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寒士风骨
第十四章 寒士风骨
主父偃,一代才智杰出之士,对中国历史有着重大影响的人物,竟然落魄如斯,可谓造化弄人。
主父偃苦笑不已,摇摇头,自嘲的一笑:“想那张仪盗璧,范睢折肋,皆为天下名士,纵横无敌,区区饥寒,能奈我何?”
张仪盗璧和范睢折胁,是战国时期很有名的两个典故。
张仪和苏秦,是同门师兄弟,是一代奇人鬼谷子的高足。张仪学成下山后,欲求士,却是无人识,无人用他。他来到楚国,投在昭阳门下,却给人诬陷他盗了和氏璧。
张仪一代名士,志在天下,岂能做这种无行之事,那是因为他穷困潦倒,有人看他不爽,诬陷他的。张仪给捆起来,打得不成人样,张仪不承认,昭阳只得放了他。
回到家,他的妻子就唠叨,说他整日里求官,却求得一身的伤。他指着嘴巴,问道:“我舌头在吗?”他妻子回答:“还在!”张仪自豪的说:“凭我三寸不烂之舌,取天下富贵足矣!”
后来,张仪入秦,给秦惠文王拜为丞相。苏秦合纵,张仪连横,师兄弟二人合纵连横,纵横天下,无所遇敌手。天下之权,尽入二人之手,成为千古佳话。
范睢也是一代传奇人物。本是魏国人,想在魏国求仕。可是,当时的魏国,为权贵把持,象他那样的布衣寒士,岂能为人所重?一次,他陪须贾出使齐国,须贾面对齐王,无法应对,还是范睢有条不紊的应对,深得齐王赏识,想留他在齐国做官。范睢心向魏国,拒绝齐王好意,齐王感慨无已。
这事,范睢本来有功,却给他引来杀身之祸。须贾回到魏国,自然是不会说的,反诬范睢通齐。魏国丞相魏齐一昏昧之人,听信了,竟是趁着摆酒宴客的机会,折辱范睢。把范睢的肋骨打断了好几根不说,还要人朝他身上撒尿,范睢差点送命。
如此耻辱,千古未有之事,范睢记恨在心。后来到了秦国,做了秦国丞相,誓要复仇。秦昭王出动了数十万秦军,杀奔魏国,目的只有一个,要为范睢复仇,勒令魏王交出魏齐。
魏齐出逃,那些与他平日里交好的友人,他那些门客食客,一个也不敢为他出头说话,最后不得不自杀。
范睢给秦昭王出了一条留传千古的奇计:远交近攻!
这条计谋,一直为秦国奉行,就是秦始皇扫灭六国,仍是施行这一计策,方才成功。
因而,范睢复仇,成为千古佳话。
主父偃逆境中,以这两人的故事自励,其心之坚,其风骨之傲,由此可见。
“哎!”
主父偃自怨自叹一声,快步而去。他身着薄衫,寒风吹来,冻得发抖,牙齿相击,不断发出“格格”的声响,那样儿就是一步一哆嗦,很快就哆嗦得没影了。
“就你这样,还敢效张仪,范睢。”这两个的故事,店家听主父偃讲过,大是不屑。
不经意间,看见主父偃写的文章,正挂在墙壁上。主父偃欠房饭钱,就说写文章换钱,包准让店家发达,店家信以为真,弄来竹简,要主父偃写。写好之后,挂在这里,看是有人看,就是没有人欣赏,他的买卖毫无起色。
不见则已,一见之下,不由得火起,摘了下来,来到店门口,狠狠的砸了出去,兀自嘀咕道:“晦气!晦气!”
主父偃写的不少,只听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传来,竹简四处乱蹦,砸得到处都是。
正好有一块砸到一个面有菜色的瘦高个面前,不是别人,正是郑青。
郑青一愣,弯腰捡了起来,一瞧之下,惊讶不置:“破匈奴策?”
在大街上捡一片竹简,竟是如此惊人,郑青脸微一变,一通扫视,一字一句的读下去,还没有读到一半,脸上惊诧不已,四下里一扫,问道:“这是谁写的?”
