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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自立门户

第九章 俯仰之间 目录 第十一章 一触即发

第十章 自立门户

郑司楚见母亲和这女子说得如此熟络,不由一怔。她便是小芷?郑司楚记忆中的小芷仍是个矮矮胖胖、跑都跑不快的小女孩。那时自己和阿顺爬树摘荔枝,小芷在树下眼巴巴地看着,等着自己摘几颗最红的给她,若是不给还要哭鼻子,没想到这十来年不见,她竟长成了如此亭亭玉立的一个少女,竟然……竟然不比萧舜华逊色!郑司楚摇了摇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会想起萧舜华来。萧舜华有韩慕瑜,自己在她心里只能注定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但在他心目中,萧舜华实是一个最美好的梦。

这时郑夫人指着郑司楚笑道:“芷馨,他就是司楚,方才他还说起你呢,这回你好找他算账了。”

芷馨抬起头看了看郑司楚,似要说句什么,但不知为什么脸上一红。也许,在她心目中,郑司楚也仍是那个整天带着自己淘气的小男孩模样,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变成如今这样子吧。郑司楚见母亲说到自己,忙跳下马,走过去微笑道:“小芷,原来是你啊。”

芷馨看了看他,低低道:“郑……司楚,十多年没见了。”

萧舜华多半不会骑马射野兔,但萧舜华比她却要大方多了。郑司楚点了点头道:“是我。小芷,你现在也在做老师了?”

芷馨的脸越发红了,微笑道:“是啊,教孩子音乐。你现在好吗?”

这也实是在没话找话。郑司楚不知该如何回答,郑昭在一边插话道:“回去再说吧。芷馨,你爹在家吧?”

芷馨睁大了眼,郑夫人忙低声道:“他便是郑伯伯。芷馨,你爹还好吧?”

芷馨向郑昭行了一礼道:“郑伯伯,我爹一直在等您呢。”她在郑司楚面前有点忸怩,但在郑昭面前却显得落落大方。郑昭看了看她,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好孩子,你带路吧。”

芷馨道:“好吧,我去跟他们交待一声。”说着走到那几个同伴跟前说:“真对不住,你们接着玩吧,我得陪段阿姨回去了。”

郑司楚有点莫名其妙,低声道:“母亲,小芷的爹做什么的?”

郑夫人看了他一眼,微笑道:“芷馨的爹就是你申士图叔叔啊。”

郑司楚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父亲和他表面上要装成反目,我自然不能与他女儿太熟络了,怪不得父亲那么早就要把我带去雾云城。不知为什么,这念头使他心底隐隐有点不快。

这时申芷馨又过来了,牵过马道:“郑叔叔,段阿姨,你们跟我来吧。好在今天我碰到你们,省了不少事。”

郑夫人见她牵马的姿势很是熟练,微笑道:“芷馨,大半年没见,你现在骑马倒是很熟练了啊。”

申芷馨笑道:“段阿姨你走了后,小段阿姨一直在教我骑马呢。”

她口中的“小段阿姨”便是郑夫人之妹段紫蓼。郑夫人与段紫蓼是孪生姐妹,两人相貌相同,性情却大不相同,但都曾是共和国女军将领,自幼便习练枪马,骑术甚精。

申芷馨跳上马,紧随着大车前行,一路上和郑夫人说着闲话。她跃马放箭时颇有英气,但到了郑夫人跟前却又露出娇憨之态。郑夫人和郑昭一直分居,独自待在五羊城,儿子没在身边,对申芷馨便特别疼爱;申芷馨对这个阿姨亦极是亲近,虽然没有正式过继之类的仪式,却等如郑夫人的义女。郑夫人为了照顾丈夫,去了雾云城大半年,五羊城中最想念她的便是这个干女儿。两人说得火热,同样一边骑马跟随的郑司楚被冷落在了一边,不觉有点没趣。好在这儿离五羊城已不甚远,走了一程,前面现出了城堞的影子,申芷馨指着前面道:“郑伯伯,马上就到了,我先过去关照一声。”

郑昭也已看到了五羊城的影子。他生在五羊城,见到故土,别是一番滋味。听申芷馨这般说,他低声道:“现在城中也接到大统制的密令了?”

申芷馨顿了顿,也低低道:“是。不过郑伯伯请放心,家父已做好了安排,城丁都是靠得住的人。”

郑昭微微一笑。当初和申士图假装反目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实是一招闲棋。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想过与大统制也有反目的一天,只是想着,申士图作为一城太守,假如和自己走得太近,可能会让大统制有点不安。毕竟五羊城地位特殊,是共和军的发源地,加上繁华为天下冠,自己已是管理全国政事的国务卿,一个如此亲近的好友再坐上了广阳太守的高位,大统制可能会认为自己在结党营私。当初只是为了避嫌,没想到事隔多年,这一手却收到了奇效。他顿了顿,点头道:“好吧,让司楚陪你去吧。”

申芷馨看了一眼边上的郑司楚,脸上又是一红,低低道:“好吧。”

待她和郑司楚两人一走,郑夫人小声道:“阿昭,你也挺喜欢芷馨吧?”

郑昭怔了怔,说道:“什么?”

