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提前泄露出去的母钱
第四十章 提前泄露出去的母钱
对于苏轼的质问,陈公川难以回答——他也法回答。
确实,正像苏轼所说,这么大量的伪钱出现在市面上,它绝不可能是个人行为,必定是国家行为。
其实宋朝并不禁止外国钱币在本地流通,这也是贵金属货币的一个通性,只要它分量足,民间也愿意使用这种外国钱,当作日常货币。可惜由于宋朝的经济强势,虽然辽国与西夏也自己铸造钱币,这些钱也在宋朝境内流通,但宋钱在他国境内流通的比例则更高,几乎算是压倒性多数。
宋朝从来没有遭遇过别国向自己倾销货币的行为,这倒让宋朝上下有点手足无措,有点气急败坏。从苏轼的态度中,可以看出朝臣们的愤怒。
陈公川似乎被苏轼问倒了,他也显得有点手足无措,目光频频投向赵兴。苏轼见陈公川一副窘态,他叹了口气:“其实,越国反而是最不可能铸造这个钱币的国家。因为唯独越国,钱币中间是实心的,它多出一块铜来——铸钱总是追求钱息,若是越国铸钱,不会如此浪费……”
钱息,多出一块铜……赵兴敏锐的捕捉到了苏轼话中的有效信息,他表情淡淡的替陈公川解围:“老师,我们刚才也说到,这批钱含铜量很高,你方才又说越国的钱还多处一块铜来……我大宋禁止私钱吗?”
苏轼苦笑了一下:“我大宋虽然禁止私钱,但这条律法执行并不严格,天下钱监共有26,有些钱监干脆私自替民间铸造祈福钱,还有一些不法之徒,收购铜器私铸铜钱,这些私铸钱都被称为‘边炉小钱’,如果它们分量足够,官府也默许它们流通。”
“既然允许私钱流通……那么这些私钱流入,对我大宋是好是坏?”赵兴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老师刚才谈到‘钱息’——如果我大宋用这些钱改制为宋钱,钱息若干?”
这话问到点子上了。苏轼将那些钱一个个摊在桌面上,旁边放着对比的宋钱,他指点着那些真钱假钱,继续说:“我大宋缺铜,每年要从日本、高丽、越国购买大量铜器,用来铸造铜钱。这批铜钱含铜量很高,像这批越国铜钱,则干脆是赤铜铸成。
这批铜钱直接溶化了,再添加点铅锡,铸成宋钱,我大宋平白能得一成四的钱息——不要小看这个一成四的钱息。这是白拿的。如果我大宋自己采铜,要雇用很多工人,设置很多官员,还需要湘军监管铜场,而用这些铜铸钱,则什么都不需要,相当于直接送给钱监铜锭,各地钱监白得一成四的钱息。
这是一笔大富贵,我怎么也想不通,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肯平白送给各地钱监这场大富贵?”
陈公川明白了,这批钱的流入最受各地钱监欢迎,因为各地钱监认可这批钱的存在,并大力收购,以此从中获利,使得这批钱迅速取得流通地位。
这笔财富落到各地钱监手里,这让中央政府很不自在,所以朝廷大臣们才感到愤怒,因为愤怒,他们才想弄清真相。
天下事,无利不起早。
依旧是赵兴插话:“老师,既然这批钱的流入与我大宋无损,各地官员反而能白得一笔钱息,我们何必管它是谁铸的钱,这种钱,岂不是越多越好?”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苏东坡的神情有点尴尬,他摆弄一下那些钱币,捡起其中的两枚钱展示:“话虽如此,但……你们瞧,这是两枚元祐通宝。新皇登基,元祐钱铸造的并不多,现在只有两个版本。
这一枚是司马相公(司马光)书写的篆文‘元祐通宝’,这一枚是我书写的行书‘元祐通宝’,其中,我书写的这枚……我给你拿真钱看看……瞧,在这儿,你看看有什么不同?”
