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准备
第二百七十五章 准备
饶乐大都督府露台上,李诚忠盯着唐成看了许久,“多莫高,坐下!”。
红衣奚汉紧盯着唐成不动,右手依旧按在腰间弯刀的刀柄上,唐成手端黄桦木弩看着他,凝静的脸上带着一抹冷笑。
李诚忠的手重重拍在身前的案几上,“嘭”的一声盏盘歪倒,汤汁四溅,“坐下!”。
红衣奚汉冲着唐成狞笑一声后,在李诚忠的暴怒下终于坐了回去,唐成则将黄桦木弩收于宽大的袖中,借着长袖遮蔽了弓矢的锋芒。
从红衣奚汉身上收回目光后,李诚忠怒意不减的看着唐成,“如此说来,朝廷谴你来此就是让本王拱手让位的?”。
“朝廷未有此旨意,此乃某对王爷的善意谏言”。
“你让本王放弃这大都督府”,李诚忠抬起粗肥的手指用力指着脚下的露台,胖脸上的肉竟开始微微抽搐起来,“果然好一个善意!”。
难倒华美的宫殿和一个徒有虚名的王位竟比命还重要,唐成真搞不懂这个死肥猪在想什么,更没想到这么简单问题竟然还需要解释,“大都督府不过就是一个华丽些的地方罢了,存地失人,人地皆失,莫非这个府邸竟比人还重要?”。
闻言那几个陪饮的族长一片嘿嘿冷笑之声,其中尤以那红衣奚笑的厉害。
“唐司马远来辛苦,这就下去休息吧,且做好你的份内事就是”,李诚忠摆了摆手,放下手的同时已抓起了旁边圆肚的大酒瓯。
看来此中还有隐情,只不过露台上情势已然如此,多说无益,唐成转身拔脚便向露台下走去,侧身时那红衣奚看着他又是一个狠毒的狞笑,唐成则报以冷笑。
下露台的时候唐成走得很慢,此前见到土围子安然无恙时的好心情至此已彻底消失干净。
刚才他在露台上说的那两点正是他一路上苦思出的破局之法,既然王位守不住了就不守,大都督府占不住了就不占,传令饶乐草原退出王位,随后迅即转迁至界河边背靠天成军扎营,一可以从当前激烈的利益矛盾冲突中全身而退,二则可以借天成军之势以增加安全系数。
当然这个想法本身于唐成而言也是大有好处的,此番他来饶乐的任务就只有一个——确保李诚忠的生命安全,只要能让他退出王位之争,人也到了界河边的话这个任务就算完成一半儿了,而他安全了的话,唐成自己自然也就安全了;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有退出王位之争的李诚忠领本部人马在界河边顶着,就等于给河那边的龙门提供了一道最好的安全屏障。
说来这实在是两方均能得利的好谋划,既然李诚忠亦能从中得到安全,他又凭什么不答应?这就是唐成来时的想法,也是他见到土围子安然无恙时好心情的根源。
可惜变化总比计划快,他想好的主意李诚忠竟连半点要采纳的意思都没有,如今饶乐外部情势已是恶劣到随时都有可能爆发,那两强一旦得到长安传回的确认消息后要做的第一件事肯定就是向大都督府进军;而内部李诚忠这个死胖子又是这么个态度。
外患内忧联在一起,这局势实已险到了极点,而今不说什么任务和保龙门安危,这种局势不改变的话便是他自己的人身安危都没了保障。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那两强大军杀来,这低矮的土围子和百十人在洪水般的奚人骑兵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坐以待毙将自己的生命安全托付在运气和别人手中不是唐成做事的风格,不行,还是要想办法,一边往露台下走着,唐成的心思边急转个不停。
依旧是前面那奚人将唐成领出了大都督府,见他出来,本自在外面四处闲看的柳随风走了过来,“如何,你的谏言奚王可接纳了?”。
他这想法在路上也没瞒着柳随风,闻问,心中隐约已经有了主意的唐成摇了摇头,“先歇马下来再说”。
饶乐都督府比不得大唐内陆的扬州、幽州等大都督府,这里虽也有司马、长史等官职的设置,但纯乎就是个摆设,实际作用跟庙里神像前供奉的三牲没什么区别,然则虽是如此,但傍依着大都督府的司马宅第却也是当年由长安将作监来人一并修成的,占地又大又齐整,唐成以从人护卫名义带来的两小队天成军居然不用另外找地方就能安顿下。
自打太宗朝之后长安吏部对饶乐、松漠等都督府的长史、司马任命就是时断时续的,若有那等碍了皇帝眼或是得罪了权贵的官儿不好安置时就往这里安插,若没有合适的人选也就空着,反正来了也是没事干,这些北地都督府于此也不在意。