郑夫人含笑道:“司楚年纪也不小了,今年都二十三了。芷馨比他小两岁,倒还真的挺合适。”

郑昭这才明白妻子说的是这个事。他含含糊糊地说:“是啊是啊。”心中却有点忐忑不安:人毕竟要变的。左暮桥刚见到自己时,何尝不是全心全心要帮助自己一家逃生。但左暮桥发现大统制的布局竟然如此严密,根本没可能逃脱的时候,便起心要告发自己。幸好自己多长了一个心眼,左暮桥不知道自己身怀秘术,才没得逞。自己和申士图虽然是总角之交,但到底有好多年没见了,此人若是觉得不能与大统制相抗,要牺牲掉自己,也不是不可能的。而现在,便是决定性的一刻。如果申芷馨和司楚一同回来,那就说明申士图并无二心,否则,就只能用最后一手了……

他在车中沉思,和申芷馨并马而行的郑司楚却在不时地偷偷打量申芷馨。申芷馨的侧影极是秀丽动人,骑在马上更有几分英气。申芷馨也发觉郑司楚在打量自己,忽然转过头微笑道:“司楚哥哥,你今年有二十三了吧?”

郑司楚没想到她突然问起自己的年纪来,嗯了一声,道:“你比我小两岁是吧?”

申芷馨道:“是啊。”她顿了顿,又道:“跟你们一块儿来的那些人是谁啊?”

郑司楚道:“那些人都是东平城螺舟队的水军,为首的叫宣鸣雷,是潜虬号的舟督。”

申芷馨道:“是水军?他为什么要帮你们?”

郑司楚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不过,父亲很相信他,这一路也多亏他我们才逃出生天。”

虽然对宣鸣雷有点不满,但郑司楚仍是感激宣鸣雷的救命之恩。只是他也不想多说关于宣鸣雷的事,便道:“对了,小芷,你是教唱歌的?”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是音乐。不但要教唱歌,还有琴筝笛鼓琵琶这些,都要教。”

郑司楚听她说到笛子,笑道:“对了,我也学过一点。”

申芷馨眼眸一亮,叫道:“司楚哥哥,你最擅长什么?”

郑司楚脸一红,道:“学过点吹笛。只是,谈不上擅长。”

申芷馨一听他会吹笛,更是兴奋,问道:“那你是哪一派的?我对笛子倒是不太精熟,以后你教教我吧。”

郑司楚脸皮再厚,也没敢再接着吹牛了,忙道:“我也只是初学呢,谈不上什么派,我是跟……”他心想虽然这吹笛是程迪文最先教的,但要自称是程迪文一派,他也委实不愿,何况后来还是蒋夫人教得更多,便说:“是跟雾云城的蒋夫人学过几天。”

“蒋夫人?我倒没听说过。”

郑司楚忙道:“蒋夫人年轻时是个歌姬,艺名叫花月春,不知你听说过没有?”

一说“花月春”三字,申芷馨一下勒住了马,惊叫道:“司楚哥哥,你竟是花月春的徒弟?天啊!”

郑司楚被她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也勒住马道:“是啊。怎么了?”

“花月春,那是当初的天下八绝之一!没想到她还在世,居然还是司楚哥哥你的先生,你一定要教教我。”

“天下八绝”这个词郑司楚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诧道:“蒋夫人当初这般有名?”

“是啊。天下八绝,画绝尉迟大钵,诗绝闵维丘,歌绝便是花月春。当初闵维丘曾经在五羊城住过一段时间,还写了好几首怀念京中人物的诗,其中一首便是怀花月春的。”

闵维丘和尉迟大钵的名字郑司楚也听说过。闵维丘久无音讯,多半已经去世,但尉迟大钵的名字至今仍然很是响亮,号称天下第一画手,他没想到蒋夫人当初竟是与这些人齐名,难怪那回程迪文和自己去请了蒋夫人前来,那琴师王锡一听蒋夫人之名,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要在地上爬了。但申芷馨说要自己教,郑司楚终究脸皮没厚到这等程度,干笑道:“我可不成,我只是初学乍练。对了,那宣先生倒是琵琶好手。”

申芷馨一怔,道:“他会弹琵琶?”

郑司楚点了点头,“他是此道高手。”

申芷馨哦了一声,却没再多说什么,只怕听说宣鸣雷这个油嘴滑舌的汉子竟是个琵琶高手让她大感意外。此时两人已到了城门前,申芷馨道:“司楚哥哥,你先等我一下,我去说一声。”

郑司楚道:“好吧,我在这儿等你。”

他心思缜密,申芷馨只怕还没有回过味来,但他心中雪亮,明白父亲让自己跟来是为了察看一下有无异样。看着申芷馨打马向城门走去,一个守门官迎上前向她招呼,申芷馨和他说了两句,那人怔了怔,马上点头。这时申芷馨转回来道:“行了,王门长让我们进城便是。”

看来并没有意外发生,申士图并无二心。郑司楚也放下了心,微笑道:“好的,多谢小芷。”

申芷馨脸又是微微一红,低声啐道:“司楚哥哥,你也油嘴滑舌了。”

郑司楚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油嘴滑舌”四个字来评价自己。他有点尴尬地说:“我是真的要多谢你。”

申芷馨微笑道:“要谢什么,你们终于回来了,我和爹爹都很开心呢。”

郑司楚倒是一怔,低低道:“小芷,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回来吗?”

申芷馨点了点头:“当然知道。”她说着,又是微微一笑,“天马上要变了。”

她说的,当然不是天气。郑司楚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在他心里,申芷馨总是记忆中那个跟着自己乱跑的小女孩,但显然她已经不是了。也许,她知道的事比自己更多。他道:“你觉得会怎么变?”

申芷馨看了看天,喃喃道:“阴晴不定,但总会有日出的时候的。”

现在的天还当真阴沉下来了,一场暴雨就在眼前。申芷馨又向郑司楚一笑,说道:“就算有狂风骤雨,但一样可以走下去的。司楚哥哥,你说是不是?”