店家正好在门口,没好气的道:“一个连饭都吃不起的臭儒。”
“他叫什么名字?”郑青忙问道。
“哼!”店家没读多少书,气哼哼的道:“一个姓主的臭儒,叫什么狗屁父偃。”
“姓主,名父偃?”郑青愕然不已,世上有这种姓吗?那时要是有百家姓就好了,可以参照参照,可惜没有。
汉朝的姓氏五花八门,与后世截然不同,什么第五,第六都是姓,姓主也有可能。
“他人呢?你快说,他人呢?”郑青很是惶急。
店家大是诧异,暗道难道这臭儒真有本事?再一瞧郑青的装束,比起主父偃好不到哪去,一瞧便知是无钱的主,话都懒得说,随手一指:“那!”
他指的方向正好反了,郑青不知道,快步追了过去,急惶惶的。
店家正要进门,却听身后有人说话:“店家留步。”
店家停下身,扭过头来,脸上立时布满了笑容。来人一身的华丽深衣,头戴进贤冠,气质风度皆是不凡,一瞧便知是个有钱有势的主,店家脸上的笑容堆了一层又一层,亲切得仿佛见到老祖宗似的:“客倌,你是住店……”
“我打听一个人。”这人把手中的竹简一晃:“这是谁写的?”
“又是一个问那臭儒的?难道这臭儒真有本事?”店家大是疑惑,陪着笑脸道:“好教客倌得知,是一个无房饭钱的寒儒。”
“他叫什么名字?”这人浓眉一轩,气势颇为威猛。
“叫,好象叫,哦,叫主父偃。”店家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主父偃在他客钱里住了几个月,原本很熟的,可是,没有讨到房饭钱,心中不爽,连名字都差点忘了。
似乎,好象,给那个穷光蛋把姓名说错了。
“烦请店家通禀一声,就说梁国内史韩安国求见!”韩安国双手抱拳,身子一躬,执行极恭。当然不是对店家的,是出于对主父偃的尊重。
“……”
店家万未想到,韩安国对主父偃如此恭敬,嘴巴张开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愕然半饷,这才道:“韩大人,你为何要求见他?他一介寒士,大人身为梁国内史,你要见他,吩咐一声便是。”
“休要胡说!”韩安国呵斥起来:“这篇实边策,堪称奇策。此等才智之士,我韩安国岂能不见?”
“……”
店家又是好一通惊愕,重重一个耳光打在自己脸上,早知道如此,何必把主父偃赶走,这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把他的样儿看在眼里,韩安国已经明了,冷笑道:“你把他赶走了。他欠你多少钱?”
“三个月的房饭钱。”店家傻愣愣的回答。
“这钱给你。”韩安国掏出一饼马蹄金,在手里抛抛:“若是他回来,就说梁国内史韩安国拜见!”
“一定,一定!”店家看着马蹄金,眼里冒出了星星,伸手来接。
韩安国却是象赏狗一样,把马蹄金砸在脚边,问道:“他去哪里了?”
“这边。”店家朝主父偃离去的方向一指。这次,有金子,他不敢乱指了。
“你可得记得他容貌?”韩安国再问一句。
“记得!记得!个头不算高,脸上有一股特有的光辉,眼睛明亮,很好认的。一瞧便知。”店家弯下腰,伸手来捡马蹄金,却给韩安国一脚踏在他手上。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不敢要了。”店家以为韩安国反悔了,不敢要黄金了。
“哼!”韩安国冷哼一声:“出手的东西,我岂能收回。告诫你一句话:别再侮寒士!”
