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梳理(十)
第一百四十章 梳理(十)
“只有五天,都堂只给了本府五天。”
黄裳在一众下属面前缓缓踱着步子,走得很慢,说得也很慢,一个字,一句话,给他沉甸甸地压在属僚们的心头。
“五天之内,查不出是谁开的枪,是谁人欲诬陷都堂,你们这军巡、捕头的差事就别做了。若是办得慢了,输给了行人司,之后成立警察局,提举一职,我也没脸为你们争了。”
他回头看着一众下属,“谁觉得自己能力不足,办不好这桩案子,现在就跟我说,早点退位让贤,可以不用担心之后受责。”
见没人说话,黄裳一笑,“看来都是有信心把案子办好的。现在你们都给本府记住,这件案子,比你们性命都重要。就算肠子都快要烂掉了,也得先去查案,查完案再去医院剖肚子。”
太医局前天刚刚成功做了一台破肚取肠的手术,切除了患部,帮病患原本可算是绝症的肠痈,轰动了整座京城。要不是河东兵败,学生在都堂前闹事,这将是一条能连载上十天的大新闻。
黄裳做了个比喻,盯着下属们,沉声道,“谁要是怠慢了,告身我帮你还掉,印鉴我帮你拿掉,这官就别做了。”
“大府放心。下官定在五日之内将此案侦破,擒获贼人。”
身形如同黑熊一般的总捕头瓮声瓮气地向黄裳保证。
身材同样魁伟的军巡院使也跟着发誓,“属下必在五日之内将贼人擒拿归案。”
两人说完,视线交错,各自横眉竖眼,一时之间,竟似乎有电闪雷鸣。
开封府辖下能够调动的武装力量,有快班弓手——俗称捕快——和巡兵两部分,一个属于开封府下的长名衙前,说是衙前,都是按月拿俸禄了,领头的总捕都赐了官身,是极少有的吏升官。另一个则是属于军巡院,听命于开封府,但人事归于枢密院。
都堂要改革的就是这些不合理的地方。黄裳方才说得警察局,便是都堂要改动的方向。将快班和军巡院合兵归一,再将行人司囊括进来,成立城市之中执法者的主体机构,同归开封府管理。
同时这也是重新区分文武,明军政之别。
过去州府官又名州将,实有临机调兵之权。故而名下,现在都堂准备更加明确的文武分列,那些地方上能够调动的武装力量,将不再属于军队的行列。一同编列入警察的行列。
可想而知,提举开封警察总局将会有多大的权势?多高的品级?
当然,依照过去的情况,开封府总捕和军巡院使都不会去幻想染指如此重要的位置,那是属于进士们的禁脔。
但都堂下文说明,专业性的职位将会交给专业性的人才。就像是铁路总局,里面从上到下,即使是进士出身的两任提举,也都是铁路方面的专才。之后又确定了级别,品级比想象中的要低——这是对进士而言,对吏职官或武官来说,却是很有吸引力。
这样一来,非关本职的进士便没有兴趣去图谋此职,当然,也没那个能力。但不论是总捕,军巡院使,还有行人司的提举,都对警察总局提举的位置虎视眈眈,势在必得。
三方的争斗很早就开始,行人司离得稍远还好,快班和军巡院都是在开封府衙中,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些日子则是日渐交恶,两边成员进出时相遇,互瞪着犹如乌眼鸡一般。
坐在上面的官员,譬如黄裳,譬如府衙中的推官、判官,则都是坐视旁观。竞争是正常的,只要不变成相互拆台,就是值得鼓励的。最多也只是暗助一下自己看好的对象。
总捕和军巡院使都赶回去安排侦办事务了,其他属吏也纷纷回去办事,只有主要负责府中刑事案件侦破和审理的推官严宽被黄裳留下。开封城中的刑事案件,基本上就是严宽安排人手侦破,同时协调军巡院和快班之间的关系。
厅中再无他人,严宽看着眉头紧锁的黄裳,笑着对他道,“大府可以放心,军巡院的派出所和军铺遍及京师内外,快班又多有专才,这件案子,很快就会侦破。”
黄裳抬起眼,“专才,是那个丁兆兰?”
