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用尺子量出来的美丽
第六十五章 用尺子量出来的美丽
赵兴没见过驴形的马,他是以马的身高来衡量的。
牵马的是奚人,北京房山曾有一处奚人遗址,那上面残存的奚人床铺鲜少超过一米六五的。当遗址发现的时候,学界曾惊呼中国发现了北方小矮人,但经过详细考察,才知道这是宋代的北方大汉——奚人遗址。
赵兴没见过奚人,但他用脚后跟想也知道:身高超过一米七的人绝不可能睡一米六的床。所以,宋史中的“北方大汉”奚人,身高绝不超过一米六。
这些奚人的全称叫“库莫奚”人,奚人用的琴叫做“奚琴”,现代称“奚琴”为“二胡”,这是中国十大民族乐器之一。
库莫奚人牵的马,马头鲜少超过奚人身高的,而马肩与库莫奚人肩膀处于同一水平,甚至略低。
这样的身高是马吗?
只能是驴!
赵兴不知道:现代,有好事者甚至根据奚人的身高测算出马的高度,得出的结论与他相同,亦即:在宋代,蒙古马的身高已经衰退到与驴相仿。
那位军官还凑在赵兴身边,捱挨不走,赵兴不耐烦了,他一把抓过那张弓,连续扯了三个满月,神态轻松的把弓还给张用,并回答张用的疑问:“管军(宋代对高级统兵官的尊称),这张弓没有三石,一石也不足。”
人类历史上从没有出现过三石弓。因为拉弓是个持续用力的过程,还要克服初始阻尼效应,三石的弓全力拉开至少需要八石的力量。宋代一石合92.5宋斤,一石相当于59.2公斤。八石弓,拉开它至少需要480公斤力量,半吨——天哪,阿珠,快出来看火星人!
不过,古人虽好夸张,经常吹嘘自己的弓超过三石,甚至五石。但无论谁都吹不过金庸金大侠,在他的书里,郭靖能拉开三十三石弓。这样的弓,如果用尽全力拉一次需4882公斤力量。那么,郭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举起1953公斤的重物——估计他平常锻炼,都是拿着“桑塔纳”当哑铃使,提着“红岩重卡”上下楼。
李公麟还在与赵兴争辩,米芾已经毫不见外的扯着李公麟的手向外走,边走边直着嗓子喊:“马厩在那儿?少游,你带路,让我眼见为实。”
听到院里的喧闹,最闲的陈不群跑进来探头探脑,赵兴冲陈不群使个眼色,吩咐:“领两位大人去你父亲哪儿……米公,陈公,季常兄正在后院试骑新马,两位自去,我陪张管军试试新弓。”
张用憋足了力气也扯不开那张大弓。他颓然的将弓拿在手里,仔细观察。
这张弓没有任何雕饰,只是用锉刀将棍身锉的扁圆,摸起来光滑温润。弓身木质透发着隐隐的香气,又带点玛瑙般的半透明感。木棍中间握手处加了防滑的木纹,张用虽然拉不开弓,但看到弓的材质与手感,有点爱不释手。他惋惜的直摇头:“好弓啊,惜乎弓力太强。”
宋代军人拉不开这样的弓可以理解,现代人对宋代军人的体力有个著名的讨论,就是“范阳帽原则”。宋代军人不戴头盔,而要戴毡帽——范阳帽。研究发现:这是因为宋人体质较弱,他们佩戴头盔无法跋涉行军与作战。
宋代军人为什么体质如此弱?进一步的讨论的结论是:他们的饮食习惯不合理。宋代虽然美食甚多,但他们甚少吃肉,民间没有吃猪肉的习惯,羊肉又少,只能供给宫廷与高官,而吃牛肉又是犯法行为。
严格地说:宋人类似平安时代的日本人与韩国人,由于佛教的盛行,举国流行素食。而占城稻的输入,又使宋国不为缺粮烦恼,所以素食在平民中非常受欢迎。
苏轼曾谈起自己在“乌台诗案”、以及流放期间的伙食花样——多数是素食,唯有一篇“黄州好猪肉”谈到肉类,也很少的谈到鱼类。
赵兴知道对方感慨的原因,他反身回房拿来了那张小弓。这根细树枝制作的儿童弓也许能适合张用,赵兴边递给对方边说:“管军试试这张弓,这是我幼年时所用的弓……管军试着称手,便送与你吧。”
张用果然能拉开这张弓,他连拉几下,感觉很好,便爱不释手的抚摸着弓身的木材,问:“这是什么材料,摸着像玉又弹性甚佳,世上怎会有如此材质?”
