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画满雪花的房间
第一十五章 画满雪花的房间
王夫人是进士之女,出生官宦人家。这一刻,她穿的裙子没有带任何配饰,因为要下田劳作,她的裙角提的很高,以至于走动之间露出了赤足。
她光着脚——这位因苏诗而名传千古的女人,竟然光着脚。
走了几步,赵兴终于忍不住,他不顾王夫人的诧异,狂奔到苏东坡劳作的那片山坡,就蹲在“东坡田”里暗自伤感。
她为什么光着脚——是因为要下田劳作,草梗坚硬,会把鞋磨破。为了节省鞋子,她只好赤足劳作,宁肯自己的脚受伤。今天,如果不是赵兴突然来访,而是那种正式的拜访,也许王夫人会特地穿上鞋子来迎接他。
可现在她没来得及换装,这就是她刚才站在院内不肯出来,并催赵兴离开的原因。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悲骇的?
中国官场超级倒霉蛋、亚洲千年超级偶像、铭传千古的大文豪、苏东坡的妻子、诗画里的人物,竟然买不起多余的鞋……
然而,……,然而苏东坡却买得起酒。
这是何等的柔情!
王夫人默默走进自己的房子,唤出长子苏迈——也就是刚才坡上那名牵牛人,来招待赵兴。
苏迈显得很沉默,他站在山坡上等赵兴,期间没有一句劝说的话,直到程夏的到来,才打破了僵局。
在自己学生面前,赵兴不能不维持一副师长形态。他指挥学生将携带的礼物搬进房内。王夫人领着另两位小孩一起出来拜谢,期间,还有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也出来向赵兴行礼。
这名临产孕妇就是“天涯何处无芳草”的小妾朝云。苏轼这句诗的意思是,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多么困苦,都有朝云这样的“芳草”与他朝夕相处。
朝云十二岁时沦落风尘,卖唱为生。苏轼与王闰之游西湖,听到了她美妙的歌声,于是毫不掩饰的赞叹:“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两相宜。”
心细的王闰之看出了丈夫的心思,暗中把她买下,遣人送来给苏轼当丫环,苏轼笑纳之。后来朝云成为苏轼的第三任妻子。
苏轼曾经妒嫉过柳永的女人缘,而柳永却打心眼妒嫉苏轼的女人缘。柳永的多情在于同一时间同时爱着多个女子,而苏轼的多情则是在不同的时段,一心一意的爱着某一位女子。
学生们已送完“赌债”,赵兴还不想走,他强调“不放心东坡先生”,苏迈无奈,领着他来到苏东坡的卧房……嗯,此时苏东坡的鼾声虽然低了很多,但近距离感受那形同炮击般的雷鸣,依然让赵兴充满震撼。
这是一间满房画满雪花的房间,苏东坡的浪漫气质在他这间卧房中展露殆尽。
那时候,大多数人还没有房屋装修的概念,而苏东坡却在房间里画满了漫天的雪花,并把自己的卧房命名为“雪屋”。
就这样,一间小土屋,因飞舞的雪花变得素净典雅。
据说,徐君猷知州来苏东坡这里做客的时候,看到苏东坡如此装饰自己的卧室,很同情的说:“住这间房子里,你一定感觉很冷清萧瑟。”
苏东坡指着窗外摇曳的松、竹、梅,爽朗地笑道:“风泉两部乐,松竹三益友。”意思是说,清风吹拂和泉水淙淙的声音就是两曲优美的音乐,枝叶常青的松柏、经历寒冬而不雕谢的竹子和傲雪绽放的梅花,便是相伴严冬最好的朋友。
于是,人世间便有了“岁寒三友”的说法,并逐渐演变成为雅俗共赏的吉祥图案,流传至今。
赵兴不知道这里就是“岁寒三友”的圣地,他只觉得苏东坡这样的人物,就应该住在如此素净雅致的房间——一间普普通通的小泥屋,因为苏东坡的浪漫而成为一座圣殿,这样才相称……
等等,墙壁上的雪花是用什么颜料画出来的——赵兴凑近那些雪花,难以置信的打量了一下,又震惊的望向依旧酣睡的苏东坡。
竟然是石灰。
他怎么知道可以用石灰刷墙?难道宋朝已经有石灰了?