严宽道:“不只丁兆兰他一个,不过他的名气最大。”
丁兆兰是快班捕头,快班中第一得力之人。不过让他的名气传遍动京城内外的,还是因为去年的一桩案子。
去年腊月初的时候,新城城西厢的永丰坊报说有一老妪,及其儿妇并孙子孙女,总计四人,夜中被利刃刺杀于家中,同时又有财物被盗的迹象。除却远赴江南行商的老妪之子外,全家被杀,此灭门之案连都堂都惊动了。
都堂责令黄裳尽速破案,黄裳回头又压到了惯断生事的推官严宽身上——开封府一贯以狱讼刑罚为生事,户口租赋为熟事。
负责的推官严宽在刑名上,向有令名——能调任开封府的,绝不可能是普通的庸官,而严宽是其中尤其出色的一位。所以黄裳才会把此事的工作交给他。
严宽主管此案后,就从快班中调了丁兆兰出来,负责案件的侦破工作。
严宽调动人马,一边派人去寻老妪之子,一边派人大搜街巷、里坊。而丁兆兰这边,则是亲自走访现场,寻找蛛丝马迹。
丁兆兰细细搜检现场,最后在窗户玻璃外侧上,找到了几枚不属于受害者家庭的指纹。当天晚上,严宽就将所有已捕获的嫌疑人都审了一遍,验了指纹,然而一无所获。
严宽没有气馁,再派丁兆兰去查看现场,发现犯人入屋、杀人、搜刮一气呵成,绝非初犯。故而派人去查过去所有偷盗犯人的供状,以及过往案件的审问笔录,拿着上面的指模,与那几枚指纹做对比。再回头,又遣人去京师左近军中,调出了所有当时不在军营的士兵的卷宗,同样拿到了上面的指模。
整整两天的时间,严宽就领着丁兆兰为首的侦破小组对比了数千份记录,最后将目标锁定到了十几人身上。
此时严宽并没有将他们提审,而是立刻派兵去其家中搜查。在其中一人家里搜出来的一面镜子上,发现了更加确凿的证据。
那面镜子本无特征,只是市面上寻常所售,提审时嫌犯自称是自家所购,但严宽却在镜子上找到了被害人的指纹。犯人与被害者本无瓜葛,从无往来,却有一面带着被害者指纹的镜子,遂由此而定罪。
整件案子,从头到尾只用了四天。事后报上报道,严宽自隐姓名,把丁兆兰推了上去。
由于定罪的办法新奇,加之又是灭门血案,所以在京师之中一下就传开了,又被各地报纸转载,传遍了全国去了。丁兆兰也因此名震京师、传遍天下。而且是越传越玄,指纹破案都被传成了只要在现场中留下一个手印指印,就会导致被捕的神技。
这些日子以来,军巡院夜里巡查,发现路人身上带着手套的就立刻抓进狱中。一抓就一个准,全都是怕留下指纹而特地随身带上手套的笨贼。
严宽笑着对黄裳说,“丁小乙他的名头在京师里的确是响亮得紧,有他出马,京师百姓都会觉得大府肯定把这件案子放在了心尖上,都堂也不会觉得大府有所怠慢。”
黄裳冷着脸,“不相干的人的想法并不重要。就算他们觉得我怠慢了,疏忽了,只要能够把这件案子破了,那么一切好说,如果破不掉,都堂不会因为我调了丁兆兰去侦办,就减轻责罚了。”
“其实最多也只会是输给行人司,不会破不了案的。”严宽意味深长地笑说着。
黄裳心有领会,叹道,“这桩案子的确是有些不对劲,本府稍待还要再去找几个人打听一下详情。”
黄裳暗暗叹息,只要能进了都堂,那么就可以把责任压在别人身上,自己只要负领导责任就可以了——也就是不负责任——就不必像如今一样,京师里有个大小事,都赖在自己身上。
他想着,对严宽道,“第一要务还是要把人犯抓住,做成铁证,我才好向相公交代。”
“当然。”严宽心照不宣地笑道。又说道,“京师在捕盗这件事上,府中最出色的捕快也就是丁兆兰了。当初没他的细心也的确难破案。有他出马,顶得住十人。都是去查案,别人问不出来的,他就能问出来。一个名气大,二来,证人也信他。”
严宽笑了笑,“就像河东河北的镇守,若是郭老太尉出马就任,京师士民必然高枕无忧。即使有败阵的消息传来,也都会觉得郭老太尉肯定能够力挽狂澜。那一等宵小之辈,又有谁敢胡乱动作?”
