对于身份低微的人家来说,无疑是恩同再造。
张巧儿能够如此表示,出身于南下难民的工匠再无话说;纷纷叫嚷起来:“孙叔。你说怎么办,我们听你的……”
声音从车队前列首发,渐渐蔓延至最后,没多久,整个车队一起叫嚷起来:“孙叔,你下令吧,我们听你的。”
“好!老头子今日就真正作一回将军,大伙听我号令……”
孙俭瘦削的身子直挺挺立在大车之上,手中长枪直指苍穹;随和之人一旦发威,另有一股凛然之气,容不得任何人小觑。
“大伙取枪背刀。每人一杆枪一把刀。枪为攻,刀为备!”
第一道命令下达,三千工匠先在辎重车上拿了把环刀负在背上,随后各自拎起一杆长枪,拄在地上等候命令。
“保持现在队列,并排两车十二车手合为一小队,小队正由其中年龄最大者担任;五小队组成一大队,大队正由孙某亲卫担任。诸位务必要听从大队正指挥。”
孙俭随身带了一队军帅府护卫,一人统带六十名工匠,五十人恰好统带三千,建立了一个简单的作战编制。
“按照目前顺序,每大队的六十一名士卒并排为一列,全军结成五十列的纵队,前后列相差不得超过一步,全军聚拢,攻击前进。大伙注意!临敌之际,不得退缩,不得左右躲闪,直管往前戳,戳死对手就是胜利!”
金堤宽达二十丈,足够六十一人的横队通行;孙俭顾虑的是工匠们没有参加过实战作训,一旦分散,单兵作战技能不是敌人对手,因此一再强调,全军聚拢,不得离散;他要靠三千支长枪组成的密林将面前对手一一扫荡干净。
前方的混战还在继续。
交战双方都发现了孙俭这部人马;左敬亭、燕九、戴洛精神大振,指挥义务兵和越来越多的枋头军厮杀缠战,寸步不让。蒲箐急忙传令登岸散兵,在战场东部边缘一带集结,准备阻击孙俭;河心的木筏加快了速度,希望抢在孙俭部抵达前,将更多的士兵送上南岸。
“大伙放心,军帅府昨夜已经传讯白马渡新义军主力,援军正在赶来,只要坚持一时三刻,胜利就是我们的!时不可失,失不再来。大伙戮力杀敌立功吧!出发——”孙俭说罢,长枪向西一指,当先而行。
随身亲卫下到阵列中统带工匠,孙俭左右没有一个人拥簇相伴;宽阔的河堤映衬之下,他单薄的身子显得有些孤单。
孙俭没有感受到这些,此时他的人如同手中长枪,锋锐毕露;手中长枪如同他的人,气吞山河。第一次没有逃跑,第一次迎难而上,孙俭无惧无怖,有的只是沸腾的战意。
因为,他是在为自己而战!
随后跟来的三千支长枪,其中出现了一些歪斜,显得不是特别地肃杀;出现了一些摇摆,似乎减弱了气势。他们的队列也不是很齐整,一块凹一块凸地有些扭曲;但是,三千人的脚步却和率领他们的将军一样的坚定,一样地有力。
他们同样是在为自己而战!
四五里的路程转眼即过,一千多匆匆集结起来的枋头军,在前方挡住去路。
“架枪!”
双方距离二十步时,孙俭大声下令。
高举的长枪呼啦一下伏到,第一列第二列长枪平放,稍稍带点向上的斜度,指向前方;后面一列列工匠的长枪架在前人的肩上。
“吹鼓点号——”
孙俭再次下令。统带第五列工匠的亲卫队长秦彬摘下号角,模仿着鼓点的节奏,吹响了号角。
“嘟—嘟—嘟……”
短促的号角声中,各列亲卫队员大声喝斥:“踏着鼓点。抬步—跨步—抬步—跨步=抬步……”工匠队列扭动了一下,随后变得整齐了许多。
耳边充斥着号角声、口令声,心中想着脚下的步伐;心神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工匠们的眼中已经看不到面前凶恶的敌人了。
“第一列、第二列。收枪——”
孙俭的声音似乎代替了工匠们的意志,第一列、第二列工匠闻声而动,双手后缩,收回一尺。
“刺!”