赵兴指着墙上的雪花,目光转向苏迈,以目光询问。但苏迈却仿若不觉,他的面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神态恭敬的叉着手。
苏迈的性格沉静是因为境遇的惨变,当年苏轼贬谪黄州,无处居住,只好借寓黄州定慧院,他写下《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
漏断人初静,
时见幽人独往来,
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
捡尽寒枝不肯栖,
寂寞沙洲冷。”
据说,这首诗还有一个八卦故事:有位宋人爱这首诗爱的不得了,亲到黄州访问故老,以感受这首诗的魅力,没想到竟问出了这首小词背后的一段八卦——这词是为一位姓王的女子而作的。
据说(怎么又是据说),苏轼在谪居黄州时,邻家有个女生天天隔着墙听苏轼读书。当时的女子是很少读书的,善于读书的男性在她们眼里具有一种神奇的魅力,这个小女生天天听着苏轼读书的声音,渐渐沉迷了进去。
她正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家里要给她定亲事了,但她大胆提出了自己的择婿观:要嫁就嫁个读书读到苏轼那种水平的人!这句话实际是说:非苏轼不嫁!
这个理想显然并不现实,于是“非苏轼不嫁”也就只能变成独身以终老乃至郁郁而终。一个花季少女就这样惨死在苏轼的魅力之下,并为“书中自有颜如玉”这句老话下了一个凄美的注脚。苏轼为了这位痴情的女子写下了这首《卜算子》,成就了一曲千古的爱情挽歌……
这段八卦是真是假难以分辨,但词中“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正是苏轼当时心情的最好写照。诗里有“寒”“冷”两字,是在说他当时住的房子又寒又冷——从那时起,苏迈就变得不爱说话。
※※※
现在,“捡尽寒枝不肯栖”的苏轼“寂寞”地睡着,房里家具简陋、一屋子女人、孩子还不大,显然不是留客的时间、留客的地点,学生们放好了货物,赵兴只好怏怏返回黄州城里。
第二天,程夏带着同学来行晨礼,看到赵兴还在发呆,程夏做了个揖:“老师,我们今天是先去府衙还是先去学士雪堂,亦或者在家中读书?”
“府衙?……等下午吧,徐知州约我们的事适合在下午办,学士哪里……且等我们上街回来。走,先去搞清楚粉笔、灰石在那儿”,赵兴眼睛一眨,做了决定。
黄州这时还是个简陋的小县城,市面不大,赵兴连续问了几家商铺,都没人知道他所说的那个“白色的灰面”到底是什么。但既然苏东坡能在这里找到石灰,那市面上一定有卖的。赵兴不肯罢休地继续在街上游荡,边走边思考。
石灰不是绘画颜料,它也不可能是绘画颜料,现在,所有书画铺都已逛遍,赵兴又沿着铺面挨个寻找,无论对方卖的什么货物,他都进去问一问……终于,在一家布店,赵兴获得了一个含糊的信息。
“客人问的是‘白色灰粉’吗?小店中白色灰粉有两种,一种是用来呕麻的,一种是用来漂丝的,客人需要哪种?”布店中的老朝奉反问赵兴。
白色灰粉,竟然有两种?
“两种我都要,每样来二斤”,赵兴毫不犹豫的回答。
老供奉很诧异的看了看赵兴,似乎想说什么,但他马上抑制住冲动,二话不说,吩咐伙计满足了客人的要求——4斤灰粉,总共一文钱,老朝奉还送给赵兴两个布袋。
急不可耐的赵兴没理会店伙计的白眼,他拎着布袋返回住处,立即关上门检查这两个“白色灰粉”。这东西并不复杂,现代生活中常见,经过简单鉴定,他确认:其中一种是碱面,另一种是石灰。
也就是说宋朝人拿碱面漂白生丝;用石灰反复浸煮,漂白生麻。两斤石灰能沤多少麻?难怪老朝奉欲言又止——这么少的分量,大概是店中最小的生意。
这两种都是碱。宋朝人居然知道这两种碱的性质不同,并分别用于不同的产业上,不禁让赵兴钦佩不止。
更令人钦佩的是苏东坡,此人实在是个思维很跳跃的人,他竟然能用漂白麻的药物当作颜料在墙壁上画满白的雪花,这份超常的跳跃性思维,令人惊叹不止。