严宽的一番话,让黄裳连连点头,“信心的确很重要。”
严宽跟着一声叹,“可惜这一回,去河东的是熊参政,去河北的是李参政。”
熊本虽然是镇压西南夷的主帅,又主持覆灭吞并了大理,但西南夷种,在大宋军民的眼中,跟山里的猴子也差不多了,一排枪过去,全都给打跑了。熊本的功劳,与攻略西夏、北辽和西域的将帅比起来,没什么了不起的,甚至提不上台面。
李承之就更是没有用兵的经验了,只不过是个撑门面的。这一回河东兵败,而河北又因为黄河水涨,一时间断了消息。有几个不会去怀疑这是真的水涨,还是李承之败得太惨,都堂不敢对外公开?
京师之中,会对河东之败的反应如此之大,正是因为李承之的经历无法给人以信心。熊本那么有经验的主帅都败了,李承之这一个又怎么可能赢得了辽国皇帝亲率的御营主力?
辽国神火军在东京城中名气之响亮,比神机营也不遑多让了。都说神火军是神机营的赝品,可是与神火军横扫万里草原的赫赫战绩比起来,神机营过往各种战绩加起来还是差了一筹。一想到河北禁军独抗辽主率领的神火军,怎么想都很难让人看好其结果。现在河东兵败,河北没了消息,开封朝野真没有多少人还能对前方的战局维持信心。
所以国子监的学生们才会大着胆子去都堂门口闹事,都是已经确信前方惨败,都堂手足无措。河北河东兵败,都堂再要整治学生,那真是一点脸皮都不要了,过去十年治理天下的功绩,在世人心中也将会荡然无存。既然都堂会束手束脚,那么闹一闹就无伤大雅,日后也会是一个能向人吹嘘的功绩。
黄裳身为议政,对这一切体会得最是深切,他疲累地哀叹,“都是这点事给闹的。”
严宽却笑着,“大府叹气叹早了,相公们说不定就是等着他们闹起来呢。”
“孝和,慎言。”黄裳横了他一眼。
有些事他有所感觉,但也只是有所感觉。不能确定的事,他就不会去乱猜度,更不会乱说乱传,这是他的性格,也是他能得到韩冈信任的主因之一。
严宽道,“大府放心,宽在外,必不会妄言语。”
黄裳点头起身,“孝和,与兰棠会那边的联系就交给你了。”见严宽点头应诺,他再一叹,抱怨着,“弄什么每日案情公开。”说着就走了出去。
严宽安坐着,片刻后突然一笑,也起身走了出去。
两大快报,加上几家名气大的日报、周刊,都在开封府派驻了专职记者。开封府有什么消息要发布,就直接把这些记者召集起来,开一个小会,通报内情。同时也确定报道的标准。
开封府对这些记者的招待,给他们专门安排了一座偏院,因其名为兰棠院,久而久之,开封府的常驻记者们就自己成立了一个兰棠会。
开封府时不时地给兰棠会成员一些好处,比如官屋租赁上行个方便,出行买票也能拿到开封府的专票,如此种种,理所当然的,这几家报纸上的报道,全都偏向开封府。
说起来,开封府的做法是在讨好这些记者。堂堂议政,都要收买一干布衣。但换个想法,记者们手中铁笔既然能影响到开封百万士民,那么开封府收买他们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各地亲民官上任时都要问候当地耆老、大户,也正是因为他们在当地有着莫大的影响力。
而过去地方上说话带响的是那些巨室豪门和士林领袖——通常两者还是二位一体。可如今,开封府也好,其余三京府也好,大一点的州郡,说话最响,听的人最多,还是在当地发行的报纸。
自然而然的,各地州郡衙门都要对记者们和气一点,尽管所有的记者都是屡试不第的文人,最多带上一个秀才的功名。可既然他们手中有着相应的权力,就应该受到相应的尊重。
可惜黄裳虽紧随在那位心中有一篇大韬略的宰相身边,可他还是没有习惯过来,不过严宽早就试着去习惯,甚至设法去操纵了。
