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公私兵
第三章 公私兵
李彦直对严世蕃的权术才智素来忌惮,同样一句话在别人口中说出来李彦直可以不放在心上,但由严世蕃道将出来,李彦直却不能不加多三分审慎。
严世蕃提到了“魏国公”,为何会让李彦直有那么大的触动?想弄明白这里头的缘由,可就要从大明的整个军事制度说起了。
明朝的军制,是割裂统军权与用兵权以防武人作乱。
依制,用兵权在兵部手里,朝廷用兵派钦差御史为大将,或派文臣监临,这些大将、文臣领兵出征时权力甚重,指挥使、千户、百户都得受其节制指挥,但战事一歇兵权便解,因此无法拥兵自重。边关大将纵然统领十万大军,圣旨一下便得解甲听命,就得益于这套体制。
然则战争未起之前,战争结束之后,这统兵之权又在哪里呢?那就是以五军都督府以及下辖的卫所体系。用兵之将一般是流动官,而统兵的都督、指挥使、千户、百户则一般是世袭官,这些人从百户、千户到指挥使,大多是开国兵将的后代,都有上百年的家世背景,经历了那么多代皇帝也雷打不动,和朱明宗室是血肉相连的关系。和这些世袭的公侯将领相比,文臣们——哪怕是内阁的大学士们也只是“临时”的官员而已,纵然是杨廷和、杨一清这样的地位,恩泽所及不过一二代,哪像这些卫所兵将,只要不造反,他们家族的铁饭碗便可与大明同寿,由此可见其根基之厚、与朱明皇室牵涉之深,那是李彦直这样的骤起之臣所不能比拟的。
卫所制度不但是大明皇朝的根基,而且也是一股真正名副其实的封建势力,而这股顽固势力的领衔人物,在当代便是开国第一名将徐达的子孙——魏国公徐鹏举。徐鹏举是世袭国公,是军方的第二首脑(第一首脑就是皇帝),朱、徐两家一体,是一个徐阶也动不得的人物,别说徐阶,甚至就是历代朱明皇帝,只要徐鹏举没有谋反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不过徐鹏举这位军方领袖本人却不在北京,而是在南京为统兵守备,掌管南京的防守事务,管理南京地区各卫所。徐阶掌握政权之后在南京安插了很多人,对徐鹏举却没办法。这段时间徐阶没动徐鹏举,不是因为失策,而是因为力所不及。
而且徐阶和李彦直之前认为嘉靖若到南京,必是由王直挟持,那样的话徐鹏举恪于礼制,也势必将他们拒之门外,不想这次破山竟然把嘉靖给放了,一个被挟持的嘉靖和一个自由的嘉靖,对徐鹏举来说绝不会是一回事。虽然徐鹏举魏国公的地位是世袭的,但“太子太保”等加衔却是嘉靖封的,在中年的嘉靖、近在咫尺的皇帝和少年的隆庆、尚无能力亲政的朱载垕之间,徐鹏举会怎么选择呢?
李彦直在海州与严世蕃交涉之际,风启已经逐出城外,而正要去福建的蒋逸凡更已进入扬州府境内,到了这儿后他发现驿站的官员见到他的关防后有疑忌之意,但他赶着往福建,就没停蹄,直到他接近高邮之后才听说嘉靖已进入南京的消息!而且魏国公徐鹏举、内阁“首辅”严嵩以及南京六部官员已在应天府护驾听命,扬州府州县这时也已收到南京快马传来的公文,所以才会对北来官吏心存疑忌。
蒋逸凡吃了一惊,忙派了人往海州报信,他却不知李彦直这时已从严世蕃口中知道了这个消息,并对局势进行了重新的评估与预判。
“徐鹏举的话,还是有可能会选择老皇帝的。”李彦直清楚,眼下的局势,并不是拥立哪个皇帝这么简单,徐阶和李彦直背后实有一股企图进行改革的力量,这股力量锋芒所向,不但要扫荡一切行政层面的积弊,而这是那些因循的守旧派所不愿意看见的。
在那些老旧功臣心中,朱载垕其实是被徐阶所组成的这个暴发户内阁所控制,其合法性或许会比嘉靖这个三十年江山的皇帝弱些。
“李都督,”严世蕃似乎能透过李彦直镇定的面容看破他心中的犹豫迟疑:“魏国公的身份地位,别人不清楚,但你应该明白。只要他拥护皇上,登城一呼,不但南京所有将官都马上会执戈听命,就是普天之下的卫所官兵也都会听南京兵部节制。”
“东楼所言,太夸张了。”李彦直这时还有些摸不透对方的底细,却耐着心好像在和严世蕃认真讨论一般,“如果魏国公真的拥护太上皇,南方数省或者会响应,北方就难说了。不过到了那个时候,天下势必分裂为南北,若靖难之事再起,只怕天下就要大乱。难道太上皇就忍心父子相残、神州涂炭?更何况打到后来,究竟是夺门之变的结局,还是玄武门之变的结局,还很难说啊。”