别人不知道,赵兴可是知道两种碱的用处多么巨大。尤其是碱面,有了它就有了近代工业。
看着桌面上摊的白色粉末,赵兴心中隐隐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他闭目沉思,心绪繁紊。
其实他并不知道,“中国第一石灰窑”就在黄州附近,它的开窑时间正好是北宋初年,而碱面的应用使得宋朝的丝织业达到了中华文明的顶峰,这时候,宋朝向外输出的丝绸,漂洋过海运到了欧洲,欧洲人买到后,就跟现代人买到宾利车一样骄傲。而这种土法漂白的丝绸,到了一千年之后,依旧颜色鲜艳。
思考中,时光过得很快。一会儿,日近午后。程夏轻轻地叩响了房门,低声提醒:“老师,用餐吧。我们还要去府衙。”
赵兴的思维打断了。
依照约定,赵兴先去了徐知州府上,在徐知州的“关怀”下提前做了几张卷子……其实,赵兴心里明白,这几张试卷或许就是——不,必定是今年的取解试试题。
不过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赵兴敷衍地应付完试卷,给徐知州留下足够的美酒,又在府衙现场办齐了程家坳入籍、入行手续,立刻领着学生跑向江边那栋“雪屋”。
今天,雪屋里来的客人不止一拨……据说苏东坡平常高朋满座,谪居常州时却门庭冷落,但今天情况不对,似乎还有人给他这名罪官送礼。
苏迈见到赵兴,沉稳的打了个招呼,便不管他有没有跟上,只埋头往院里走。这时,几名厢丁还在往院里搬东西——四个大竹筐,似乎很沉,两名厢丁抬得很吃力。赵兴在院门略停,立刻毫不见外的一手拎起一筐往里走,边走边惊叹:“好沉,一筐怕有50公斤吧。”
公斤,不是这个时代的词。但这时大家都忙着,没人注意。
雪屋里很静,苏东坡正在写诗,一名师爷打扮的人正站在旁边,似乎在等苏东坡回信。王夫人今天倒是打扮的很齐整,她也站在桌边,很自然地向赵兴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而后低下头,继续恬静的磨墨。
苏东坡写诗的时候,神情是专注的,他没注意赵兴的进来,赵兴没敢惊动他,自己不见外地慢慢蹭到桌边,侧脸看这位大文豪写诗。
苏东坡写的字丰腴跌宕,在用墨上独具心得。虽甚用意,却又天真烂漫,不露痕迹。也许正因为他写的字抛弃了以往的所有规法,别出心裁,所以后人才把他喻为“北宋四大书法家之首”。
他写的什么——
“冷官门户日萧条,
亲旧音书半寂寥。
惟有太原张县令,
年年专遣送葡萄。”
这首《谢张太原送葡萄酒》诗写完,苏轼递给那名师爷,说:“押司回去,替我多谢张太原,说我苏子瞻承情了。”
“押司”似乎是宋时对师爷类的称呼,宋代没有“师爷”制度,只有“幕友”。“师爷”是从明清才开始盛行起来。宋代,朝廷对幕府制度限制较严,聘用由自辟改为中央任命,大量幕职编入正官,于是便成为“押司”、“掌书记”这类小吏。
幕友月俸银约为二两至二两五钱银子,外加“日破米一升四合(宋代十升等于一斗,十斗即一石,一石约合59.2公斤,一升四合,相当于828克米)”。冬季11月至正月,全家每人每天外加柴炭钱5文,小孩减半——后二者不是硬性规定的,给不给全凭主官自觉。
※※※
二两银子能干什么?熙宁二年(1069年)十一月,开封大雪,不少贫穷市民被冻死,朝廷下诏:“令籍贫民不能自存者,日给钱二十。”元祐二年(1087年)范祖禹在开封时指出:“饥穷之人,日得十钱之费,升合之米,则不死矣。”
熙宁二年的每天20文中包括了购买食品的费用,元祐二年的10文则是除了食品之外的其他必需费用(含房租)。这就意味着:在宋代,维持一名京城人士的最低生活费用是一天20文钱(每月600文)。京城人士一天的费用,在黄州可以买两头成年猪。
苏东坡吩咐完那位押司,一抬眼看见赵兴,他有点发愣,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片刻过后,他方大笑起来:“汝酿的好酒!”
赵兴恭恭敬敬的执弟子礼:“学士做得好诗!”