世局动荡之时,正是英雄用武之地。如今看似天下太平,实际上可是一点不太平呢。如果能早他人一步抓住机遇,就能像那位抓住了开拓熙河机会的宰相,顺利走上成为人上人的旅程。
严宽就这么带着惯常的微笑,轻步走出了议厅。
……
大步跨进快班厅,开封府总捕阴沉着脸,一脑门子官司。
刚才还吹牛聊天热闹喧腾的屋子里,陡然间就安静了。里面的捕快们,就像是画面在一瞬间被冻结,全都僵硬住了。
嘎的一声,椅子挪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分外的响亮。造成声响的捕快,半个屁股都抬起来了,硬是一动不敢再动,屁股悬空着,脑门上冷汗直流。
巨锤一般的眼神忽的一下在众人的头上扫了过去,“丁小乙呢?”
低沉的声音在巨大的胸腔中引起共鸣,只是普通的问话,都像是猛兽看见敌人之后威胁性的低吼。
一名捕头壮着胆子站起身,“西城那边昨天晚上出了桩大案子,他一早就过去了。”
“什么大案子?”
总捕今天休沐,还在家里拿着剪刀给盆景松修枝,就给跑得气急败坏的胥吏拉回到了府衙中,并不清楚到底哪里又发生了什么案子。说起来,以开封府的人口密度,天天一桩大案子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好象是灭门。”另一名捕头说,“死了一家五口。”
“又是灭门?!”总捕吼了一句,又啧了一下嘴,脸色更黑。
任何时候,灭门大案都是最能惊动世人的案子,若是查办不力,整个开封府,从上到下都要吃挂落,可现在哪里有空去管这种案子?
“不管了,叫他回来!”总捕一巴掌把桌子拍得直晃悠。
桌上的铜板、银钱和骰子,叮叮当当地掉了一地。本来正围着桌子在赌大小的几个捕快,看着自家的赌资满地乱掉,咕地干咽口唾沫,却是一动不敢动。
总捕心里此时却越发地烦躁。
一群寻常时都是人五人六的捕快,此刻都鹌鹑一般低着头,在熊一样的总捕面前,比最听话的乖儿子还老实。
这位总捕曾经有过一巴掌把一名拿刀的盗贼打得成了瘫子的记录,也曾有拿着一铁尺,一次过干掉了七名强贼、四死三伤的过往,更有过夸奖下属,把对方的肩膀拍脱臼的事迹。
开封府衙中,除了知府能让他低低头,就是推官、判官,军巡院使,哪个都得让他三分。在他手底下听命的捕快们,更是如同老鼠见了猫儿,青蛙遇见蛇一般畏惧他。
“你们都是一样!”总捕却不放过他手底下的一众捕快们,唾沫星子直喷到了他们的头上,“手上不管有什么案子,全都给我放下,给我全力侦办今天的案子。”他视线横扫过一地鸡毛的地面,“先都给我收拾干净。”
捕快们飞快地行动起来,排好桌椅板凳,清扫好地面,中间或许有你揣了我的赌金,他拿了你的钱包,但没人敢多说一句话,用最快速度把房间里的一切恢复到原有状态,然后站在了总捕的面前。
总捕在这过程中已经等得很不耐烦了,一对虎眼瞪得铜铃一样,恨得咬牙,若是哪个人犯出现在他面前,说不定能给他生吞活剥掉。
“今天都堂前面的事,你们应该都是知道了,我也不想多费口舌了。”总捕的低沉嗓音充满着怒意,“现在大府下了严令,要三天内抓到人犯。都堂前面开枪杀人,杀的还是国子监的监生,而且还想栽赃给都堂。日他娘贼的,这胆子真是包了天。相公们对此很生气。大府现在不好过,回头拿我和王狗儿作伐。所以我现在更不好过。身上这身青袍子,都堂赐的,转天说不定就给扒了。但我告诉你们,我若是好过不了,你们一个个的都别想好过,上面扒我袍子之前,我先扒了你们的皮!”