回到车边,申芷馨向郑昭说了两句,郑昭见郑司楚也安然回来,这才放下心。一行人进了城,那王门长已亲自带了人来领路。五羊城四门进出之人极多,他们进城时正有一个商队在受检,也没人注意这七八个人,无非是见这些人个个有马,心想这些人倒是殷实。王门长领着他们到了一个僻静地方,这才到车前道:“郑先生,先委屈您在这儿安歇。”

郑家在五羊城也有一处宅院,但去那儿显然太显眼了,现在这地方很僻静,里面倒也不小。将大车赶进了院子,郑昭扶着妻子走出大车,申芷馨已抢着道:“王门长,大夫什么时候来?”

王门长行了一礼道:“申小姐,您交待过后我马上就让人去请了,齐大夫即刻便到。”

申芷馨点了点头道:“那我爹呢?”

“也已派人去通知了,太守马上就会过来。”

他话音刚落,门上便响起了几声敲叩。王门长赶紧过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广阳太守申士图。申士图脸上倒是无喜无嗔,沉声道:“王门长,你回去看着点,有什么异样就马上让人来通知。”

王门长答应一声,掩上门出去了。虽然女儿也在这儿,但申士图抢到郑昭跟前,扶住他的手臂道:“郑兄,辛苦你了。”

郑昭的眼里闪烁了两下,微笑道:“申兄,你也辛苦了。”说完,脚却是一软,险些摔倒。

申士图并无二心!直到现在,郑昭的心才算真正落了地。他一直提心吊胆,现在终于放心,反倒觉得疲惫不堪。申士图扶住他道:“快去歇息,齐大夫马上就来了。”扭头对身后一个随从道:“快去生火,给郑大人一家洗尘。”

申士图想得倒是周到,身边连厨师也带来了。那几个随从答应一声,洗锅的洗锅,生火的生火。这套宅院是申士图早就备下的,虽然一直空着,但总有人来打扫,因此十分干净,被褥什么的也都时常晾晒,郑昭和郑夫人两人都被带到房内歇息。那齐大夫也跟着申士图后腿赶到,马上来给郑昭夫妇检查。郑夫人是皮肉伤,因为路途劳累,伤口愈合得不好,但并无大碍,郑昭就更不碍事了。这齐大夫倒是殷勤,连郑司楚宣鸣雷诸人也都检查了一遍,说这些人更没有事。

待齐大夫查完、开了方子告辞后,申士图让人去抓药,将郑司楚叫进客厅来闲聊。虽然郑司楚这十几年来从未和申士图说过话,但申士图对他却甚是了解,郑司楚哪年参军,哪年参加了什么战事都说得上来。郑司楚将先前经过的战事说了些,一旁作陪的宣鸣雷和申芷馨都听得大为咋舌。在宣鸣雷心目中,郑司楚虽然枪马娴熟,胆大心细,终究还是个国务卿的大少爷,没想到他居然出生入死地参加过多次战事,反是自己还从未正式上过阵。申芷馨更是听得瞠目结舌,想不到这个自幼的玩伴竟然在死人堆里爬过两三回了。等郑司楚说得告一段落,喝了口水,边上一个侍从过来轻声道:“申太守,郑先生醒了。”

申士图站了起来道:“司楚,你先在这儿歇息,我去看看你父亲。”

待申士图一进内室,申芷馨便叹道:“司楚哥哥,原来你打过这么多次仗了!”

其实郑司楚只打过两次仗,但近些年来一共也只有三次战事,只有最后一次的三上将远征郑司楚因为被开革出伍,没能参加,另两次全都亲身参与。他苦笑道:“也不算多,只是两次仗而已。不过还能留得性命回来,也算运气不错的。”

他们在外面闲聊,申士图已进了内室。郑昭躺了一阵,精神已经好了许多,见申士图进来,忙从床上下来道:“士图兄。”

申士图拦住他道:“郑兄,你旅途劳顿,先别起来。”

郑昭实是有满肚子话要问,他道:“士图兄,我在路上听得,说大统制已将议府解散,此事可是真的?”

申士图点了点头道:“是。你想必还不知道详细吧?”

这一路上郑昭每时每刻都在担心追兵,也根本不敢多去打探消息,他还是在求全镇上听郑司楚与宣鸣雷回来才听说了这消息。他道:“起因为何?”

申士图叹了口气道:“五羊城远离京都,大统制发来的羽书公只是说议府有少数议员密谋不轨,结果被一举粉碎。但我在京都的耳目则报告说,那是代理国务卿顾清随集合了三分之二的议府成员向大统制上书,弹劾他妄向西原用兵,导致大兵败北,认为此战之败大统制当负全责,必须引咎辞职,由议府组合临时政府。”

议府成员尽是共和国各司高官以及一些民间德高望重之人,总数一般在六十人上下。以往一有动议,都是由议府发起会议讨论,通过后交由大统制审批执行。虽然规定议府有弹劾任何人之权,大统制当然也在其内,但大统制在共和国的威望有如日月,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顾清随是吏部司司长,郑昭昏迷后,顾清随便代理国务卿一职,也可以说目前顾清随实质上是共和国的第二号人物。这一次顾清随竟能说动三分之二的议府成员向大统制提出不信任案,在大统制看来的确已等如谋反,但另一方面顾清随此举并没有违反律法,不能说成是密谋不轨。只是大统制还是以这个罪名告之天下,显然在大统制眼里,他的权威已不容任何人挑战。郑昭在求全镇听得这个消息后便震惊得一夜未睡,因为大统制这么做,完全就背离了“共和”的本质。虽然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也是郑昭的信条,但手段只是为了达成目的,现在连目的都已不存在,他越想越觉得茫然。本来还寄希望于这只是那些唱小曲的艺人以讹传讹,但现在从申士图口中听到,他终于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

申士图见郑昭的脸色忽阴忽晴,心中也有点忐忑不安,小声道:“郑兄,接下来你还有什么打算?”

