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行者(三)
第二十八章 行者(三)
何润师咽了一口吐沫,沉声问道:“你是说,你这次来安西是想从军?”
在他看来,如今安西局势不稳,大食人随时都有可能东侵。二娃这孩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偏要赶到塞外从军,着实有些让人难以理解。即使那李括对他有恩,也不急于报恩于一时吧?现在他这身板,别说遇到大食人,即便是身材矮小瘦削的栗特人,不出三下就能把他撂翻。还不如再历练几年,把身子养的健硕些再来安西报恩!
“是!”
二娃的目光突然变得坚毅,攥紧了拳头道:“我要做一个像李将军那样的大英雄,拓土开疆,封妻荫子。”
对于他这样出身的孩子来说,入仕为官是那么的遥不可及。长安城中的金碧辉煌、锦绣莺翠,更像是沙漠戈壁中的蜃景,只一晃眼就没了踪迹。若想出人头地,唯有投入军中,用实打实的军功给自己铺就进阶之路。(注1)只有在军中,才有相对的公平;只有在军中,父辈的荫蔽才会减小到最低。
这条路虽然艰辛,却能让人看到光。行在路上,只要有希望,再苦再累都值得!他们拼的便是一个念想!
“那你卖掉这些茶砖,得来的钱财怎么办?”
何润师叹了口气,既然少年已经下定了决心,多说已是无益。他现在能做的只是多给这孩子些中肯的建议,好让他少走点弯路,少吃些亏!少年已经决定投到疏勒军中,故而这些钱财势必不能再带在身上。是拖人带回还是暂存在货栈里,都要早做定夺。
“商队里有些叔伯走过这个草场就会回河西去!”
对于此事,二娃倒不担心:“我会拖人把银钱带回家去,悉数交予我阿爷!下次回家不知何时,多留给他老人家一份钱财,我心里也踏实一分。”
商队中有同村的二柱子,将银钱交予他二娃自是十分放心。自己这一走不知道要几年才能回河西,自然要将家中的事情布置好。
何润师点了点头道:“如此倒也可行,只是疏勒城据此颇为遥远,你一个人可能成行?”
“这您就不知道了吧!这支商队之所以一反常态、刚过春至就启程,是因为大部分人根本没想今年就回去!”
这话说的倒是不假,一般的商队都是选择秋日启程,即便是春日出发,也得等到柳树吐了绿芽。这支商队这么早来到塞外,要是贩了货立马就回去,就得冒着酷暑穿越茫茫戈壁沙漠,这样的表现确实有些诡异反常。
二娃摊了摊手,咽下一口吐沫,将自己的行程和盘托出:“大伙儿是想去碎叶、休循州一带‘淘金子’,如果条件允许,还想到康居、安息碰碰运气。所以,他们在这个草场稍作休整,还会继续西进,压根就没打算今年除夕夜在家中过!”
商人们最重视的便是行商的效率。出一次塞,若是赚的不比在城中多上百八十倍,有谁甘心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在这丝绸之路上行走?
听到此处,何润师心中一酸。虽然是太平盛世,这些商人要想挣得一份家业,也得付出百般努力,甚至冒着生命的危险。
正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更苦。所谓的盛世,不过是当权者粉饰的一面彩墙罢了。
怕对方没听明白,二娃又朝西南的方向指了指:“就在那密水流域,穿过葛罗岭,一路西行即至!”
“休循州?”
何润师微微一愣,良久才明白少年所说的是那些城池的故称。
“这一代除了拔汗那,如今都不在安西军控制中。你们要去撒马尔罕、或者阿滥谧城,危险不小啊。”
所谓的休循州,乃是对拔汗那的旧称。同样,自从大食势力入侵这片地域后,康居城改为了撒马尔罕,安息改为了阿滥谧城。只有对故土无比眷恋的人才会依然称其唐名,像何润师这种常年在西域跑生意的人,连名字都改了大食的,当然不会再记那些城池的唐名。
何润师经常在西域跑生意,如何不知此带的混乱局面。这些地方常年在大唐、大食人间摇摆,其国主又没有足够的实力保得周边安靖。商队若是没人护卫,贸然前往怕是会吃了闷亏。更何况,这一代的军队本就没有什么纪律可言,经常是官匪勾结,若是不吐出点血,根本不可能安然得返。
“听说他们弄到了通牒!”
二娃挠了挠脑袋,脸上写满了笑容。“虽说城关税收的黑心了点,但贩货所得的收入也是不菲。不过,我到了疏勒镇也就不再西行了,不用担心这些!”
