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故事
第395章 故事
密密麻麻的士兵从远处跑来,迅速占据街道的所有出入口。上百辆重型坦克与装甲车相互配合,结成一个个战斗小队,在震耳欲聋的引擎轰鸣声中开进隐蔽点,炮口与机枪塔座全开,密切注视着周围任何微小的动静。左臂上端佩有白色“警卫”标志的宪兵在街道上来回巡逻,平民与军属都默默呆在家中,惶恐不安地等待着解除临时戒严。整个西京城上空都弥漫着恐慌与肃杀,沉闷的气氛压制着人们几乎喘不过气,仿佛随时可能窒息。
第三集团军司令部外围的各个要害碍口,已经被特种警卫团全面接管。这些军衔最低级别也是准尉的军人,属于齐越控制下的绝对亲信。方圆数公里范围的驻守部队均被替换,甚至就连通往司令部大楼的入口哨卡,也被十余辆威力惊人的战车彻底堵塞。为首一名作为领队的上校军官站在路口,对于所有想要进入其中的相关人员,均做出没有丝毫变化,也毫无商量余地的冰冷回答。
“戒严期间,禁止通行——”
大楼内部,全部走廊与房间彻底清空。近百个由低阶寄生士与高级进化军人组成的武装小队,在楼道之间来回巡逻。除了一条被重兵守护,由核心人员直接控制的电梯,通往地下的各种通道也完全关闭。六辆电子侦控车在大楼附近缓缓移动,不断发射着肉眼看不见的干扰电波,把辐射云笼罩下的阴暗天幕彻底封闭,形成一道厚厚的,难以逾越的障碍。
位于地下五千多米的特别防护室,表面覆盖着厚达数百米的钢混结构复合堆积层。能够抵挡各种特种钻地炸弹攻击的同时,也阻断了声音传播的所有渠道。即便拥有旧时代高科技制造而成遥感卫星,也无法知晓隐藏于其中的人们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
这是一个占地面积不亚于二楼办公室的巨大房间。各种不同类型的仪器与摆设,把空间分隔成为互相连通的一个个半独立场所。房间里的器具带有浓郁的军事风格,整齐有序的摆放显出主人一丝不苟的性格。尤其是悬挂在墙壁表面,数量多达上百,分别属于不同时代的冷、热兵器,更直接表明拥有者对于这方面的狂热喜好。
坐在沙发上,隔着一张放有各种饮料与香烟的红木茶几,齐越仍然有种不太真实,仿佛置身于幻想迷梦当中的错觉。
最后的那句话,是只有他和林翔才真正知晓的秘密。
即便是勇冠三军的悍将,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与怯懦。就如同杀人如麻的勇者,不可能告诉别人自己惧怕蟑螂,齐越同样也不会告诉别人自己被病毒感染的时候,是何等绝望与恐惧。
能够说出那句话的人,只有真正的林翔。
“难以置信,你……居然还活着。”
林翔显然也同样陷入对往昔记忆的追索之中。他抿了一口杯子里微热的红茶,叹道:“的确很难相信。然而……这的确是真的。”
“我们,一直以为你死了。”
齐越喃喃着,眼眶里泛动着晶莹滚涌的液体。他一直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让它们溢出眶外,只是……这样做的结果,却使得视线当中那个阔别已久的影子,变得越发模糊。
“我的的确确已经死了。是病毒的意志让我再次活了下来。”
林翔的声音变得平缓而低沉:“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它们居然拥有对抗核爆炸的强大力量。利用辐射,在进化中造成基因突变……也许,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拥有类人形态的复合生命体,而并非真正的人类。”
“告诉我,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一直不来找我们?”
