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海归一 第二十七节 方寸已乱
第二章 四海归一 第二十七节 方寸已乱
看到项伯,曹咎和梅鋗都有些尴尬,他们老早就知道项伯在咸阳,但是不好意思见他,一直有意的避着他,今天看比赛看得太兴奋了,居然忘了避让,被项伯撞个正着。让无可让,他们只好上前施礼:“项公。”
项伯哼了一声,视若未见。梅鋗投降西楚也就罢了,他本来就不是项家的部属,来去自由,可是曹咎投降西楚却说不过去,他是东楚为数不多的几个非项姓却能得到重用的将军,项羽把南郡的重任交给他,他却带着南郡投降了,直接让东楚的左翼暴露在西楚的面前。
项伯脸色不好,梅鋗和曹咎更尴尬了,头低得几乎要碰到膝盖,英布却不以为然,走过来大大咧咧的冲着项伯拱了拱手:“项公,你也来了?”
项伯一听,瞪了他一眼,语带讥讽的说道:“九江王好气色、好雅兴啊,不用守九江,跑到咸阳来看热闹了?”
英布哈哈大笑,凑到项伯面前,挤了挤眼睛,压低了嗓音,故作神秘的说道:“在九江不好啊,离霸王太近,睡觉不安稳,到咸阳来呢,再也不用担心被人下黑手了,一夜睡到大天亮,自在。”
项伯语噎,哑口无言。英布得理不饶人,又拍了拍项伯的肩膀,一副很同情的表情:“项公,不是我说你,你那个令尹做得也无趣,不如早点到咸阳来,你看这儿都热闹?比你在彭城舒服多了。不要犹豫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一点我英布是深有感触啊,要是早点到咸阳来,我又何至于只有三万户?当然了,更委屈的人还有,比如那个陈大名士,他要是早点识时务,又何必现在要在东楚头上找功劳,增食邑?哈哈哈……”
英布说完,仰天大笑,拉着梅鋗和曹咎扬长而去。项伯面红耳赤,看着英布嚣张的背影,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苦笑道:“这个死刑徒,还是那副德行。”
张良一直站在旁边含笑不语,听了项伯这句话,才接上去说道:“英布虽然粗豪,这句话却是说得实在,你也听我一句劝,不要再犹豫了,免得到时候玉石俱碎,又何苦来哉?”
项伯故作不快的哼了一声,心事重重,再也没有心情看下去了,怏怏不乐的打道回府。
共尉一直没有再召见项伯。正月十五,张良参加了最后一次朝会,然后就奔赴战场,项伯不好再在张良家里呆下去,便搬回了驿馆,继续等待。可是出乎他的意料,直到正月末,他也没接到共尉要召见他的消息。他自己沉不住气了,主动到咸阳宫请见。
共尉看到他,还没说话,先笑了:“季父急什么,既然子羽要时间准备,我就多给他一些时间准备好了。你放心,我不出关,子房先生他们都不会主动出手的。”
项伯脸一红,感情自己要拖时间的目的人家一清二楚,而且根本不在乎,你要时间吗,我就给你足够的时间,看你什么时候能准备好。他放了心,又试探的问道:“那大王准备什么时候出关?”
共尉不假思索,应声答道:“等春耕结束了。”
项伯大惑不解,不是说年后就出关的吗,怎么还要等到春耕结束?
看着项伯疑惑的眼神,共尉又笑了,他晃了晃身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捻着手指说道:“季父有所不知,去年韩信拿下了燕、赵、齐,子房先生拿下了衡山、九江、南郡,还有江南的大片土地。那些地方如果不抓紧时间耕种,今年秋天就没有收成,我又如何能保证那些地方的百姓丰衣足食?他们现在是我西楚的子民,如果不能让我的子民吃饱饭、穿暖衣,我这个王还怎么当?”