唐成来前饶乐司马就已经空缺两任了,因是如此,这齐整的司马府内就显得有些破败,府中除了两个守门的官奴之外也没有多余的下人,绕着府第走了一圈儿的天成军校尉陈雷弄清楚情况后便到了唐成的公事房。
唐成没在公事房里,就站着门外跟柳随风说话,屋里则由郑三带着那两个老仆在打扫清洁。
天成军这次选出的正好是两小队一百名骑兵,百人骑兵按军中常例由两名队正管理,除此之外两队正之上尚设有一员校尉总领,这校尉便是陈雷,见他过来,正跟柳随风说话的唐成向其招了招手。
招完手后,唐成扭过头来继续跟柳随风说话,“刚才露台上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子了,你现在要做的便是去找守门的那员将领,此人年轻,兼且对我大唐颇有好感,以无涯你这来历风仪正可谓投其所好,多多少少总能问出些东西来,就算别的问不出,至少也要搞清楚李诚忠的依仗到底是什么”。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柳随风一笑过后,转身便要走,唐成乃又跟了一句,“酒能乱性,无涯别忘了”。
柳随风背着身点点头后白衣飘飘的去了,陈雷见状上前一步说了刚才的事情。
“府里就不用打扫了,你现在就领人去大都督府领粮,领回来之后一刻都不要耽搁马上制成熟食装好,此外水囊也都要装满了”。
陈雷是久在军中的人,一听到这命令心头顿时猛的一跳,“大人是说将领来的粮食全部做成军粮?”。
“是”,唐成的回答凝重而低沉,“府里也不用派护卫,除了轮值做军粮的兄弟外,其他的一律不得外出,就在府里休息,对了,战马要照料好,就这些了,抓紧时间做去吧”。
随着唐成的命令越多,陈雷得出的信息越明确,与此同时他心中的紧张与隐隐的期待也就越强烈,这次能被选为百人队伍的统领校尉,他陈雷是天成军年青一代中名副其实的佼佼者,只可惜近年来边地无事,陈雷心中纵然有百般抱负也无沙场可做施展,却没想到如今甫至饶乐都督府便接到了这等严令……
这一刻陈雷的心情复杂的说不清,以至于他竟忽略了唐成说到天成军时所用的“兄弟”这个古怪称呼。
待紧绷着脸的陈雷行了一个军中礼节退去后,唐成转身进了公事房。
房中并不曾清洁完毕,唐成对此也不在意,摆了摆手示意那两个老仆退出去后便在擦拭完还没干透的公案后坐了下来。
“磨墨!”,向郑三吩咐了一句后,唐成微微闭上眼仔细回忆起什么来,待墨汁磨好之后便见他拽过一张竹纹纸伏案画了起来。
郑三边磨墨边诧异地看着姑爷的动作,不都说这饶乐司马只是个摆设嘛,怎么这才刚来就有紧急公务了?待十多笔后他这才看清楚唐成绘出的竟然是一副地图,而且是他没进去过的大都督府的地图,从最底层的大门到最高的露台,沿途所经之地的护卫位置及人数皆都清清楚楚。
绘完之后,唐成凝神之间又仔细想了想后,提起笔来在地图上又补充了些东西,如此三回反复之后这才满意。
细细将地图吹干,唐成抬起头来看着郑三,“你今天不用在我身边侍候,就去都督府外守着,一则要把都督府所有的进出门户都搞清楚,再则留心从府里进出的人,尤其是身穿艳色唐服的奚人。此外你自己也要注意,别惹了人的怀疑”。
郑三跟着唐成也有些时候了,对这个姑爷的本事早已是心知肚明,此时领了吩咐也没多问什么,点头之间放下手中的墨锭后转身去了。
郑三走后,唐成静静的将地图看了许久后将之收起放进怀里,随后站起身来随意的在公事房中走动。
这间还没完全清洁好的公事房中最醒目的便是那排书架,上面杂乱的放着一些书卷,唐成迈步走过去后,首先看到的便是身前那本东汉初年班孟坚所写的《汉书》,因是上面布满了灰尘唐成本不欲伸手去翻,却又在偶一侧目之间看到了书中有几页是翻叠起的。
伸手过去将书拨开之后,唐成见到翻叠起的这几页正好是《张骞传》,便随意浏览过去。
“骞还,拜为大行。岁余,骞卒。后岁余,其所遣副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然骞凿空,诸后使往者皆称博望侯,以为质于外国,外国由是信之。其后,乌孙竟与汉结婚”,翻页看完《张骞传》这最后一部分时,唐成注意到书页旁有一行漂亮的行书批注。