“大人放心,小的记住了!”店家一迭连声的应承,等他搭起马蹄金,韩安国早就不知去向了。
※※※
“公子,要去哪里?”柳铁与周阳肩并肩走着,打量着人来车往的长安大街,问道。
“随便逛逛。”周阳心情很不错。这几天,周阳除了赴宴还是赴宴,与李广他们饮宴,固然快活,可是,时间长了,也乏味了,不如出来转转。
周阳如今是大名人,要出来一趟还真得动些脑筋,不能露出真面目,要不然,走到哪里,都得围着一大群人,那滋味还真不好受。
为了这次出来,周阳只能故技重施,在脸上涂些锅底灰,一张如傅粉似的脸蛋,立时变得黑黑的,丑了不少,不怕给人认出来。
穿上一套葛布粗衣,戴上幞头,手拿一柄木扇骨扇子,一副寒士打扮。
二人出了府,在街上到处闲逛。自从去了北地,就没有好好逛过长安,还真是越逛越新鲜。尽管天气冷,天空中飘着乌云,看来要大雪了,街上的行人却没有见少,反倒是更多了。
年关将届,百姓准备过年,自然是人多了。
“公子,那里有个相摊,要不要去看看?”柳铁朝前面一指。
周阳定睛一瞧,只见前面拐角处,有个相摊。说是相摊,还不如是地摊,一杆旗,上面写着一个“相”字,斜靠在墙上,这就是相摊了。
相字旗下有两个人,一老一少。老者花白的头发,雪白一颗头颅,身形瘦削,靠在墙上打盹。没人照顾他的买卖,不打盹,还能做什么呢?
另一人是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长相不算好看,也不看难看,普普通通,放在人群里,很入流的那种。
他的一双眼睛却很特别,特别明亮,转动之际,自有一股神采。
“师父,有人来了。”少年轻声提醒。
“有人来了?”老者霍然睁开眼睛,眼睛清澈若水,打量着大步而来的周阳和柳铁,脸上掠过一抹得意的狡色:“小朔子,这是两只肥羊,别出漏子了。”
“嗯!”小朔子站起身,笑着迎向前来:“客倌,你可是要看相?”
“相得准不准?”柳铁问道。
“准!”
老者脱口而答,脸色一肃,挺挺胸,颇为自豪:“在下这相术得自鬼谷先生,放眼天下,无人能过在下。”
“卟!”
周阳还没有说话,柳铁就笑了,一推周阳道:“公子,我们走。”
“客倌且慢。”小朔子忙拦住:“既来之,何不相上一相?准不准,一相便知。”
“你要不说是鬼谷相术,在下还有兴趣一相。”柳铁有些不屑的道:“鬼谷先生,数百年前的奇人,其相术岂是你们所能习得?骗人也不看人。”
鬼谷子一代奇人,是不世出的奇才,培养了很多弟子,商鞅、苏秦、张仪、庞涓、孙膑皆出自其门下。他的名声很大,很多相士顶着他的名头来骗人,多了去了。
相术本来就是一个骗字,可是,骗有骗的技巧,话说得太大了,反而让人不信。
对柳铁的说法,周阳大是赞同,微一颔首:“我们又不是羊,任由你们宰割。”
周阳耳音好,把老者的话听见了,少年一愕,有些不好意思。老者却跟没听见一样,笑得很亲切,很自然:“客倌是贵人,有封候之相,老朽恭喜客倌。”
柳铁很是惊讶,嘴一张,就要说话,却给周阳抢先一步道:“功名富贵,皆操吾手,何劳你算?”
周阳对这些相术算命,根本就不信,带着柳铁离去。
走了一阵,周阳蓦然回头,四处张望。柳铁很是不解:“公子,你看什么?这里没人。”
“我总觉得不对,好象有一双眼睛盯着我。”周阳有些不解,四下里张望,除了那两个算命的老少外,哪里有人。
“呃!”柳铁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知道,周阳绝对不是那种疑神疑鬼的人物,没有这种感觉,是不会如此说话。
“也许,盯人不需要眼睛。”周阳自我解嘲,摇摇头,快步而去。
柳铁追上去,问道:“公子,这老先生一言相中,公子为何不接着相相?”