陈公川接过那两枚铜钱,不去看钱文,却只拿眼睛瞥向赵兴。这让赵兴不得不接过那两枚铜钱仔细审视。
赵兴只瞥了一眼就发现了其中的差异:“嗯,我确定,这两枚钱都是老师你的笔迹,绝对是老师亲手书写。稍微有点差别的是,两处钱文大小略有差异,可这诧异太小,几乎看不出。
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天下钱监26,其中铸造铜钱的有17监,每个钱监铸造的钱大小略有差异,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说到这,赵兴以目示意陈公川:“你说是不是!”
陈公川能怎么办,他唯有点头。
苏轼的表情更加难受了,他拧起了眉头,满脸苦笑的说:“问题就在这——司马相公去年过世了,当今世上书写钱文的只剩下我。现在是元祐二年,我所书写的行书‘元祐通宝’……现在它还没有发行。你们现在所看到的这枚行书‘元祐通宝’,它只是母钱。
我书写的钱文,还没有铸造出来,大越国居然从去年就开始流通这种版型,你说说,朝中大臣知道了,该怎么说我?”
“凑巧,凑巧而已”,赵兴喃喃的说,顿了一下,他马上又好奇的问:“老师,那么我大宋是否发行您书写的这种‘元祐通宝’?”
苏轼的脸已经皱把成了一团:“怎么不发行?怎会不发行?这种钱的母钱年初就发送到各地钱监,现在,钱监铸造出来的钱已有六十万贯,如果不发行,这六十万贯就要溶去……”
稍停了片刻,苏轼又继续说:“这交趾铜钱是六七日前发现的,这种钱中间的孔虽然是实心,但除了这个实心方孔,其他的形状完全以我所书写的‘元祐通宝’一模一样,朝廷发现后,简直如晴天霹雳——这种钱的母钱,怎么会流传到外面?
这可是大问题,从铸造钱模,到溶化铜汁铸成铜钱,再打磨、分批运送至各地,前后至少需要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前,我根本没有写下‘元祐通宝’四个字,谁能如此未卜先知?
我知道他们是未卜先知,可朝廷大臣们信吗?他们怎肯相信有人比我还提前写下了这几个字?即使我大宋因这批私钱获利,可这关系到我的声誉,我怎能不搞清楚呢?”
※※※
苏轼显得有点焦虑。别人遇到这事可能会手足无措。但这事遇到赵兴,那简直是小儿科一样。他没用几次呼吸的时间,就已经推敲出了原因。
“老师……老师曾经被沈括那厮拿着书信出首,以至于贬谪黄州。嗯,老师最近可跟人通过信,通信里头曾经有‘元祐’二字?”
赵兴这一提醒,苏轼也是个聪明人,他马上领会到:“不好,我最近不止跟一百个人通过信,……从去年到今年,少算也有七百封信。”
赵兴气的直翻白眼,你说你没事写那么多信干嘛?
然而,赵兴依旧低估了苏轼的是非,现代人收集苏轼这时候的信,总共收集了大约三千份,平均起来,苏轼每天写十封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苏轼无愧其“多产作家”的称号。
“七百封……其中必定有一个信中,‘元祐’二字被扣下来,用在铸钱上……有底稿吗?老师可以翻一翻底稿,大概列出一个表来,我给你查”,赵兴热心的建议。
苏轼有点茫然,他神不守舍的站起身来,不自觉得走出门外,似乎听了赵兴的话,打算开列一个七百人的大名单。
实际上,他需要开列的是个三千人的大名单。
苏轼走出书房后,陈公川满脸敬仰的神情,亲自把他送出苏东坡的书房,他站在门口,目睹着苏东坡的背影消失在院中,长长的一声叹息,没头没脑的说:“让贼去查贼,唉……”
赵兴似乎没有听到对方的话,他满脸肃穆的目送自己老师的离开,陈公川等到周围一片寂静,他反身走到那堆铜钱面前,捡起那枚越国出现的实心“孔方钱”,端详了半天,好奇的问:“为什么中间是实心的,这不是白送别人一块铜吗?”