齐越显然并没有注意到他话语当中那些难以捉摸的字句,而是更加关注自己提出的问题。
“说起来,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林翔放下手里的茶杯,感叹中带着对于已经成为历史的沧桑,微笑着看了看对面。
“我们现在有的是时间。”
齐越用力搓了搓手,重重呼出一口憋闷已久的气,带着被冲动与激荡控制的狂热思维,语调颤抖地说:“说吧!我想听!把你知道的一切,全部都说出来——”
……
林翔的故事很长。
其中内容,包括从沉睡中清醒,第一次思考,第一个动作,第一次杀人,第一次认识到废土世界与旧时代的区别。
至今为止,他仍然对那个时候曾经占据自己思维空间的各种复杂意识记忆犹新。
恐惧、慌乱,对于未知世界的茫然,陷入痛苦困境的纠结,足以把人活活逼疯的饥饿……那个时候,无论死亡还是生存,都是一种被黑暗笼罩的无边畏惧。
从隐月镇到帝都,从默默无闻的荒野流浪者,到高高在上的帝国主宰。炯乎异常的身份转换,谁也不曾想过,也根本无法预料的变化,翻云覆手之间对于无数生命的掌控,一块面包和亿万资源在天平上的比较衡量,简陋棚屋与豪华辉煌的皇宫大殿……人生的际遇,就是如此神秘,令人感慨,令人羡嫉,令人仰天怒骂命运不公,却又不得不地头俯身老老实实面对现实。
悬挂在墙壁上大钟,粗短的指针已经重复划过二十六个刻度。
沙发旁边的餐车上,摞放着一个个带着油污的空盘碗盏,间隙当中还有尚未吃净的残留饭粒、剩菜、散碎的骨头。十几只喝空的酒瓶横七竖八扔在地毯表面,阔口玻璃缸里,灰白色的香烟灰烬层层堆积,如同形状怪异的小丘。
“想不到,原来你就是龙腾帝国的皇帝……”
齐越面色复杂,深深地叹了口气,用力扯开战斗服衣领上的钮扣,叹息着连连摇头。
他眼眸深处的目光,显然带有一些没有完全说出口的东西。有惊喜和震撼,也有隐隐的忧虑与疑惑。其中,有一部分林翔可以轻易读懂,有的则无法通过单纯观望能够明白。
时间,足以改变宇宙当中号称永恒不变的存在。
整整一百年,人类的思维与信念,也会在缓慢的时光流逝中衰弱,变化。谁也不能肯定,一百年前的你,与一个世纪后的他,能够毫无差别完全重叠。
但是不管怎么样,有些东西会一直存在下去。即便偶有变化,区别也仅仅只是百分之一百,与百分之九十九之间的差距。
齐越仍然还是齐越,从昆明城中最初时见到的校官,到如今拥兵自重的将军,心态与思维方式肯定有所改变。以现实而论,做出某种决定的同时,他也必须首先考虑手下这百万军民的未来命运。
很正常。
不奇怪。
顺理成章。
林翔从未想过要从齐越身上剥夺什么,得到什么,获取什么。
之所以独自潜入红色共和军,与其说是为了利益,不如说是为了解除内心深处的无形枷锁,看看那些还活着的朋友,仅此而已。
他知道——对于自己,无论齐越还是方雨洁,一定有着深深的遗憾,无比痛惜的追悔。
那个时候,如果时光能够倒流,他们肯定不会让自己站在地下避难所门前,独自望着天空中落下的核弹,默默守护身后的钢闸落下。
也正因为如此,林翔才毫无保留向齐越表明自己的皇帝身份——他不想让对方感觉仍然对自己有所欠疚,不愿意让齐越产生必须对自己有所补偿之类的念头。也只有这样,才能让皇帝与将军之间划上等号。没有隔阂,才能保证真正的友谊。
“该说说你的故事了。”
拿起一瓶陈酿白酒,把两个喝空的阔口玻璃杯倒满。林翔猛吸一口夹在指间的香烟,长长喷出浓厚熏人的烟雾,带着微笑,用悦耳的声音说:“或者,应该是你们的故事。”
端起酒杯,齐越只觉得思绪已经穿越时间,又重新回到那个充满亢奋与激动的死亡年代。
……
一名校级军官,在众目睽睽之下,开枪射杀一名手握重权的共和国正部级官员。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无异于惊涛骇浪般的疯狂冲击。
毫无疑问,陈光宗必须死——这是当时在地下基地里每一个站在电子监控屏幕前人们的共识。如果不从这名高高在上的部长手中夺过电子控制器,放落钢闸,基地里多达上千的军民,都将为其陪葬。
林翔是一个值得称道的英雄。他用自己的命,换来了所有人生存下去的机会。
当时,所有人都赞同这一点。然而……这样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
核爆发之后的地球,是一团深陷于灰暗与冰冷当中的混沌。
谁也无法预料核冬天究竟要持续多久,人活着,必须给自己寻找到足够的价值与目标。很自然的,地下基地里的幸存者数量虽然只有数千,却仍然保持着足够稳定的社会结构。
他们当中,除了军人,有平民,也有不同等级的官员。
人类,很容易按照旧有的思维观念群居。即便是在世界彻底毁灭,苦苦等待地表辐射散尽的过程中,区别与分化,也渐渐出现。
官员与平民,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社会阶层。
地下基地不需要进行任何劳作,除了阅读、游戏、观看存储在电脑中的娱乐节目打发时间,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睡觉。即便是在这种没有钞票作为价值等量的封闭环境当中,人们仍然想方设法营造出新的等级秩序。
分发食物的先后顺序,各人能够得到的食物种类与数量,观看影视节目的时间,阅读书籍的首先选择权,甚至就连床铺位置这种看上去丝毫不值得注意的事情,都会引起争斗。习惯成为特权阶层的官员们,根本无法忍受普通平民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局面,民众幸存者也对这些仍然据有身份概念的官员冷言嘲讽。作为维持基地稳定必不可少的动作,相当一部分军人被分派成为新的管理者。有些人对此表现出极度抗拒,甚至一再声称:“旧制度必须被打破,否则,林翔射杀陈部长保全我们的举动就毫无意义。”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包括齐越自己也没有料到,林翔竟然会成为反抗者对付管理的最佳借口。他们声称必须“打破一切,重建秩序”,军队内部也对此出现两种论调,甚至质疑林翔这种以下犯上的动作究竟应不应该倡导?