其实天下一旦分裂,那不单是南北分裂,而且势必是新旧政治势力的分裂,更是新旧两种军事力量的正面对决。
李彦直通过京畿之变发展起来的水陆兵马,已是一支游离于卫所体制之外的军队,甚至具有相当程度的私兵性质(部分兵将非李彦直指挥不动),而海军都督衙门为一统兵衙门,李彦直以右都督身份出征,已是统兵权与用兵权合一,就大明体制来说这已经冲到体制允许的边缘了。
嘉靖中期以后私兵本来就有抬头之势,只是这些私兵要么就是分散各地,不成气候,要么就没法跳进体制之内,如王直所率领东海的海盗,在不就是虽然进入体制之内却被迅速消化,没有对卫所体制形成冲击,如广西的土狼兵等。但李彦直的出现却加速了私兵的合法化,并使之成为保护新政治力量的武装。
李彦直可不认为嘉靖会为了不忍父子相残、神州涂炭就放弃权力,他只是要告诉严世蕃你们的胜算其实不大。
但严世蕃竟然长长叹息了一声,说:“是啊,陛下也不愿意看到这个局面。”他言语中竟有几分悲天悯人的语调,但这让李彦直十分不适应,“所以陛下希望裕王、徐阁老和李总督能以大局为重,以天下苍生为重,不要为了一时利欲,误了国家大事。”
这番话若是夏言海瑞之流说出来,李彦直或者还觉得能听听,但从严世蕃口里说出来,却叫李彦直大起鸡皮疙瘩,但他随即隐隐想到了一个关键:“严世蕃也是不世出的人才!老皇帝把儿子留在这里做诱饵也就算了,但严嵩竟也儿子留在这里,这是为什么?只是为了传个话么?”
严世蕃见他犹豫,又道:“李都督,其实陛下在海上巡狩时,曾说起于谦的事,我在旁边听说,也留心记住了,不知李都督可想听听陛下的评价?”
他这句话说的虽然是“于谦”,李彦直却一听就知道说的是自己,便道:“愿闻其详。”
严世蕃道:“陛下曾说,土木堡之役,国家有颠覆之危,于谦临危应变,实有匡扶社稷之功,实际上并无不忠之处,后来英宗皇帝虽然重掌大宝,但在处置于谦一事上,却做错了。”
李彦直心里一呆:“难道老皇帝留严世蕃在这里,除了要他打点震慑海州官员之外,还有让他来笼络我?”在这样险恶的局势下,若只留个太监在这里传话,无论嘉靖许下什么诺言,都无法取信于李彦直的。“难道老皇帝到现在还弄不清楚我们的立场?我对他来说乃是不赦之叛臣啊!还是说……他没有多少其它的选择了?”想到这一点,李彦直心中为之一宽:“或许老皇帝手中的牌,没我方才想到的那么多。”
“那么……”他问:“陛下的意思,是应该赦免于谦的罪过了?”
“不但是赦免,”严世蕃道:“而且还要大大的表彰。”
李彦直心想:“老皇帝要给我甜头了,看来还真有笼络我的意思。”忽然想起了蒙古犯京之时嘉靖严嵩的仓皇无策:“是了!老皇帝和严嵩虽然厉害,但他们长于权谋,而短于实务——这几个人说到在朝堂上玩弄权谋,或许我也不是对手。但他们内不擅治国,外不擅用兵。我慑于他们往日的权谋能力,刚才又被独眼龙误导,可把老皇帝和严嵩他们高估了!”又想:“海上大军,总得两三日才能到。此次随我来的陆上部队不多,京畿大部队要开动调到这里来,那也不是十天半月的事情,南京方面卫所官兵当有五万到八万人,如果老皇帝已在南京站稳,我眼下这点兵马,未必能够取胜。万一一战不胜,天下人心浮动,那我等就大势去矣!若是陷入纠缠,就算最后我能占据上风,但破山、王直在浙江、福建从容布局,那对我们也将大大不利——至少会留下极大后患。此事要么速战速决,要么调整先后缓急的顺序,避免两线作战才好!”
这时见严世蕃正等着他接腔,心想:“且顺他的话说以说,若老皇帝给我的好处越多,就说明他的心越虚!”口中便叹道:“可是陛下这也是事后论事,若放在当年,在夺门之变成功之前,纵然英宗皇帝信任于谦,于尚书也未必能信任英宗皇帝啊。”这句话,竟是在向严世蕃要条件了。
严世蕃眉毛一扬,笑道:“关于这一点,李都督可多虑了。”便伸手往袖袋里一掏,似乎要摸出什么东西来。
李彦直见了他这神情、这动作,反而心下大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