两个快班,三十多捕快,一个个缩着脖子,听着总捕的训话。看见自己说完了,他们都没个反应,总捕铜铃一般的大眼中,如网血丝都泛了起来,鲜红一片。望之如鬼神。
醋钵大的拳头捶在墙上,咚的一声犹如重锤,酥松的墙皮扑簌簌地往下直落,承尘上的浮灰落了满屋捕快一头一脸,只听总捕一声虎吼,“还不都去给我查案!”
一群捕快立刻争先恐后,乱哄哄地冲出门去,不管查不查案,至少现在不能在总捕面前乱晃,谁知道会不会被当成出气筒。一个巴掌上来,半条命就没了。
几个捕快出门时跌跌撞撞,差点就摔了,可刚刚站稳脚,更是势如脱兔,一溜烟就转过照壁去了。
总捕深呼吸了几下,年纪大了,一番怒吼之后,就有些气短。回头钉住缩在墙角的书办,“丁小乙回来,就让他来见我。”
总捕坐在自己的公厅里不知过了几刻钟,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外面诟骂着谁,还有一记记皮鞭着体的啪啪声,还以一阵阵闷哼。这种声音,做捕快的很熟悉,是人犯堵住嘴后被抽打时所发出的特有的声音。
过了几分钟,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没等总捕说话,就自己推门进来。一张略圆的年轻的脸,脸上带着十分讨喜的笑容,手长脚长,仿佛抽条的柳枝。刚刚经过运动的样子,呼吸稍稍急促了点,额头上有一层薄汗。
“回来了?”总捕对年轻人很是和气,方才面对众捕快时,仿佛一只暴躁的饿熊,恨不得抓上两个人吧唧吧唧地就生剥了下酒,而现在的总捕就像是吃饱了一样,有些懒洋洋的,多了几分和善,“怎么回事,鸡飞狗跳。”
年轻人抓了抓头,扯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刚抓了个人犯回来,怕他进牢里不老实,就先给几下杀威棒。”
总捕先叹了口气,“杀威棒也不是轮到你来打,你这脾气什么时候改改。”老熊呼呼地摇着头,问,“是西城灭门案的人犯?”
“就是他。”不知因为什么,年轻人的脸上笑容有些扭曲,“借钱不成,杀了姑婆一家。”
“我说嘛。”总捕叹气,拿着慈和的眼神望着年轻人,“难怪你打得那么狠。”
年轻人扭了扭头,不接茬。径直说道,“这案子挺简单的,看着就知道是生手,还是熟人做的,问了周边的邻居几句,就知道是谁了。本来就想回来安排海捕文书,没成想,一回头就发现人群里面有人鬼鬼祟祟的,帽子戴得老低,缩着脖子弓着腰,一看就不对劲。抓出来一问,就是那个人犯。”
他拿过桌上的凉汤,也不管是不是总捕喝过的,咕嘟咕嘟就是两口,得意地笑着,“俺在快班里办差这么多年,就压根没见过这般体贴的人犯。这个叫做什么的,那个成语……”他眯着眼,皱着眉,拼命地想,“在家里坐着,兔子就自己撞上门来的……”
年轻人想不出那个成语,眼巴巴地望着总捕。
咚,总捕一捶桌子,粗声粗气,“我哪里知道!”