郑昭苦笑道:“旗都已倒了,我还能有什么想法。隐姓埋名,在士图兄你治下做个良民罢了。”

他说得平静,但申士图却如当头一个炸雷,惊道:“什么?郑兄,你当初跟我说过,共和乃是你毕生所愿,你愿为此肝脑涂地,粉骨碎身亦在所不辞,难道真的心灰意冷了?”

郑昭叹道:“南武已是天上之日,还有什么能阻挡得了他?”

申士图摇了摇头道:“南武不是太阳,共和的大旗也没有倒。你忘了,当初苍月公揭共和之帜,多少英烈前仆后继,屡败屡战,方才能有今日。那时你说过,在帝制之下,帝君昏庸,天下百姓只能任其涂炭,但共和制却不同,元首无道,仍可纠而正之。共和国已经有二十二年了,以民为本,以人为尚,这两句话早已深入人心,南武这样做,实是逆天而行,他想做帝君,民心不会答应的!”

听到申士图说到“民心”二字,郑昭心头便是一动。曾几何时,他与丁亨利曾在私下有过一番对谈。那时自己说对民心所向,当可用之,但丁亨利有点不以为然,说民心其实相当靠不住。假如民智已开,民心所向确是大势所趋,但民智不开时,民心却只能是权谋者的工具而已。当年苍月公刚揭共和之帜,号称人人平等,南北百姓却大多认为苍月公大逆不道,竟敢说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在一般百姓看来,达官贵人是天上之云,百姓只是脚下之泥,二者岂有平等之理。所以与其说些人人平等的空话,不如脚踏实地,一步步做来,以开启民智为第一要务。那时郑昭却觉得丁亨利的想法太过冬烘,不过说得也并没有错。现在共和国已经进入了二十二个年头,民智当真已经开了吗?想到现在南武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实是比当初的帝君有过之而无不及,所谓开启民智,实是任重而道远。但申士图这般说,他也多少恢复了一点信心,低声道:“士图兄,五羊城的民心如何?”

申士图微微一笑道:“郑兄,五羊城是共和的发祥之地。这些年来,我便是将争取民心排在首要之位。现在城中共和各类学校七十余所,适龄学童由官方斥资入学,因此现在的年轻人全都秉承共和之念。当大统制解散议府的消息传来时,我暗中让人去各处打探过,绝大多数年轻人皆认为大统制此举不妥。郑兄,民心可用啊!”

郑昭皱了皱眉道:“那些年纪较大的呢?”

“这个你也放心。我十多年前便发起一个改良戏曲运动,命人将旧戏旧曲大加整改,主题尽是宣传共和真谛。那些年长之人虽不识字,但听戏唱曲却都是喜欢的,潜移默化之下,除了七老八十的还觉得大统制便是当年的帝君,一般人都觉得人人平等,天经地义,大统制不是不会犯错的圣人。”

郑昭吃了一惊,顿了顿,才叹道:“士图兄,你才是大智大能之士。唉,这些年我都在雾云城,也一直不与你联系,若早知你有这般好的经验,南武现在也不能一手遮天了。”他想到在雾云城里,虽然人人都觉得共和比帝制好,但好的也仅仅在于共和国下没有那么多光吃饭不做事的宗室权贵,那些人的心底就然觉得大统制仍是帝君,只不过是个英明无比的明君罢了。

申士图笑了笑道:“另外城中官员我也一直在注重提拔那些有真正共和信念之人,因此现在各部之中靠得住的人居多。一旦五羊城起事,不会有太大的阻碍。”

听到这儿,郑昭又吃了一惊,低声道:“士图兄,你要起事?”

申士图点了点头,左手握拳在右掌上一敲,沉声道:“共和国是一辆大车,人人皆是车上的乘客。假如掌车之人走错了方向,人人都有权站出来纠其偏差。郑兄,五羊城现在就是这个站出来的人。”

郑昭道:“士图兄,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准备怎么做?”

申士图微笑道:“事不宜迟,现在万事俱备,我等的便是你的到来。这两天,我要召开一个各部会议,公开提出此事。郑兄,以你的威望,这件大事就又多了几分胜算。”

他越说越是兴奋,眼中也已发亮,伸出一手道:“五羊城工、刑、吏、礼、兵五部,我兼吏部,工部的特别司长是你连襟,刑、礼二部也是我们同道中人,唯有兵部的余成功是魏上将军旧将,可能稍有点曲折,但他也不是大统制私人,向他晓以大义,余成功会理解的。五部一致,何愁大事不能成?”

广阳省因为地位超然,又是最为富庶的一个省份,因此五羊城几乎是把雾云城的政制全盘搬了过来,一样有工、刑、吏、礼、兵五部,只不过比雾云城的五部司名义上低一个等级。其中工部属于特别司,地位更是与共和国工部司平级,部长称特别司长,是郑司楚的姨父陈虚心。其实这是因为五羊城都是共和军发展壮大的地方,应该说共和国的政府编制是在五羊城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申士图兼任吏部,城中大小官员的任命全都可以自专,只需向雾云城发一个备案即可。正因为如此,申士图才如此信心十足。郑昭道:“余成功这人现在有什么倾向?”