或者,应该彻底剥夺他“英雄”的称号?
甚至,将他打入深渊,以叛逆者论处同罪?
那段时间,地下基地的秩序极其混乱。毕竟,包括陆舆林将军在内,齐越和方雨洁等中、高级军官,在如何战斗、研究等方面的确无人能及,但他们却不是合格的民众管理者,也没有形成足够的威信。在对外通讯全面断绝的情况下,如何保证种群存活,成为基地两派必须首先考虑的问题。
陆舆林上将一直拒绝使用林翔遗留下来的血液进行改造。用他的话来说:“无限生命,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概念。你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会死,也就永远无法摆脱世界上存在的痛苦与折磨。当某天你必须死,却又不想死的时候,已经形成惯性的思维,足以在瞬间将正常人活活逼疯。巨大的反差,谁也无法接受。与其活下来承受这种无限存在的痛苦,不如服从生物的正常规律。人……总是要死的。”
将军病逝后,地下基地的混乱开始愈演愈烈。
作为军事继任者,齐越主张对为首者进行严惩。不杀,不以为敬效尤。
方雨洁对此持反对意见。她的主要身份,仍然是一名生物研究学者。按照她当时的说法:“生物种群存活,必须保证拥有一定数量的个体。在外界通讯彻底断绝的情况下,只能以基地内部现有的幸存者数量作为基础。通过收集精、卵冷藏封冻的方式进行胚胎积累,让他们自然诞下后代。目前,基地存留的食物和饮水数量有限,谁也不知道核冬天究竟还会持续多久?我们不可能进行大规模生物复制,只能在维持目前数量的基础上,以现有生活资源作为参考,适当进行个体增补。与种群延续相比较,暂时的利益纠纷与社会阶级矛盾均可淡化处理。即便要对其中首恶进行死亡惩罚,也必须等到地面辐射全部散尽,确定能够返回地面的时候。要知道,当人类真正面对种族灭绝的关键时刻,即便是杀人如麻的大盗与毁灭国家的权奸,仍然必须保证他们存活。对于未来,他们,就是种子。”
在正义与大义的争论面前,齐越只能屈服,无条件选择后者。
他知道,方雨洁的理论其实没有错。无论从感情还是现实方面,她都要比自己更加痛恨那些把林翔随意抬升或者打压的人。如果不是必须为无法预料的未来考虑,她恐怕比自己更加冲动,直接拎起格斗刀,把那些争权夺利的家伙活活撕成碎片。
林翔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慢慢晃动着杯子里的残酒。脸上的表情有些恍惚,也有些欣慰,更有着无法用语言说出的感慨与惆怅。
死人被活人利用的例子,在人类历史上比比皆是。
无论英雄还是罪犯,他们都在后人心目中保留了足够牢固的位置。也正因为他们的存在,世界被分为正义与邪恶两派。只是……像自己这种同时被冠加以两种名目的人物,能够与之相比的,实在不多。
辉煌或者卑微,其实都是吹出来的。
死人早已化为乌有,他做过什么,你永远无法知道。
无焦点的视线,不知落在了何处。林翔此刻表现出的异常,当然瞒不过坐在对面齐越的眼睛。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手脚,过了好几分钟,林翔才将自己从深深的思考中拔了出来,挤出了一个微笑:“说说伟大领袖吧!他究竟是怎么出现的?”
……
金天正,是地下避难所幸存者当中的一个传奇。
他在旧时代的身份,是一名街道办事处主任的副科级公务员。与其他一同逃进避难所,拥有局长、市长等等头衔的上官相比,他就像是一只被无数巨象漠视的蚂蚁,不可能引起重视,也不值得注意,只能卑微、默默地活着。
他是林翔英雄论调的坚定支持者。他的脸上似乎永远都带着微笑,有着一种天生的亲合力。无论谁有困难,只要说出来,首先相应并且提供帮助的人,肯定是他。
主动与卫兵一起分发食物,清理基地卫生间的污垢,不厌其烦察看基地内部各个库房的情况,按时对居民区温、湿度进行数据采集……所有的事情,他都会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