赵兴摸着下巴,憨厚的回答:“成本,这是出于成本考虑。‘孔方铜钱’需要两套冲压设备,先冲压出那个方孔,然后再冲压出钱形。如果中间不把那个方孔冲压出来,那么只需要一套冲压设备,制作时间也缩短了一半。
所以,即使那个方孔是实心的,但总体核算下来:一套冲压设备,只需要一套模具,减少一套模具、减少一道工序、少雇了一半工人,加工速度提高了一倍……核算下来,实心‘孔方钱’不切去那块铜,反而更便宜很多。”
陈公川拿着那枚实心铜钱走在门口,他摆出的姿态是对着阳光观察那枚铜钱,但目光却扫向了院口,两个耳朵竖的高高的,感慨的说:“这种钱铸造真精美,你别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
刚才小苏学士说,这种钱送入铜监,还有一分四的钱息。据我所知,这种铜钱是与宋钱等值的。它含铜量比‘元祐通宝’高,铸造比‘元祐通宝’精美,它分量足,数量大,谁能想到它只是百十个工匠所完成的……还让钱监白得一成四的钱息,不怕亏本吗?难道不亏本吗?”
赵兴也走到门口,一手那一枚真实版的‘元祐通宝’,一手那一枚盗版的‘元祐通宝’,举在眼前对着阳光说:“这是两个时代的产物,前者是青铜器时代的技术,依旧停留在‘沙石范’的基础上,一个钱版铸造六十四枚钱币。每次铸造前,先要铸造钱范,然后溶化铜汁,将铜汁浇入‘沙石范’……
溶化铜汁是个慢活,一炉铜汁要烧煤炭无数,还要烧足了时间。而浇铸铜汁是个急活,动作慢了,铜汁又重新凝固。铸好铜钱之后,‘沙石范’要被敲碎,取出铜钱,切去灌口,打磨……这些工具太费时间,太费人手、太费能源。
而后者……瞧,这枚铜钱属于铁器时代,是无烟工业。知道吗,铸造铜钱的铜板在出铜矿前,就已经被规定好了尺寸,这种铜板拿到冲压机下,无需再经过烧溶,只需要拧动最简陋的螺旋冲压机,一版子下去,‘大范’冲压出九十九枚铜钱,‘中范’六十四枚,‘小范’九枚。
冲压出的铜钱压根无需打磨,它直接就是现成的铜钱……想想看,这种铸造过程省略了多少道工序,节省了多少时间,而且整个过程,前后都无需炖火,这不是‘无烟工业’吗?”
赵兴把两枚铜钱并在一起,感慨的说:“其实,进化到铁器时代的铸币工业,成本只有前者的十七分之一,也就是说这后一枚实心‘孔方钱’哪怕只值前者的一半,甚至五分之一,依然有赚的。有了五倍的利润,谁还在乎一成四的利润。
让各地钱监拿到一成四的利润,正好可以让他们不遗余力的推行这种铜钱,这就是‘利益均占’,这就叫‘见者有份’,当然,你也可以把它叫做‘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陈公川放下了双币,他摇着头,鄙夷的说:“贪,太贪!”
这时,苏轼重新出现在院门口,他两手空空,神色坚定,看来他明白了,这辈子他根本不可能从浩如烟海的书信中找出证据,而且这证据对那些一心想找茬的朝廷官员压根没用。
目视苏轼走来,赵兴像是自言自语的说:“从铜板到铜钱是数倍利润……但你不懂货币的本质,从货币到货币,一成四的利润已经很惊人了。因为这不是一两一个铜板的一成四,而是数百万贯铜钱的一成四……”
苏轼走近了,赵兴的话嘎然而止。此时,苏轼已想开了,他表情轻松的在赵兴与陈公川的夹道迎接下返回书房。刚想张口表明自己的态度,赵兴抢先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路:“老师,说到铜钱与金银币,门生这次远渡海外,倒是收了不少藩国钱币。
刚才老师说到伪钱,门生这几年都在国外,倒不知道这些钱的真伪,老师给我看看?”