申士图道:“他是个武人,向来不太管政事,但他的副手是他外甥,却是个年轻人,是在五羊城军校成长起来的,应该认同我们。”

郑昭哦了一声道:“是他外甥吗?”郑昭向来不喜援用私人,因为这样有结党营私之弊。听得余成功的副手竟是他的外甥,不觉得对余成功亦低看了一线。申士图道:“郑兄,你别看不起这年轻人,他是现在五羊城少壮派军官之首。还记得当初的七天将吗?”

七天将是共和军的一个称谓,分前后两代,第一代七天将还是当年苍月公麾下的老将,现在早已一个不剩了。第二代七天将便是以丁亨利为首,共和国的三元帅五上将中,有五个便是这第二代七天将。郑昭道:“现在又有一代了?”

申士图笑道:“七天将这名号,是共和军的光荣。虽然早已废除,但五羊城里对他们仍是记忆犹新,因此现在又有了第三代七天将。余成功的外甥便是这第三代七天将之首,在军中很得年轻军官尊崇。”

郑昭叹了口气道:“大江后浪推前浪,现在也确实该又是一代了。士图兄,你准备哪天召开此会?”

“五月十五,砺锋节那天,所以我一直急等着你的到来,好在你赶到了。”

五月十五,是当年苍月公第一次揭起共和大旗的日子,也是“共和军”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世上的日子,因此共和军将这一天定为砺锋节,与七月十七的建国节并列。“五一五,砺锋扬旗卫国土;七一七,铸剑为犁四海一。”这两句儿歌是童校的第一课,便是没上过课的老人也能倒背如流,正是大统制亲自题写的。申士图选在这一天召开会议,实是颇有深意。郑昭想了想,道:“如此甚好,但士图兄,你事先千万不要漏出口风,到时,我出场的时机要拿捏准。”

申士图道:“郑兄,你准备如何出场?”

郑昭道:“人多眼杂,这些人也定不会铁板一块。事先在后院安排下一批好手,当你说出要举旗之事,然后我再出来。若有人不服,当机立断,立刻拿下!”

申士图微笑道:“郑兄与我不谋而合,我也正是如此想。只是有点担心,这些人当场不说,背后恐怕要出花样。”

郑昭心中暗笑。自己会读心术之事,申士图亦不知晓。凭自己这门秘术,哪个人也别想出花样,此事实是十拿九稳,反而要担心的倒是举旗以后南武的对策。毫无疑问,南武会派遣大兵前来讨伐,而这支军队最有可能的正是邓沧澜的东平军区。好在邓沧澜长于水军,而五羊城中亦是水军实力最强,邓沧澜虽是天下名将,倒也不必过于担心。他道:“好,我们再来商议一下细节问题。”

申士图与郑昭在内室商议,外面的郑司楚、宣鸣雷和申芷馨三人则在闲聊。申芷馨对郑司楚参加过的几场战事很感兴趣,问得很详细,郑司楚便原原本本地说了。说到五德营之强,申芷馨很是吃惊,问道:“这些前朝余党竟然还有如此实力?”

郑司楚叹道:“他们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朗月省一败,才过了没几年,到了西原竟然就已全然恢复,比在朗月省时还要更强一些。现在三上将远征失败,十年之内,已无力再次远征了。”

申芷馨惊道:“若再过十年,他们一定会发展得更强大了。若是到时打过来,那该怎么办?”

郑司楚一怔。他根本没有想过五德营反扑中原之事。在他心目中,实已觉得五德营不算什么敌人。同文同种,甚至连老师都曾是五德营的一员,五德营的陈忠更是放过了自己两次,他对这支远在西原的叛军越来越有种亲近之感。他道:“五德营再强,也同样不具这个实力。他们真要反扑中原,我想起码得有百年的时间才够。只是百年以后,天晓得会如何了。”

宣鸣雷在一边笑了笑道:“不错。昨日的朋友,今天可能就成了敌人;而今天的敌人,明天说不定又成朋友。将来的事,谁说得清。对了,申小姐,您是教音乐的,能不能麻烦你借我一面琵琶?”

申芷馨听郑司楚说过宣鸣雷是个琵琶高手,倒也不意外,问道:“宣先生是琵琶好手吧?不知是哪一家的家数?”

宣鸣雷道:“琵琶家数,穆曹两善才,我是曹善才那一派。”

申芷馨笑道:“宣先生原来是北三才手一家。只是五羊城琵琶是穆氏所传,比北派要稍短一些,不知宣先生用不用得惯。”

穆曹两家是琵琶世家,代代都出名手,有南穆北曹之说,这一派的掌门便称“善才”。穆家世居五羊城,因此五羊城的琵琶都是穆氏的家数。因为南边人身材普遍要矮一些,手也要短,因此穆家的琵琶比北派琵琶要短半寸,音质也要尖一些,别的倒没什么不同。宣鸣雷道:“这个没关系。我在东平城时,穆曹两派的琵琶都用过。”他生平所好,最爱的是酒,第二便是琵琶。南逃时用惯的琵琶没带来,这些日子实是手痒难当,虽然听郑司楚说来也有趣,但实在很想弹上一曲。申芷馨道:“宣先生急着要的话,边上就有家学校,教音乐的是我同学,她那儿定有琵琶,我马上就去找她借一面。”

宣鸣雷喜道:“如此甚好,不知申小姐什么时候有空?”他不是个扭捏之人,说要就要,听申芷馨答应了,就打蛇随棍上,逼了一句。申芷馨见他这么急法,笑道:“很近的,我骑马过去,片刻即回。司楚哥哥,你和宣先生在这儿先坐坐,我去一下就来。对了,司楚哥哥,你带着笛子吗?”