孙俭发出爆炸般的吼声,双方短兵相接了。
一百二十支长枪从工匠队列刺出;戳上盾牌、戳穿人体、戳在对方劈刺来的刀矛上……发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有惨叫声,有愤怒声,有金属刺耳的摩擦声,有脆脆的爆破声,有沉闷地木石相击声……
短短一瞬,双方前列之士像是割倒的麦草,齐刷刷倒下一茬。
“后列上前!刺——”
交锋地带各种混乱声响,却压不住孙俭的声音。老头子中气十足,扯着嗓子嘶声下令。统带亲卫指挥着第三列、第四列的工匠向前挤,与前两列幸存者肩挨肩、臂擦臂刺出手中长枪。交锋地带的刀枪越发地密集了,只要有机会劈刺出去,必定能击中目标。双方比拼的是谁能劈刺得更快,谁能更狠承受到最后。
“刺!”
“杀!”
双方统领指挥声中,长枪似蛇信吞吐闪烁,环刀如霹雳,纵横来去;一茬又一茬士卒倒下,后面的立马涌上来。一次次机械的劈刺,脚踏着倒伏的尸首,目中所及尽是刀山枪林;大多数人都融入到这种惨烈血腥的杀戮气氛中去,他们忘记了恐惧,忘记了逃跑,前赴后继,不死不休。
要想停下来,除非……到达他们的承受极限。交战双方,终归会有一方先行承受不住,接下来发生的就是大面积溃逃。
短兵相接,工匠们赢了。他们的对手和他们一样,也是青壮纠合起来的。不一样的是,他们的对手没有他们那股誓死守护家人的决心,他们的对手数量也不及他们。于是,斩杀了六七百敌军后,工匠们取得了第一阵的胜利,剩余的四五百敌军承受不住,溃逃到河堤之下。
这次胜利虽然令人欢欣鼓舞,却不意味着他们已取得决定性胜利。因为,对手是越打越多。就在他们刚才接战之时,又有几千枋头军渡过了黄河,攀上了堤岸;另外,还有更多的敌军在渡河,在攀越。
“收缩队形!攻击前进——”孙俭嘶哑着嗓子,继续下令。
他必须率领工匠队伍和左敬亭等人会合,将工匠编入义务兵的军制之下。没有完整的作战编制,这些青壮工匠的战力发挥不出来。刚才一战,工匠队伍占据了各方面优势,杀敌不到七百,自损却达到五百;这种战损比例,实在不能算是胜利。
只是,在目前情况下,孙俭想和左敬亭会合,无疑非常艰难。因为,枋头军败下一阵后,蒲箐恼羞成怒,亲自带领一部精兵杀了过来。
杀——
蒲箐爆喝,径直扑上;丝毫没将对手放在眼里,手中长枪一抖,工匠兵刺出的七八支被搅到一边。他犹有余力,长枪顺势一挑,当头的一名工匠整个下颌被他挑成两半。
“杀啊……”
枋头精兵舞着环刀,顶着盾牌,潮水般涌上来。十几面盾牌联合着向前一扫,工匠兵刺出的长枪大多歪斜出去。枋头兵揪住空子,顶着盾牌冲上来,他们欺负长枪不能进身攻击,环刀泼风般地向工匠兵身上招呼。
“拔刀!”亲卫队长秦彬一边下令,一边拔出背上环刀抵抗,前列的工匠兵跟着拔出环刀和对手抵近厮杀。
工匠兵勇敢、热情,年青有气力,但是他们没有受过协同作战的操训;阵形不乱时还能保持攻击力,一旦遇到强敌,阵形混乱后,各种毛病就开始暴露出来。前列拔出环刀挥舞起来后,遮住了后列工匠兵的攻击间隙;前后之间不能密切配合,形成了一个断层。
蒲箐和枋头精兵久经阵战,一眼就瞅见了对方的破绽。
“随我来!”
蒲箐招呼一队士卒跟随,他则连跨三步,率先闯进工匠兵阵势之中。长枪一阵拨打,工匠兵阵营露出一道缝隙,蒲箐和一队枋头精兵一涌而入,直闯工匠兵阵心。蒲箐很明白,只要搅乱对方阵势,剩下的就是追杀了。
面对对手凌厉的攻击,工匠兵不知所措;他们想和敌人拼命,可不知道如何才能和敌人拼命。一直向前刺的枪出现了犹豫,不知道是该向前刺还是向侧刺……
“随我刺!”