“那倒也是!”
何润师点了点头道:“小子,好好干,我看好你!”
在少年身上,何润师仿佛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只是当时自己为了家族的利益牺牲了一切。眼前这个少年却只为自己而活,为什么不能比他活的更为灿烂呢?……
花萼楼前雨露新,长安城里太平人。龙衔火树千灯艳,鸡踏莲花万岁春。帝宫三五戏春台,行雨流风莫妒来。西域灯轮千影合,东华金阙万重开!
不一样的春天,不一样的壮美!
人生无时无刻不在选择,行在路上,无悔于心,或许是探索的最好方式。
二娃所言非虚,互贸结束之后,商队并没有在葛逻禄人的草场做过多停留。一小部分行商选择返还关内,更多的人则是结伴继续西行。何润师也辞别了葛逻禄叶护谋剌鄂逻,与商队同行,返回撒马尔罕的家中处理族中商务。
遥远的西方是那么的神秘,据说那里遍地都是金子,于他们而言那片土地具有太强的吸引力。
大唐、河中诸国、大食,这就像一只棋盘上的诸色棋子,你来我往,不停的拼杀博弈着。任何一方的偏转都会使战局发生巨大的变化,影响最终的战争走势。
一着不慎,则满盘皆输。这局棋,注定要下到最后一刻啊!
但无论是谁取胜,都不会影响商贸的繁荣。于商人而言,他们只希望战争不要拖得太久,最好尽早打完。不管是谁实际掌控,只要西域处在稳定的局势下,他们的利益就不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但若是战争久拖不决,那么行商的路线便会被切断,那时大伙儿就真没活路了。
过西州,经焉耆镇,沿着赤河一路西行,大伙儿走了一个月的时间,终是抵达了目的地疏勒。
之所以没有选择去碎叶,是因为护卫商队的刀客们临时得到了消息,两姓突骑施人在碎叶川一代杀的昏天黑地,全城戒严!突骑施人暴戾无常,现在又在内耗火拼,此时大伙儿奔去碎叶,不是找罪受吗?
所以他们决定先到疏勒镇,再北上前往拔汗那。那一代相对较安全,走起来也顺畅的多。得知这个消息,最高兴的莫过于二娃了。这样改易路线后,他便可以节省大半个月的时间。毕竟,若是大伙执意去碎叶,他就得和商队在龟兹镇分手,独自南行。
才到达疏勒城,大伙儿就被徙多河外几百里的草场震得目惊口呆。他们本以为疏勒镇该是黄尘漫天,烟沙滚滚的景象,谁曾想却是流水潺潺,碧草漾漾?(注2)有河流的地方就有生命,有绿草的地方就有希望。
“关大哥,我们这便入城吧。大伙儿赶了这许久的路,也该好好休整一番!”
何润师本是商人,自是善于钻研人心。这一个月来的相处,已经把他和众商贩的距离拉近。这些商贩多是第一次来西域,从何润师口中,他们了解了西域诸国许多的风土人情,自然心生向往之情。
只是关瑜元却始终对何润师持有戒心。以他常年出塞的经验分析判断,这个何润师好生古怪。虽然他是汉人无疑,却对许多汉家风俗都不了解。相反,这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却对河中诸胡的习俗了然于胸,不能不让人生疑。
他为什么要跟着自己?难道就真的因为那个二娃?
“润师啊,你不是要赶去撒马尔罕吗,依我看,倒是不需进城误了你的时间。你只需翻越葛罗岭,再一路西行即可到达。”
关瑜元微微一笑,和声提议道。
“唉!”
何润师摆了摆手道:“这个倒是不着急,不过是族中出了一些事情,需要我回去处理下。陪诸位进城喝杯酒水的时间还是有的。再说,我还要把二娃亲手交给大都督才心安啊!”
“何大哥!”
二娃早就臊红了脸,忙催马上前抗议道。这个何大哥,好倒是好,就是管的忒的多了……
“呵呵,大小伙子竟然会害羞!”
何润师轻拍了拍二娃的臂膀,笑声道。
“既然润师不着急,某自然无所谓。我们这便走吧!”
关瑜元声音中听不出一丝喜乐,平静的如同夷播海静谧的水面。(注3)……
注1:蜃景:即海市蜃楼,语出《史记·天官书》“海旁蜄(蜃)气象楼台;广野气成宫阙然。云气各象其山川人民所聚积。”
这2:赤河:即今塔里木河。
注3:夷播海:即今巴尔喀什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