郑司楚见宣鸣雷逼着申芷馨去借琵琶,申芷馨却不以为忤,似乎乐于如此。听她问起笛子,便道:“我有一支。”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如此甚好,我还正想听听司楚哥哥演示一下花月春的手法呢。”

她说着便出门带马,走了出去。郑司楚等她走了,低声道:“宣兄,你也太不客气了,哪有逼着人家去借琵琶的道理?”

宣鸣雷抓了抓头皮,有点不好意思地道:“郑兄莫要怪我,实在手痒得紧了。一直听说五羊城是穆善才的老家,不知申小姐认不认得他?”

宣鸣雷当初要灭螺舟上那几个士兵的口,郑司楚对他实是已有三分不满。但见他如此热衷于音乐,又对他有了几分改观,心道:宣兄也是性情中人。他虽然有点不把人的性命当回事,但还不是一意孤行之人。那一回宣鸣雷本要将螺舟炸掉,但郑司楚一求情,便只是将螺舟沉到了水底,事后螺舟中那几个士兵破门而出,仍可将螺舟升上水面,也没有胡乱杀人。他心想宣鸣雷性情直了点,毕竟不是以杀人为乐的狂徒。人与人自是不同,自己一味强求,倒也显得自己不够大度了,何况,宣鸣雷到底是自己一家的救命恩人。这样一想,他也微笑道:“只是小芷非要我吹笛,只怕我要出大丑了。”

宣鸣雷笑了笑道:“郑兄还在为我在林家那番话多心?其实那回我只是去敷衍林公,你的奏笛之技,实是得名家传授,除了火候不够,别的无懈可击,多加练习,有朝一日定有大成。”

郑司楚心道就算能有大成,但蒋夫人对程迪文如此推许,自己想在吹笛上超过程迪文恐怕不可能。一想到程迪文,他不禁有点黯然。程迪文是他自幼相交的好友,又同在军中多年,实与兄弟无异。但程迪文的父亲是大统制的亲信,自己的父亲却已与大统制反目,两人只怕相见无缘了。他从怀里摸出那支铁笛,淡淡道:“但愿吧。”

宣鸣雷见他拿出了铁笛,想起那天他吹的一曲《一萼红》很是生涩,问道:“你吹得最好的是哪支曲子?别让申小姐笑话了。”他对音律之痴迷实不下于程迪文,隐隐觉得郑司楚出丑,连带着自己也似乎要出丑了。

郑司楚道:“我最熟的还是一首《秋风谣》,只是这曲子有点萧瑟,似乎……”

宣鸣雷道:“《秋风谣》?这曲子我也很喜欢,来,去院子里练一下,我帮你看看,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他说干就干,抬腿就向院中走去。郑司楚只得跟了出去,心里倒也并不是很不愿意。宣鸣雷是琵琶高手,当初连程迪文一听都大加赞许,自己的笛技若是比他差得太远,在申芷馨面前这个台可塌不起,心想“临阵磨枪,不快也光”这句话倒也不错。

院子里有棵大树,下面有几块平整的石头,是夏天天热时在外面乘凉时坐的。现在正是五月中旬,南方的气候热得早,现在已经很热了,宣鸣雷掸了掸石上的灰尘道:“这儿正合适。郑兄,来来来,让我好生听听你的妙技。”

郑司楚见他眼含笑意,但眼神里总有一丝嘲弄之意,心道:你真当我是生手?在雾云城最后一年里,他因为没什么事,常去请教蒋夫人,自觉水准已相当不错了。他坐到一块石上,说道:“那我便献丑了。”说罢,将铁笛举到唇边,试了几个音。

这支铁笛是程迪文送给他的。程迪文家中豪富,这铁笛亦是不惜工本请高手匠人制作,程迪文亲自督工,音准极佳。郑司楚已有月许不曾练习,刚吹了两个音时还有点生涩,但吹了一个乐句,只觉手法越来越熟,音符直如溪水汨汨而流。

迪文,将来不知我们还有没有相见之日。

他吹着,心底默默地在想着。他本是笃于友道之人,与程迪文更是亲如兄弟,自己一家逃出雾云城,亦是得程迪文不顾危险前来相告,他对程迪文更多了一分感激。吹着这首《秋风谣》,当初与程迪文两人在军中并马而行,挺枪冲阵的情形仿佛又回到了眼前。那些岁月,虽然并不是太久,却又仿佛已如隔世。他心下黯然,与这首《秋风谣》却越发契合,吹到后来,笛声清如寒冰,声可遏云,虽是初夏,眼前似乎有秋风乍起,四野萧瑟之感。

一曲终了,郑司楚收回笛子,还不曾说话,一边却听得申芷馨叹道:“司楚哥哥,原来你的笛技竟如此高明!”

郑司楚吹这一曲时,实已将身心全放在笛孔间,身外万物皆不留意,听得申芷馨的声音,他才知道申芷馨已回来了。他忙站起来道:“小芷,你回来了?”

申芷馨背着一个长条布包,手上还捧着一个。她将布包递给宣鸣雷,将背上那布包解了下来道:“真好。以前听这支《秋风谣》,我总嫌它太悲哀了,但听你吹来,却别是一番滋味。司楚哥哥,这是花夫人教你的吧?”