混乱之中,工匠兵忽然听见一个让人安心的声音。不知何时,孙俭来到阵中,手中长枪毫不犹豫地侧刺而出,刺向闯阵的枋头兵。
“刺——”工匠兵齐声大喝,纷纷调转枪头,从三个方向刺向枋头兵。
“老东西找死!”蒲箐发现了目标,瞋目大喝一声,长枪扑打着冲向孙俭。
“兔崽子你活够了!刺——”回骂声中,孙俭长枪猛地一刺,直袭蒲箐面目。
蒲箐狞笑,跨步而上,似乎没看见孙俭的长枪,待孙俭长枪堪堪刺到,他左手忽地抬起,向前一圈,正好抓住孙俭枪头。
“去死吧!”蒲箐大喝,右手枪毒蛇一般,飞速弹起,扑地一声,捅入孙俭小腹。
孙俭面容一僵,似乎不敢置信死亡来得如此之快,瞅了一眼小腹上的长枪,他双目一鼓,两颗眼珠瞬间变得血红血红的。
“兔崽子。爷爷跟你拼了——”嘶吼声中,孙俭跨步急上,捅在他小腹上的长枪随着他的步伐,倏地从他背后露出,鲜血淋漓的枪杆上挂着些许肝肠碎末。
“好—”蒲箐没想到对方悍勇如斯,忍不住开口叫好,声音刚刚出口,一道霹雳凌空而至,蒲箐眼睛一花,随即感觉颌下一凉,呼呼的风呼啸着灌入体内,他再也无法发出声音了。他困惑地看向对面,只见对面的老将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环刀,环刀雪白的刃上,点缀着一抹浅浅的殷红。
那是我的血么……蒲箐还未想透是怎么回事,眼前一黑,已翻身栽倒。
“兔崽子。想爷爷死,不付出代价怎么行。哈哈哈—”孙俭大笑三声后,声音嘎然而止,身子一动不动地矗立着,蒲箐的长枪在他背后露出大半枪身。
“孙叔——”
“将军!”
双方主帅同归于尽,枋头兵和工匠兵一起悲声大坳。悲坳之后,同时大呼:
“杀!为孙叔报仇!”
“杀——为将军报仇!”
双方主帅阵殒,只是南岸战场其中一角知道。左敬亭、戴洛、燕九不知,他们依旧在拼命厮杀,试图阻止枋头军登岸;蒲法也不知道,他率部在金堤上往来冲突,掩护枋头军登岸。
黄河对岸的蒲雄也不知道,他沉默地立于金堤之上,静静地观望着对岸惨烈的厮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是一个旁观者。
蒲雄身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年是蒲雄次子蒲坚。
蒲坚身着短身皮甲,背负长柄环刀;手中长枪稳稳拄在金堤上,双腿略微分开,傲然而立;他脸色肃然,很有几分老成模样。
似乎很迷恋蒲雄,蒲坚依样学样,沉稳地向南眺望,只是偶尔皱起的眉头,不时闪烁的眼波显示,他未必如外表看起来的那般镇定。
四五步外,几百甲衣猛士环形分布,护卫着蒲雄和那个少年。其中一个半大少年,鼠目贼眼,精光乱转,赫然是小耗子。小耗子左右,三娃子等四名石青亲卫愁眉苦脸地眺望着对岸,默默出神。
良久,蒲坚偷偷嘘了口气,随后向蒲雄道:“父亲。大局已定。”
蒲雄点了点头,他明白儿子的意思:又有三千枋头士卒登上了岸,南岸战斗虽然还在继续,但是,实力对比很明显,对方无力阻止了。
蒲雄目光缓缓扫过对岸,正想说点什么;忽然,他神色一变,一动不动地盯向西南方。
蒲坚诧异地随着父亲的眼光看过去,只见西南方距离登陆点七八里外,忽然扬起一股大股的烟尘,烟尘扑腾的很高,在半空中翻翻滚滚;久经兵事之人,大多都能认出,这是骑兵带着的烟尘。
“不好!敌人骑兵来了,某当亲自过河指挥。”蒲雄很快作出反应,大声说道:“走!我们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