“同离汉土,骞能凿空西域,立不世功封博望侯;余亦壮盛,然徒困北奚,坐叹鬓发空斑,华年老逝,惜哉、痛哉、恨哉!”,这一行小小的批注写来端的是银钩铁划,尤其那最后一个恨字用笔苍劲,其间的愤懑之意早已破纸而出。
唐成将这批注看了一会儿后,伸手一挑“啪”的将书给合上了,“立不世功封博望侯,哼!这功可是提着脑袋立下的,说的容易!”。
至此唐成再没心思看那书架,出了公事房后便直接去了后院儿宿处,等老仆粗粗收拾完抱来薄被等物后再无二话倒头就躺下了。
此时他心思重,原想着该是睡不着的,孰料头沾着枕头没一会儿居然就迷糊过去,这一觉睡的香,连半个梦都没做,直到天过正午柳随风回来后他才醒过来。
“我刚去公事房寻你不见,却在那书架上找到一本好书”,柳随风随手放在身边小几上的正是那本《汉书》,“里边尤其是张骞传旁的书批写的好,文字也还罢了,倒是那股愤懑之气、用事之心实在动人”。
唐成没理会他这议论,梳洗完后转过身来径直问道:“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见唐成问到正事,柳随风遂也正色将他的收获说了出来。
唐成在柳随风旁边坐下,边听他的叙说边结合着前面露台所见加以分析,说来李诚忠之所以不采纳他的建议倒不仅仅是因为舍不得王位及华丽的大都督府,这还跟奚王所拥有的草场分配权有关。
游牧民族的疆界观念并不像大唐内陆的农耕百姓那般清楚明晰,一望无际的草原也不像内陆的山川那么好标记,加之五部奚以及每一部内的族与族之间实力变化较大,一场雪灾甚或一场瘟疫都能改变部族间的实力对比,由此带来的草场变化也是既多且繁。
对于以游牧为生的奚人而言,草场的重要性就跟唐人的土地一样,为了捍卫这个他们是不惜付出一切的,由此,这种草场的不确定性与变动性就成了草原永恒不变的冲突之源,数百近千年来为此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没有人能说得清。
直到饶乐五部合一,共尊一主之后奚人才基本结束了用弯刀与弓箭这种极端方式解决草原争端的方法,这一权利也自然而然的收归于五部共选出的奚王手中。
由此,每一任奚王上任之后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解决草场问题,需要变更的变更,不变更的再次确认,这件事情不仅关系到利益分配,也关系到饶乐未来几十年的安宁,即便后来草场再有变化,也是在此一框架内进行。
李诚忠现在不愿意让出奚王之位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即在于此,无论如何他也得把这件事情先做完再说,或者说在他没干完这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之前,就是他想退位以保身,其手下的族长们也不会答应。
此中关涉到的利益实在太大!
“昏聩!”,听到这里唐成忍不住骂了一句,“李诚忠有名无实,便是他真做了草场分配又有什么用?”。
“即便现在执行不了,这也是个由头儿,是为以后埋下的伏笔”,柳随风摇摇头,“饶乐比不得我大唐,此地部族间强弱易势往往不过是数十年间事,无缺焉敢说李诚忠这一部异日就没有强大的机会”。
原来这些人还有为子孙谋划的远见,唐成听到这令人无语的解释后冷冷一笑,“那李诚忠的依仗又是什么?”。
“此前五部争雄时,败退下的三部为求自保结了血盟,盟约的内容便是其中任一部若遭两强攻击时,盟友当倾力来援,李诚忠的多莫部亦是其中之一,他如今依仗的便是其它两部的援军”。
“当年三家一般落魄,抱团取暖乃是人之常情,如今李诚忠平白无故得了个奚王,其它两部红眼还来不及,会来救他?此事李诚忠未必不知,不过是抓救命稻草般怀着侥幸之心罢了,嘿!他却忘了人倒霉的时候最是侥幸不得”。
“这毕竟是血誓……”,柳随风这句还没说完自己都不信了,“那,以无缺的意思咱们现在该当如何?”。
“某等辛辛苦苦来饶乐可不是为了陪着李诚忠送死的”,唐成抬手之间重重拍在柳随风带来的《汉书》上,“有这么好的例子在,咱们说不得要好生学上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