赵兴摇头:“兴也不知!听说这是一种海外奇木,这种木头割开树皮,会流出殷红的血,当地土人都用这种树的树枝做弓身,他们称:这种弓射出的箭,能穿透龙鳞。”
“龙血树!”张用啧啧称奇:“太贵重了……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
他嘴里说着不好意思,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还一叠声的招呼仆人送上箭靶,要在赵兴院里试射,浑忘了要观赏战马的来意。
“应该不是龙血树”,赵兴也在旁边配合的扯弓射箭,边射边说:“我去过黑非洲,见识过真正的龙血树,那是一种香料树,树枝淌出的液汁可以染布,混入桐油中可以当红漆,刷出的颜色号称千年不褪。”
两个人玩得高兴,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不久,秦观领着两位大画家从后院返回,李公麟显然被打击了,神态沮丧——这是当然的,现代常说的骏马:河曲马、伊犁马,单个看身躯雄峻,但牵到马术比赛场,跟那些名马一比,简直就像是闯入马群的驴。
这是数千年阉割传统,导致的种群退化。
李公麟显然也接受了陈慥的叮咛,他回来后闭口不谈战马的事。等那名军官到了执勤时间,捧着新获得的宝弓告辞,李公麟方轻轻的说:“张用的捧日军是马军,官家派他来看看,或许是想看看你的马是不是真如传说的那么雄峻。”
赵兴这时已经完全知道了宋朝的风俗,他已经开始用宋朝的思维看宋朝,对皇室威严不再仰视,所以他只轻轻的摇摇头:“贱躯沉重,御马监的那些驴形马恐怕载不动我。这几匹马是我特地从海外收购来的,马军要来配种可以,想要与我换马——休想。”
米芾轻声问:“海外这样的马,多吗?”
赵兴摇头:“海上风浪难测,马本来是草原动物,用船载运,需要空间极大,且极不适应海上颠簸。我用船拉了上百匹马,唯有这四头活了下来,而一次航运,船上只要载了十匹马,除马之外,什么货也别想运——以此计算,这四匹马每匹价值何止五万贯。”
李公麟摇摇头:“公马没用,扯进御马监里就要被阉……离人,我劝你把母马献上吧。”
赵兴毫不犹豫的回答:“可!”
索取了赵兴马群中唯一的母马,李公麟感觉到很不好意思。而这一切风波都是秦观引起的。秦观也有点难堪,赵兴反显得很大方:“各位,何必如此郁郁——马就是用来骑驰的,这件事不解决,我也不敢骑马上街。如今这么做正好!以后我可以随心所欲地骑马上街了。”
这么一说,众人也相通了,米芾首先开口:“好啦好啦,离人既然想得开,我等何必为他的东西向隅呐……嗯,眼看快到晚饭了,离人,你府上菜好我早有耳闻,该怎么做,你自己知道吧,啊,快点摆饭,该上的都上来,吃不了我也要看看!”
天还没有黑,大亮呐,秦观先是嚷嚷着要换下官服,等他回来已提着那盏昨晚霸占的紫铜灯,咋咋呼呼地,生怕人没注意他的手上。赵兴看到那灯,倒是想起提醒的话:“少游,你可千万别提着这灯上街?”
“怎么?”秦观不解的问。
“我让你到库房选,你可真选了一个宝货,你没有发现吗,这样的紫红琉璃灯,库房里不超过十盏。”
米芾爱摆弄金石,对这样的东西最敏感,听到赵兴的解释,立刻惊叫起来:“遮莫是紫金灯?!”