两人相对大笑起来。
其实,说赵兴酿的好酒,略有点过分——咸菜萝卜各有所爱,茅台酒好吧,有些人终身不喝一杯,宁愿喝低度的葡萄酒。而赵兴的酒严格说来并没有多出色,实际上,他所酿造的酒,只是一些用果汁勾兑的汾酒,或者添加果香的汾酒。
宋朝有多少名酒,按《东京梦华录》的记载,当时知名的酒有二百八十余种。而中国后代的十大名酒,像西凤酒,五粮液,汾酒,绍兴酒,董酒等等,这时都已出现——甚至可以说:自宋以后,再无新(名)酒。
相对来说,宋代果酒酿造并不发达,有名的果酒数目并不多。赵兴的出现,只是凑巧填补了果酒、高度酒的空白。
程家坳地处群山之中,耕地少,物产却丰富。满山的野果,妇女儿童就可采摘,无需太多壮劳力,这使果酒的酿造成本极度降低。环境使然,令赵兴不得不开发果酒。但他到福州走了一圈后,也知道自己酿的这些酒,与当世名酒还是有差距的,所以他面对苏东坡的夸奖,嘴里连连自谦。
有昨天赵兴付的“赌账”撑腰,苏东坡这次回赠张太原的礼物也很丰厚:程家坳产的各种美酒填满了空出的葡萄筐,让押司们非常满意。
苏东坡送客回来时,发现赵兴还在,屋里也只剩下他在兴趣盎然的研究满墙的雪花,苏轼不禁颇为自得的问:“蜗居如何?”
赵兴拱手,一脸钦佩的说:“学士奇思妙想,令门生叹为观止。”
苏东坡有点诧异。
别人看了他的房子,只会评价他的房子多么雅致,多么有风格,多么……可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回答匪夷所思,让他觉得这人的思维比他还跳脱。
“何解”,他禁不住反问。
“世人都知道石灰可以漂麻,独学士用来刷墙——如此奇思,令学生钦佩。”
苏东坡愕然半晌,才回过味来,他略带羞愧的解释:“其实,……,原本,……,灰石用于涂墙倒不是自我而始。黄州这个地方,将灰石涂于墙上的做法,已有百年历史,我也是听乡人谈起此事,才想到的。”
苏东坡略微停顿了一下,又骄傲的说:“不过,他们都是直接用灰石在墙上涂画,而将灰石溶于水中,粉刷整面墙——却是自我而始。”
苏东坡所说的“灰石”就是石灰的宋代叫法,按他的说法,他是听说有一名叫毕升的黄州儿童,从小刻苦学字,因为家贫买不起纸笔,所以用干硬的石灰块在墙上涂鸦,他把这个石灰块叫做“粉笔”,苏轼是听到这传说后,才想到用石灰在墙上涂鸦。
毕升——这个名字令赵兴肃然起敬,宋代的毕升,很有可能就是发明活字印刷的粟末人升·毕特,他小心的又问:“此毕升何在?”
苏东坡摇摇头,回答:“这倒不清楚,唉……这个人,听说后来去了杭州万卷堂书坊当学徒。”
果然是那个粟特人毕升。就是他在杭州万卷堂发明了活字印刷术,死后葬在离程家坳不远的英山。现代考古发现毕升家族一份家谱,那上面用粟特文字记载了毕升祖先进入中原后,改姓“毕”的经历。
黄州之所以在宋代仍是个荒僻地方,也是因为蛮族归化未久,宋史记载:西阳蛮、新蔡蛮“蛮无徭役,强者又不供官税,结党连群,动有数百千人,州郡力弱,则起为盗贼,种类稍多,户口不可知也。”这样的蛮族区域不存在乡里制度,也因此,宋史州郡志对蕲州记载甚为阙略。
想到毕升,看着苏轼墙上的那副石灰画,赵兴的脑袋像车轴般的转动。
跳跃性思维,什么是跳跃性思维?苏东坡能想到拿石灰做画,我一个现代人难道没有启发吗。
印刷,还能干什么,印刷!
这时代,雕版印刷技术已经非常成熟,印刷业正是空前发展的时候,所以赵兴在黄州这样的偏僻而闭塞的地方也能买到《齐民要术》,可是,宋朝印刷业虽然极其发达,但都是往纸上印刷,如果往布上印刷呢。
宋代的染布法就是后来所谓的“民族印染业”——苗族蜡染。
当宋代发明出蜡染的时候,本来该再进一步,继续发展印染,也就是“印刷染织”。因为这时代,印染所需要的所有知识技术都已经成熟了,轻轻一迈就可跨过技术门槛……
赵兴不知道印染的具体工艺,但他偶尔在电视上看到过如何印刷报纸……是了,我早晨想到的就是印刷,别人印纸我印布。没有技术障碍,相同工艺,对象不同而已。
雕版改滚筒——木质滚筒印刷,这一思维跳跃,宋人能想到吗?
赵兴还在那里激动,苏轼欣赏地看着这位思维与常人不同的高壮汉子。因为这份欣赏,他没有拒绝对方自称“门生”,看着对方的打扮,他欣然问:“你也是今年的举子吗?姓字名谁,师承何人?”
为什么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