郑司楚道:“她姓蒋,现在叫蒋夫人。小芷,你也过奖了,我实在还不曾体会到此间三昧。”申芷馨夸赞他,他到底还是高兴的,但他对自己的笛技并没有太多信心,当初被程迪文不知取笑了多少次,觉得申芷馨只怕也只是客气而已。

申芷馨道:“天啊,这般高明还要谦虚。宣先生,你说是不是?”

宣鸣雷本来急着想弹琵琶,但现在抱着琵琶,人却似有点呆了。听申芷馨一说,他才道:“是啊是啊。只是……”他还想指摘几句,说郑司楚在运指之时还有点生涩,音阶转得不是很自然,但又说不出口。郑司楚方才这一曲,与当初在林家吹的那支《一萼红》实已判若云泥,自己虽然不长于笛,也不算此道庸手,但若是自己吹来,定然不会有郑司楚这一曲一般摄人心魄。他又是惊叹,又有几分妒忌,说道:“来来来,我们来合奏一曲吧。”

郑司楚有点尴尬,笑道:“别的曲子我可不熟……”

申芷馨抢道:“那就再吹这支《秋风谣》吧。宣先生,你会不会?”

宣鸣雷心道:我有什么曲子不会?你也太小看我了。他生性不拘小节,当初和小师妹合奏,亦大不客气地讥弹,几次把小师妹都惹哭了。但在申芷馨面前,他不知怎么有种从来未有过的局促,那些大咧咧的话根本说不出口,斯斯地道:“此曲倒也弹过几次。申小姐你也带了乐器吧?”

申芷馨抿嘴一笑道:“是啊。”她从背上解下那布包,却是一面黑漆古筝。弹筝必要坐下,弹琵琶倒可站着,宣鸣雷正待站起来,郑司楚已站到一边道:“小芷,你坐。”

申芷馨又是抿嘴一笑,坐到石头上,将古筝摊到膝上,调了调音,道:“这支《秋风谣》本是笛曲,若是合奏的话,同时发声也不好听。这样吧,我先弹一段过门,等一下你们看时机加入。”

这等合奏已是高手方能所为,郑司楚心下一慌,心道:糟了,我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加入?宣鸣雷却也想到了此间,幸灾乐祸地道:“好啊好啊,合奏正是要有层次,方能动听。申小姐,请了。”

申芷馨笑了笑,马上又正色在弦上一拨。过门即是前奏,也就是将《秋风谣》的几个乐句糅合一下。她纤指一落,琤琤琮琮的筝声便已响起,直如流水翻波,说不出的动听。郑司楚一怔,忖道:原来小芷……她在音律一道竟到了这等境界!

蒋夫人在音律上实可算天下数一数二,较程迪文只怕还要高明一些,郑司楚当初去看望她时,蒋夫人兴起亦曾为他鼓筝一曲。郑司楚听来,只觉蒋夫人指下风生,乐声说不出的平和秀雅,听来亦觉得心境大佳。现在听申芷馨鼓筝,竟然不下于蒋夫人,也不知是自己的判别力尚不足还是什么。但看了看宣鸣雷,却见宣鸣雷眼中如醉如痴,既是赞叹亦是陶醉,心想:看来我想得没错,小芷真是音律上的绝世好手。若是她能与蒋夫人和迪文合奏,不知该怎么动听法。

想到程迪文和蒋夫人,郑司楚心中又有点郁郁。这时申芷馨的一段过门已到尾声,弦声袅袅不绝,正在这时,叮叮数声,却是宣鸣雷的琵琶声响了起来。这时前段尚有余音,宣鸣雷加入得正是时候,全无突兀之感,筝声与琵琶声便如水乳交融,说不出的和谐。郑司楚听得亦如在醉里,但心底又有点慌,心道:糟了,我该什么时候加入?本来这时候加入是最佳时机,只是自己经验尚不及宣鸣雷,错过了此机,现在再吹,等如将这筝声和琵琶声打乱了,实属大煞风景。宣鸣雷抢到了这个良机,听笛声并不曾响起,心下暗暗得意,忖道:郑兄啊郑兄,你到底还是个生手。他要在申芷馨面前卖弄,更是打点精神,将本事用出了十成。他在这琵琶上实是超等好手,指法之精,实不作第二人想,曹氏三才手使得花团锦簇,筝声和琵琶声便如两道溪水,时而汇在一处,时而又分流出去,却又一丝不乱。

申芷馨本来想的正是这段过门结束后,宣鸣雷和郑司楚便可加入,谁知响起的只是琵琶声。她心道:司楚哥哥真沉得住气,那就再来一段过门吧。倒真看不出宣先生竟是这一等的好手,司楚哥哥没替他白吹牛。她的指法精熟之极,虽然宣鸣雷的琵琶声错综繁复,但筝声清澈入骨,丝毫不为所乱。这一段过门很快亦到了尾声,宣鸣雷此时要卖弄本事,五指舞动如飞,加了好几个装饰音,正在得意,突然无名指一沉,他的心也是一沉,暗道:糟了!破音!