总捕喊声骂了一句,都是只识得几百字的半文盲,年轻人不懂的成语,他一样不懂。
他对年轻人说,“今天这案子破了就好。不然我就得叫你放下了。”
“为什么?”年轻人先是一愣,旋即明悟过来,“是不是又发生大案子了?”
总捕反问道:“中午都堂那边的事你知不知道?”
“怎么了?”年轻人偏了偏头,神色正经严肃了一点,“是不是广场前的那些学生?”
“你听说了?”总捕有点惊讶,“在西城查了一天案子,还能听说到都堂事?回来路上听到的?”
“猜的。”年轻人又有些小得意,“我说家里没人呢,原来全都是去跑都堂的案子了。”
总捕道,“那你再猜猜究竟是什么案子。”
“叔公你今天还真有闲心。”年轻人念了一句,仰头皱眉,看着天花想了片刻,再低头时,眼中漾着锐利的精芒,“如果人犯确凿就不用查了,是不是有谁在都堂前面杀了人就跑了?”
“这件案子就交给你了,带着你的人快去查,只有三天时间,别输给其他人。还有,记得入夜后照规矩回来报告。”
“‘什么交给你了’还不是所有人都要掺和。”年轻人怏怏然地说着,仰起脸,又说道,“叔公,你还没说俺猜得是对是错呢。”
总捕不耐烦地一摆手,“滚!”
……
年轻人得意洋洋地走到外间,空荡荡的快班厅里面,就只有他的两个跟班和三两个书办在门口扯淡。
一个书办回头看见年轻人,立刻蹦跶起身,直跑上来,“这才过多久啊,就一天不要,都已经把贼人给抓住了。”他亮出大拇指,“小乙哥,好本事。”
“算不上,瞎猫撞上死耗子罢了。”年轻人谦虚着,眉眼却扬起,越发得意。
另一个书办叹着气,“这几年,京里的案子真是越来越多了。抓到作奸犯科的就送去垦荒,怎么贼人还不见少?”
年轻人说着,“也不看看京城里面有多少人,人一多,这案子能少吗?”
“人多真的是麻烦多。”年轻人的一个跟班道:“俺家在河东,太谷县,县城就几条街,千来户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来来去去都是熟面孔,几年都不定有一桩抢劫的案子,更别说杀人了。”
一个书办立刻取笑他,“可惜太谷县没有李二姐。”
另一个书办跟着笑,唇边两撇鼠须上下飞动,笑得煞是猥琐,“李二姐一看就是能敲骨伐髓的,这几天李三儿你精神都不好,是不是肾虚。”
“你他娘才肾虚!”李三儿跳起来,拍着裆,扯着胯,“老子天生一杆金枪,岂是你等死蛇烂鳝比得上?”
“好了,不要闹了。”年轻人这时候沉稳起来,“去收拾一下。有大案子了。”
“小乙哥,早上的案子文书还没做好呢。”一个跟班叫着,手里抖着一沓子空白的文案。
这些全都是结案时要填写好的,以便集结入档,否则把人犯送去推官那边都不认。因为朝廷推行一切公事需经案牍,逼得不少衙前都得去学习识字。像年轻人认识的几百字,全都是因为要填写这些文案被逼着学出来的。不过之后就能看懂案情报告了,故而年轻人也没怎么抱怨过。
“什么文书,小乙哥你要办的是都堂广场的枪击案吧,这个才是大事!”另一个跟班从桌上跳下来,一边叫着,“总捕还是最相信小乙哥你。叫你过去就是让你去查办此案吧?”