“正是!”赵兴点点头。
紫金在中国古代又被叫做“懒汉金”,因为金铜常是伴生矿,如果懒得从伴生矿石中把黄金提炼出来,这就是懒汉金了。
现代研究表明,当金铜比例达到一定成分时,金、铜原子会在一种奇妙的协振状态下呈现动态均衡,这样的紫金会具备“自清洗”作用,灰尘在上面落不住脚。
秦观提走的那盏灯就是一盏紫金琉璃灯。一般,这样贵重的灯都是大户人家挂在檐角的,把这样的灯提着上街,那是招贼惦记。自身安全都成问题。
秦观本来爱这盏灯的样式与颜色。这盏灯造型像一个中式八角亭,紫红色的亭盖仿瓦的模样,层层叠叠的鱼鳞状,在微弱的星光下,被周围的灯光一照,闪闪烁烁,亮的像一颗星星。现在一听到这灯如此贵重,他赶紧收在怀里,再不肯示人。
米芾听到这灯如此贵重,已经横下心,准备在赵兴府上赖到月明星稀,也混一盏这样的灯提回家。他现在不怕贼惦记。因为听说汴梁黑帮最近遭到毁灭性打击,开封府的府尹钱勰钱穆夫一举将丐帮团子端了个底朝天,现在京城捣子四处躲藏还来不及,怎敢夜里上街巡视。
既然打定了赖的主意,晚饭过后,暮色苍茫,米芾又叫嚷着奉茶、上歌舞伎,他要好好听听苏门弟子私下传颂的新曲“明月夜”是如何精彩。赵兴在吃饭的时候就一直望着屋外的太阳,等到太阳落山,他失望的摇摇头,嘴里嘟囔了一声,大家都没听清楚他说的什么。但时间恰好是米芾问话的时间。
米芾不满,刚要问赵兴自语什么,程夏领着一个满头大汗的年轻人跑进来,那个年轻人喘的说不出话,从怀里摸出一双新靴递给赵兴,就翻了个白眼,软到在地。
那正是赵兴定制的高跟鞋,靴店老板紧赶慢赶,终于兑现了他的承诺,在日落时分完成了赵兴的订单。
赵兴还没来得及端详那双靴子,一群倭女叽叽喳喳的窜进厅里,她们毫无顾忌的扯起赵兴的胳膊,将手里做好的衣服一件一件的放在赵兴身上比量,有一个倭女看到放在桌上的那双靴子,眼睛一亮,一把抓在手上,惊呼:“好漂亮的鞋。”
这是一双跨时代的高跟鞋,靴筒侧方打着铜钉,老板用缎带做鞋带穿过铜钉空装饰靴子,整个鞋的造型像天空中的下弦月,弧度很优美,唯一遗憾的是靴筒是用光牛皮做的,上面没有任何颜色,就是一个牛皮本色。
赵兴唤过那名会画“唐画”的倭女,指了指靴子说:“在那上面作画,怎么样?先用一层油彩把它染出均匀的颜色做底色——就红色吧,要红的像秋日的樱花。然后再在上面绘上几朵雏菊,黄色的雏菊,怎么进行画面布局,由你设计。”
那名倭女一把从别人怀里夺过靴子,郑重其事的点点头,用力答了一声:“是!”
而后她小声的说:“我也要。”
听到作画,李公麟与米芾立刻眼睛一亮,异口同声的问:“油彩?能在皮子上作画?画靴子?真是匪夷所思,那女娘,你也会作画?”
其实,赵兴刚才当面吩咐倭女画靴子,本就是对两位大师的一种引诱。这时代人们有在衣服上绘画的习惯,当然也能想到在其他物品上绘画。
等两位大师一开口,赵兴忙向双方引荐:“这位倭女学的可是唐画手法,‘簪花仕女图’你们见过吗……真见过?什么时候偷出来让我也看看……好吧好吧,偷不偷的问题回头讨论,接着说靴子:用艳丽的色彩描绘繁复的场景——这是倭国从唐朝人那里学到的手法,她们称之为‘唐画’,充满了‘簪花仕女图’的风格。倭人还发明了可以绘制在布绢上的彩墨,这次我要让她们试试在靴子上作画……红靴子配黄雏菊,再加上绿色的枝茎,想必那双靴子会美不胜收。”
两位大师迫不及待的说:“快动手,让我们看看!”