申芷馨拿来的是一面穆善才式样的南琵琶,较他用惯的曹氏北琵琶稍短。本来宣鸣雷一法通,万法通,也不会有错乱,但偏生要卖弄本事,弹得兴起,已忘了这一点,无名指的指位便错了些微。虽然只是毫厘之差,但音律实是不能有半点差错,在申芷馨这等一流好手听来,已觉得这一音错了。本来筝声与琵琶声无比和谐,这一音有了点错,实是说不出的难受。申芷馨本来与宣鸣雷合奏得天衣无缝,这音一错,便如一匹上好的缎子当中出现了一点瑕疵,实是无比可惜。哪知她的眉头刚要皱起,笛声突然响了起来。

郑司楚也已听到了这一声破音。他在音律上虽然远比不上宣鸣雷和申芷馨,但这一曲如此美妙,便是全然不通音律之人也觉得自然而然,一声破音自是特别突兀。他的手比脑子转得更快,就在这破音将起未起之时,笛子已凑到唇边,一下吹响。笛声比筝声和琵琶声都要响亮,立时将破音掩住,偏如妙手匠人将错就错,把这匹有了一点瑕疵的缎子补上一点花纹。因为顺其自然,不觉其为瑕疵,反倒更增美妙。他一将铁笛吹响,便心无旁骛,将这支《秋风谣》吹了下去。他对音律只是初通,也没本事去配合筝声和琵琶声。这等自行其事实是合奏的大忌,但宣鸣雷和申芷馨两人都是音律好手,索性就任由郑司楚吹奏,两人手法一变,转为配合他的笛声。一时间,笛声、筝声和琵琶声齐头并进,有时笛声孤峰拔起,筝声和琵琶声又如比翼双飞,随之升高,反而更加和谐。这一曲《秋风谣》奏来,虽是夏日,周围却森森似有萧瑟秋风吹来。

《秋风谣》共有三段。乐句虽然一致,但一段比一段更高。以往奏起这支《秋风谣》,申芷馨只觉曲声一味凄苦,未免格调不高。但郑司楚吹得却是霸气十足,全然不顾,这《秋风谣》虽然仍是一派苍凉,其中却又似有着勃勃生机,偏如秋风起时,万木萧疏,虽然肃杀,但地底根须却极在萌动,只待来年便仍要蒸蒸日上,凄苦悲凉中,带着一丝掩之不去的倔强。有生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听到《秋风谣》竟有这等意境,不觉又惊又喜,心道:这便是花月春嫡传心法吗?我只以为司楚哥哥是个武人,不通音律,没想到他竟是此道不世出的天才!先前听宣鸣雷的琵琶声,她已觉得叹为观止,但一山更有一山高,宣鸣雷的琵琶声仍是人间峻岭,纵然高可插云,犹有尽处,郑司楚的笛声却仿佛大鹏展翅,越飞越高,竟不知将要到何处方休。她平生专精音律,好手也见过不知凡几,只是如郑司楚一般全然不依旧法,只是自由自在地摩云高飞,却是闻所未闻。只觉与他合奏此曲,连带着自己在音律上亦大有进益。

郑司楚已全然沉浸在音乐声中。此时《秋风谣》已到了尾声,本来应该声音渐轻,慢慢收尾,但他心底却似有个人在说:不行!不论如何,纵然山崩地裂,永远都不放弃!有宣鸣雷和申芷馨的伴奏,他的笛声亦如有神助,先前一曲本觉得是自己超水平发挥,但此时更加纯熟。便如一个人翻山之时,本来觉得山顶就在眼前,马上就要到头了,可是到了山顶,却发现前面豁然开朗,又有一片耸入云天的山峰,别有一番天地。他吹到尾声时,浑身血液都似要沸腾了,只觉这一腔热血若不能喷薄而出,势必将自己的身体都烧得干枯。他鼓足了胸中之气,一下吐出。笛声一下亮起,直如穿云逐电,越拔越高,似是一个人站在绝高处,见到河山尽在脚下,百感交集,既有对天地的敬畏,又有着万丈豪气。

这一声笛声响起,便是周围住家也都听到了。这儿本来是个学校,教的正是乐师,他们久已听惯了,但这声笛实在太过惊人,就算完全不懂音律的亦觉得眼前一亮,心道:世间原来还有这般一个模样!随着笛声穿云而去,头顶却是扑簌簌一阵响,那棵大树上如雨般落下不知多少树叶。

广阳地处南疆,从未下过雪,草木亦经冬不凋,夏天这般落叶实属异常。郑司楚一曲终了,人犹在曲声中似不能返,被这阵落叶劈头盖脑地落下来,洒了遍身。他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却见宣鸣雷和申芷馨两人都已站了起来,身上亦洒满落叶,两人却浑若不觉。他干笑了两声道:“小芷,真是让你见笑了。”

申芷馨道:“司楚哥哥,你……”说到这儿却是一阵哽咽,说不下去了。宣鸣雷突然走上前来,掸了掸身上落叶,向郑司楚行了个大礼道:“郑兄,天下一人,唯君而已!”

这个评价高得出乎郑司楚意料之外,他有点手足无措,道:“宣兄,岂敢……”嘴上谦虚,心中仍是如在梦寐。方才这一曲,在筝与琵琶的激发之下,竟能达到如此境界,他自己也根本没想到,此时最意外的反是自己。

宣鸣雷眼里闪烁着一丝异样的光芒,还没说什么,申芷馨突然叹道:“司楚哥哥,纵然你指法还稍有些许生涩,但奏笛之技,你已尽得其中三昧。就算不是真的天下第一……我想,也差不多了。”

连申芷馨也这般说,郑司楚更是吃惊。这时三个人都不再说话,三人之间出现了一个冷场。宣鸣雷觉得有点不自然,正要开口,头顶又是扑簌簌一阵树叶落下,洒得他满头都是。他伸手掸了掸,笑道:“古人云,一曲通神,可夺造化之秘。郑兄,你这一曲果然能颠倒四季,变夏为秋啊。”

郑司楚心中亦是一动。现在是万木争荣的夏天,但他心中感受到的,却是一丝带着无边肃杀的秋意。这一丝秋意隐隐而来,似乎预示着即将到来的巨变。

这个世界,又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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