“你们都听说了?”年轻人问。
“才听说的。”跟班道。
年轻人点点头,转身问书办,“有没有案情报告。”
“东衙那边刚送过来的。”方才一直没说话的一位老成点的书办,递给了年轻人一份油墨未干的卷宗,嘿了一声,冲着空荡荡的桌椅努了一下嘴,“全都没拿,总捕一训就都跑了。查什么都不一定知道,也不知是去哪里查了。”
“等晚上回来就知道了。”
年轻人说着笑了笑,低头看卷宗。他看得专心致志,整个人的精神都钻进了卷宗中的文字内。两位跟班不敢打扰他,悄悄地退到了一边去,而三名书办早就到一边办他们自己的差事了。
半晌,年轻人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自己酸痛的眼睛。衙门里面的公文尽量使用简洁易懂的文字,他半蒙半猜,把案子的内容了解得差不多了。不过也是因为这桩案子现在已知的部分太少,自然不会有太过复杂的文字。
“小乙哥。我们去哪里查?”
年轻人沉吟了一下,正要说话,突然耳朵一动,往外面望过去。
“丁兆兰,丁小乙,丁小乙可回来了。”一串急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一个人随着话声绕过照壁,隔着一座院子一眼就看见了年轻人,立刻惊喜地叫了起来,“啊,正好。小乙哥,你回来了。严官人命俺请你过去。”
年轻人,也就是丁兆兰点了点头,对两名跟班吩咐了一声,“在这边等我。”就跟着来人一同往外走去。
横穿过半座府衙,丁兆兰走进一座前后两进的院落,比起快班的院子更大得多,里面的胥吏、书办,比起快班也更加忙碌。
丁兆兰从院子旁的廊道上走过,大多数人看见他都会停下脚,向他问好。丁兆兰也温和地笑着向人回礼。
最后两人走进一间屋子,没有通报,也没有等待,直接就走了进去。房间内光线有些昏暗,还没到黄昏就点起了煤油灯。
严宽就在灯下,手中的湘妃竹制的毛笔动得飞快,边写还边说,“马上要去兰棠院,该说什么话得先写好。你先坐。”
丁兆兰安静地在边上的杌子上坐下来,没有谦让,也没有出声打扰。
“案情都知道了?”严宽问着话,手里的笔依然不停,分心二用,看起来却是游刃有余。
丁兆兰点了点头,“知道了。”
“怎么想?”严宽继续问。
“似乎有些不对。”丁兆兰没什么把握的说,“但俺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觉得不对就对了。”严宽写字中飞快地抬起眼,瞥了丁兆兰一眼,“但后面的事,是大府,甚至是更上面的要考虑的。你我都不必想那么多。你只要查出究竟是谁开的枪,枪支的下落在何处就可以了。”
“这个并不容易。”丁兆兰皱眉说道,“关键那是御街,御街两侧没有商铺店家,想找个目击者都找不到。俺不觉得广场上有人看见了凶手开枪,就是被杀的朱子……”
“昂。”严宽代丁兆兰念出了那个他不认识的生字。
丁兆兰立刻跟上,“朱子昂身边的同学,他当也没有看清楚。”
严宽低头在纸上,边写边说,“他的确没有看清楚。”
“也就是没有目击者。除了子弹,也没有留下凶器。”丁兆兰苦笑了一下,“那还有什么是能知道的,又是俺拿到的卷宗上没有写的?”
“子弹确认了。”严宽飞快地回道,跟他手里的笔一样飞快,“是军器监最新式的火枪的专用子弹。军器监的人不肯说是什么型号,但他们说了,到现在为止,制造出来的同型号枪支只有五百余支,分配出去的每一支枪,他们都有记录分配的衙司和地点。”
“新式火枪啊。”丁兆兰咂了一下嘴,“这倒是简单了一点了。”
“你当真这么觉得?”严宽又一次抬起眼,黑框眼镜下面的一对眸子像冰刀一样毫无感情。
丁兆兰哈哈两声,“说笑呢,既然敢拿出来用,肯定有抹走一切线索的自信。”
严宽重又低下头,“那你打算怎么查?”