那名倭女的名字是赵兴起得,比上酸菜的“翠花”好多了,赵兴顺水推舟呼喊着对方:“翠依,这两位可是我天朝的国手,你可要好好跟他们学。”
米芾、李公麟不走了,当夜他们就宿在赵兴家中,与那名倭女一起探讨绘画的手法。
两位大师与那名倭女只顾兴奋地谈论,这时,已被程夏唤醒的靴店老板之子两眼闪亮,凑在他们身边拼命记忆讨论内容,赵兴屡屡呼唤都没得到反应,气得他跳上前猛敲对方的头。
“拿着:这是海豹皮,这种皮子做鞋,既轻软透气又防水;这是小水牛皮,只抛光没染色;这是海狸皮……你做的这双靴子靴筒太高。天快回暖了,这么高的靴筒穿不住,新靴子要将靴筒砍去六成高度,再照这个高度给苏学士家两位夫人都订做一双短靴。另外,给苏学士、我的学生和我都制作些短平底靴,式样我告诉你父亲了。
依旧是那个价格,两天完工。两天后,我这里的女人都去你那里定做鞋,每人一双……”
赵兴交出的不止是海豹皮,还有各种各样的兽皮,甚至有带着动物兽毛的不知名裘皮。由此,靴业打开了一扇新大门,因为这靴子制作的技术门槛并不高,各处靴店马上出现一大群跟风仿制者,各类新面料也花样翻新,倒让1087年的春天显得更姹紫嫣红……
当天晚上的宴会,陈师道与李廌都不在,他们去拜会离开贡院回家的苏轼。赵兴为了避嫌,当晚并没有登门。等到第二天白天,据苏轼传来的消息,判卷工作仍未结束,师兄张耒还在奋斗。苏轼传话,叫赵兴不要报过高的希望,估计取中名次不会过高。
这句话同时意味着赵兴考中已不成问题,但为了避嫌,苏轼与张耒会将赵兴的名次压的很低。
这其实是宋代、元祐年间以前的一个科举惯例,参加别试的生员名次都很低。主考官们为了避嫌,甚至把其中的状元名次硬拉到榜单中央——宋代有几位大文学家就是这样痛失状元头衔的。
经过一夜的讨论,第二天,那双靴子被摆在赵兴面前——它绚丽夺目、光彩照人地摆在桌面上,风情万种,令人顿觉满室生辉;红色的靴身绚丽艳美的如火焰,如绽开的红唇,欲醉的媚态让人神往;而黄色的雏菊清姿娉婷,傲骨凌霜,抱香枝头,以其不同凡响的清雅唤起人们的肃然情思……
程阿珠早早就充满期待地守在赵兴身边,此刻见到如此完美的靴子,却没有着急去穿在自己身上,她反身紧紧抱住赵兴,两眼闭起,珠泪滚滚——她知道自己不是在悲哀,但为什么总止不住热泪。
陈伊伊看到这么美丽的靴子,嫉妒的快要发狂,她抓起一把昨日买得爆米花,嘴里嚼的噼啪直响。如果不是现场的气氛不适合开口说话,估计她也要出声索要一个。
李公麟、米芾也在沉醉地看着那双靴子,昨晚忙碌时他们已觉得画出来东西的很美,但他们没想到,这玩意摆在光线下,万众瞩目中一亮相,竟如此美艳,美艳的令人窒息。
那群倭女也早早等在屋内,等待她们姐妹的杰作,连胡姬都闻风而至,现在她们都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双红靴子,想象着自己穿上时那凌波微步,翠碧摇曳、翩翩娉婷……
赵兴上下打量着那双靴子,他没想到两位大师一联手,竟然能造出如此的旷世杰作,许久,他仿佛怕惊动沉睡的精灵,压低嗓门问:“知道它为什么如此美丽?”
“是因为红色配上黄色”,倭女翠依总是从颜色上着眼,所以她的回答不脱本色:“这两者颜色对比分明,所以夺目。”
“哼,我俩联袂,能平凡得了吗?”米芾得意洋洋。
“我也很满意”,李公麟语气谦逊。
“除了颜色,还有比例——拿尺子来”,赵兴吆喝道。
“咦,什么意思,难道你能用尺子告诉我们它为什么美?”米芾不悦地反问。
“当然——人世间所有的美丽都能用尺子量出来。且让我告诉你它为什么美?”赵兴蛮有把握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