苏轼被这个问题所吸引,他马上点点头。其实,他不点头,赵兴已经在招呼人抬上一只箱子。
木箱打开,里面全是纸包的一捆捆的圆形货币,那些纸包上都写着不同的文字,有中文还有苏轼不认识的、像蚯蚓似地曲曲弯弯的文字。
赵兴从长条箱里捡出一个纸包递给苏轼,那上面写着中文“阿巴斯王朝-黑衣大食”。
这个纸包形似一个棍状,两头包的严严实实的,苏轼掂在手里,正在感觉那沉甸甸的分量,赵兴一使力,掰开另一个写着相同字迹的纸棍——哗啦啦,白色、圆形银币洒了一桌子。看情形,这种黑衣大食钱不是年代钱,而已头像代替年号,那些银币上都印着各种戴王冕的头像。
接下来的场景象是举办万国钱币博览会,不一会儿,桌子上堆满了拜占庭金币、埃及金币、法国、英国、波兰、教皇国的金银铜元,此外还有些非洲金银铜币……当然,最多的还是南亚地区各国的金银铜元。
看罢南亚地区的金银铜元,苏轼长舒一口气,心花怒放。
因为这堆钱里不仅有他的笔迹书写的“元祐通宝”,除他之外,几乎将宋代所有著名书法家一网打尽。这里铜钱的钱文有曾布书写的、也有蔡京、米芾书写的,……连死去的欧阳修、王安石、范仲淹等名人也在其中,他们书写的各种版本铜钱有新有旧,有的残缺不全,布满铜绿,钱的形状则全是假托宋代的各个年号,自己铸造的私币。
“南洋——不,东洋,它们都在流行宋钱?!天啦,离人,要不是你带回这些钱来,我竟不知道诸藩都在仿制宋钱……这下好了!职方司那些人都该流配,这么大的事,居然一点没有报告朝廷”,苏轼感慨万千的说。
满满一箱子钱,它不是一枚两枚钱,里面有金有银,钱币有新有旧……这说明:这些证据不是刻意伪造的,而是番外各国确实在仿造宋钱,只是那些藩国的情况大宋不知情而已,这让苏轼既心寒也欣慰。
心寒,是因为自己的不知情;欣慰,是因为有了它作证据,那些攻击他的人该怎么解释自己替藩国书写钱文的事——这下子他们该闭嘴了吧。
望着这堆钱,陈公川直向赵兴打出询问的眼色,赵兴则若无其事地捡起其中几枚锈色斑斑的铜钱,半似向陈公川,半似向苏轼解释说:“这是几枚唐钱,但它其实是仿制的唐钱,这是日本在唐代仿制的。
这说明,仿制我华夏钱的传统,倭人从唐代就有了……嗯,现在这习惯开始扩散了,高丽、交趾……,人人都觉得宋钱天下最美,所以他们便以宋钱为范本——这其实是我天朝威仪赫赫的体现。
盛世啊!你说,他们怎么不仿制麻逸钱?仿制吐蕃钱?仿制辽钱?仿制西夏钱呢。看来,他们还是认为我大宋才是正朔!”
这个说法让苏轼眼睛发亮。
是呀,一个问题从两方面看。虽然他们私下仿制宋钱,但现在,我大宋正因为这批铜钱的输入而缓解了钱荒,从而不用再向高丽购买大批铜锭;另一方面,人人都仿造你的钱,而不仿造的敌人,这难道不是一种荣誉吗?
“不错,就是这个理!”苏东坡兴奋的直想喊,他指了指这箱钱,略有点尴尬的问赵兴:“离人,这东西……”
“恩师只管拿去,就把这箱钱抬到殿上,看那些人怎么说”,赵兴答复的很爽快。这箱钱总值也就在三万贯左右。但如果有了它们作证据,私钱的数量可以达到三百万贯。花三万贯,买来三百万贯,甚至五百万贯的铸币权,这么便宜的事,不干才是傻子。
“好,我这就上书”,苏东坡摊开了纸,提起笔来,陡然间,他想起了什么,又犹豫的说:“离人,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赵兴眨了眨眼,表情纯真的问:“何事?恩师但说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