声音稍稍冷了一些,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的心情稍稍往坏方向移动了那么一点。
丁兆兰当然知道,他肃容问道,“那群学生,最早是谁领头的?”
“领头成员有洛阳文太师的曾孙,去年得河南府推荐入学的文煌仕。还有……”严宽忽然摇头不说了,笔也稍稍停了一下,紧跟着又动了起来,“全都是死老虎了。虎死不倒威,不过终究还是死老虎。”
丁兆兰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文彦博那个等级的死老虎距离他太远了,就算是死的也不是他能议论的。
“但朝堂中还是有大老虎的。让都堂都坐卧不安的大老虎。你明不明白?”严宽轻声说着。
丁兆兰十分干脆地摇着头,“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但俺只要按查清是谁开的枪,枪支的下落又在哪里就足够。”他抬眼冲严宽笑了笑,“对不对?”
严宽点头,“很好。”又问,“你还有什么要求?”
丁兆兰道,“请军器监自查,枪支是否是监中遗失。并开具关文,也好一家家去问去。至于军营里面……”
他有些犹豫了,军中与军器监又不一样,神机营那样的上位军额,开封府的捕快可没本事进去,即使是拿着开封府和军器监的关文,该拒之门外就拒之门外。
严宽理解了他的犹豫,对他说,“放心,相公们比我们都急。”
“这样就好了。”丁兆兰仰天叹了一口气,“希望三天时间足够。”
“三天?”严宽第三次抬起眼。
丁兆兰眨了眨眼睛,立刻强调道,“总捕就给了我们三天。”
“那就三天吧。”严宽说道,“三天之内必须查出前面说的两件事。”
丁兆兰步履沉稳地从严宽那边走了出来,走出推官厅,一位熟人正好走过来,看见他就凑过来,“小乙哥,可是要办大案了。”
丁兆兰叹气,“不止俺一个人办,军巡院在办,我们快班也在办,没一个能逃得了的。”
那人却摇头,对丁兆兰妄自菲薄很是不以为然,“但你可是严推官亲自选派,其他人哪里能跟你比。”
丁兆兰被他这么一捧,似乎就变得很高兴,“说得也是,严推官的确交待了许多事。”
“是什么事?”那人瞪圆了眼睛,一副十分感兴趣的样子。
丁兆兰犹豫起来,欲言又止,那人眉眼通透,立刻说,“放心,我肯定不会对其他人说的。小乙哥,别人你不信,我,你还不信吗?”
丁兆兰似乎相信了。看看左右,招了招手,示意那人凑过来,压低声线紧张地说道,“这可是军情机密,你真的能保证不对其他人说。”
那人连连点头,也紧张得左右望望,“你放心,当然能。”
丁兆兰轻笑着,露出了八颗白牙,“俺也能。”
……
坐着,想着,黄裳又摇了摇头。
他刚刚送走了沈括。从沈括那里,他得到了更详尽的情报。
在得知了都堂广场枪击案的细节之后,黄裳发现,这件事情比他想象中的情况更要复杂得多。远远不是不满都堂的贼人煽动国子监生那么简单。甚至幕后指使者的真面目,都有可能有一个让人惊讶的反转。之前那隐隐约约的感觉,似乎真的是猜对了。
在沈括来此拜访前,黄裳对于顺利破案,还有不小的把握。但现在,即使查明了案情,到底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黄裳现在拿不出一个可供衡量的标准。
苦思冥想了一阵,忽然黄裳自嘲地笑了起来。要解决这件事,本来就是有个最简单的办法。
“去准备车马。”他叫了两名亲随进来,对其中一人吩咐道。
接着他又从匣子里找了一份预先写好的名帖,写上日期和抬头,对另外一名亲随道,“你拿我的拜帖,去相公府上,说黄裳午后欲来拜访,问相公可能拨冗。”
亲随没有问到底是送去给哪个相公,当黄裳只称呼相公而不冠以姓氏,那就只意味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