“这你也信?”周阳笑道:“这种好听的话,谁个不愿听?他一天到晚,不知道要对多少人说。遇到读书人,他就说有大富大贵之命;遇到商贩,就说买卖红火,会赚大钱;遇到做官的,就说官运通达……好话总是有人爱听。”
这话说出了算命看相之人的诀窍,柳铁一阵愕然。在汉朝,对相术算命,人们有着特别的畏惧之心,周阳这话在现代社会算不得什么,在汉朝,绝对要算惊世之言了,由不得柳铁不惊愕。
周阳快步而去,柳铁只得跟上。
“师父,你怎么老说封侯拜相之言,就不会说点别的么?”小朔子埋怨起来:“这话,你一天到晚,不知道说多少回。”
老者打量着周阳离去的方向,一脸的疑惑:“这人的命好离奇,我竟是算不出来。”
“师父,你又不是真习得鬼谷相术,有什么算不算得出来。”小朔子摇摇头。
“谁说我没习得鬼谷相术?”老者脸一板,有些着恼。
“你习得,你习得。”小朔子有些好笑:“你天天这样说,连我都信了。咦,又有人来了。师父,这次,你说点好听的,别再说什么封侯拜相之类的话。这是个佣仆,你说主子会多给他佣钱便是。”
指点一完,小朔子上前一步,拦在这人跟前:“客倌,你可要相面?”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郑青。他给店家随手一指,追主父偃追到这里来了。一听这话,不由得一愕,愣怔了半饷,正想问有没有看见一个寒士,却听老者感叹不已:“年青人,相上一卦,你这命好啊。”
郑青微一摇头,心中暗叹,哪里好了。命要是好,怎么会面有菜色,吃不饱,穿不暖?
老者站起身,围着郑青一通打量,不住点头:“骨骼佳,貌相奇,命运上佳,官至封侯!”
小朔子心中暗叹,对一个佣人说什么封侯事,那不是对牛谈琴吗?要说对他加工钱,就那对了。有心提醒老者,却是无从插嘴,只能在心里埋怨。
郑青惨然一笑,长叹一声道:“谢老先生吉言!人奴之生,得毋笞骂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
这不是穿帮了吗?小朔子心里暗叫可惜,又没有饭钱了。
“命运多变,造化自在变化中,年青人如今身居人下,不必丧气,自有贵人助你成就功名富贵!”老者一脸的肃穆,却多鼓励之语。
郑青摇摇头,从怀里摸出几文铜钱,还没有递出去,小朔子心花怒放,双手双脚接在手里,一个劲的道:“谢先生赏!先生平步青云,早日腾达!”
郑青一笑,就要离去,却给老者叫住:“慢!”
在怀里掏摸一阵,取出块物事,为一块葛布包住,不知是何物,递给郑青道:“年青人,前路自有贵人助,赶快追上去。此物,不到百丈,休得拆解。”
郑青也没当一回事,随手接过,朝前行去。他所去之路,正是周阳适才离开的方向。
“师父,姜还是老的辣,这样也行,今儿有饭吃了。”小朔子把手中的铜钱抛抛。
“走。”老者一把抓起相旗,大步而去。
“师父,走什么走?这里风水好,正好看相。”小朔子有些不愿:“师傅,你是不是怕他反悔,回来要钱?”
“我不是怕他要钱,我是怕他回来还我的金。”老者走得更快了。
“卟!”小朔子笑了:“师父,我们连饭钱都没有,哪来的金呀?”
紧追着老者离去了。
且说郑青,手拿物事,走到一百丈外,揭起布片,想一瞧个中物事,究竟为何物。葛布揭开,一瞧之下,大吃一惊。
那是一饼马蹄金,在日光下闪着金光,格外耀眼。
郑青出身虽然贫寒,眼光却是独到,一瞧便知,这是真正的马蹄金,不是假的。
这个老者与自己一不沾亲,二不带故,竟然给自己一饼马蹄金,这是为何?一饼马蹄金,那是何等的贵重,郑青省着花,半辈子不用愁吃穿,这是一份厚礼。
郑青是个谦谦君子,虽然家里穷,极需要钱,却是不敢收。快步跑回去,想把金子还给老者。可是,当他回到相摊前,哪里有人影?
“这个……”郑青急了,想还钱还找不到人,世上有这种事吗?
不经意间,看见葛布上有字,上面写的是“此金赠有缘人。”
这老者是诚心赠金于他,郑青感动,冲相摊叩头:“谢老先生!老先生大恩,郑青没齿不敢忘!”
叩罢头,这才记起老者所言“前路有贵人助”,此时此刻,他不敢再怀疑老者所言,加快脚步,朝周阳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