项伯愣了一下,转念一想,立刻暗自叫苦。西楚有足够的兵力优势,他们把彭城团团围住,后方可以轻松的进行耕种,秋天一到,就有收获。而东楚则不然,大战在即,百姓哪敢去耕种啊,地荒了,到了秋天,颗粒无收,不要说百姓,恐怕连将士都会缺粮。
感情西楚不是给时间让彭城准备,他是要跟东楚比消耗,不战而屈人之兵啊。项伯虽然不是什么大才,可是这么简单的道理他明白,只要东楚一旦缺粮,而西楚却家给人足,这仗就不用打了,百姓和将士都会向西楚跑。现在西楚的实力摆在那里,东楚想拦都拦不住。
项伯额头冒出了一颗颗的汗珠,屏住了呼吸。他现在一天也不想在咸阳呆了,他想立刻回到彭城去,把共尉的打算告诉项羽,让他立刻做出决定,开战也罢,投降也罢,越快越好。
“大王,外臣想回彭城了,不知大王可有什么话要带给子羽的?”项伯不知不觉的把称呼换了,似乎这样就能拉近一些距离。
共尉的目光越过项伯的肩头,看向殿外湛蓝的天空,沉默了片刻,这才叹了口气。“季父,你给我带句话给子羽,东楚、西楚都是楚,我们原本就是兄弟,兄弟如手足,左手打右手很好玩吗?如果他还记得我们在漳水边说的话,我愿意和他坐下来好好谈谈。”
项伯一喜,随即又无声的叹了口气。共尉有心坐下来谈,可是项羽那个脾气,他能愿意坐下来谈吗?再说了,共尉要谈,最多给项羽一个多一点的封邑,总不可能还让他当那个东楚王吧。
“外臣一定带到。”项伯心情沉重的拜倒在地,缓缓的退出了咸阳宫。和以前一样,共尉准备了大量的礼物带给项羽、虞姬和项琳,他还和项伯开玩笑的说道:“琳儿一人在彭城太寂寞,早点到咸阳来吧,咸阳的孩子多,热闹。我还准备请太学的伏老师来给我的儿子、女儿和媳妇启蒙呢。”
“是伏胜的那个女儿?”项伯在咸阳的时间不短了,对西楚太学的那个女老师也有所耳闻。
“正是。”共尉点点头,又拉着项伯的手说道:“对了,我记得你有个儿子,也快成年了吧,可曾相中了谁家的女儿?我咸阳城里有不少好女子,如果你有心的话,我给你做媒。”
项伯听出了共尉招降的意思,他哈哈一笑,拱拱手说道:“那外臣就先行谢过了。”
离开了咸阳,项伯一路东行,一路上,他很少和别人说话,总是在琢磨,不时的叹一口气。过了大梁,来到睢阳,见到了项佗。项佗见他心事重重,心里也有些紧张,便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咸阳的收获如何。
还没说话,项伯先叹了口气,苦笑着对项佗说:“你们这些天都在忙着备战吧?”
项佗理所当然的点点头,他觉得项伯这句话有些古怪,这个时候不备战还能干什么?
项伯接着又问道:“你知道西楚在干什么?”
项佗看着项伯,忍不住的笑了起来:“叔祖,我正等着你告诉我西楚在干什么呢。共尉大概什么时候出关?”
“西楚在准备春耕。”项伯不由自主的又叹了一口气:“太学的农学生正月还没过完,就奔赴各地,和各地的力农一起研究如何种地。关中的驰道上每天都是车水马龙,商贾们将各种新式的农具贩往各地,游学的士子们到各地考察山水田地,监察的御史们赶赴各地调查民情,全无一点大战在即的模样。”
“这么卖命?”项佗脸上的笑容有些僵,自我解嘲的讪笑了笑。
“卖命?”项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知道这些人在西楚享受什么样的尊宠吗?”
“尊宠?太学的士子也便罢了,商人、农夫也能享受尊宠?”项佗不屑的撇了撇嘴。
“竖子,我今天就给你讲讲。”项伯有些恼了,他向前挪了挪身子,绘声绘色的讲起了在咸阳的所见所闻,特别是正月初五的那惊人一幕。贵为西楚王的共尉站在那里,向太学成绩优秀的士子、手艺高明的工匠、各地的力农、遵纪守法的商贾以及政绩突出的官员一一行礼致谢,士农工商,一个不缺,那些有幸坐在到看台上的人脸上放光,没有坐到台上的人羡慕不已,个个铆着劲要争取明年能让大王行个礼。
项佗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发抖的手抓了几次酒杯都没能抓稳,一个心爱的琉璃杯打在地上,摔得粉碎。
“千古奇闻,闻所未闻。”
“可不是。”项伯白了喃喃自语的项佗一眼,端起杯子润了润嗓子,长叹一声:“这仗,没打就已经分了胜负。”
项佗抬起眼睛瞟了瞟项伯,本想说他太悲观了,可是自己想想也觉得项伯的话说到了自己的心窝里,这仗还怎么打?
两人相对无语,各想着各的心思,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闷酒。过了好半晌,项伯忽然说道:“我见到英布他们几个了。”
“哦。”项佗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虑中,下意识的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过来,抬起头看着项伯:“这几个竖子如何?”
“你说呢?”项伯反问道,他呷了一口酒,自言自语的说道:“西楚的列侯舒服,不愁吃不愁穿,更不愁上位者看自己不顺眼,除非自己活得不耐烦了,要不然,他们可以安安稳稳的尽享天年。”
“叔祖很羡慕啊。”项佗嘴角一歪,笑道。
“打来打去,图个什么啊?”项伯在项家是辈份最高的,他也不怕项佗去告发他。他站起身来,起身要走,想了想,又转过头看着项佗:“子异啊,如果子羽得了天下,你觉得你能封几万户?”
说完,不等项佗说话,转过身负着手,缓缓的走了。项佗愣在那里,看着项伯有些蹒跚的脚步,不断自问,如果项羽得了天下,做了天子,他能得几万户?
二月下,项伯回到彭城,把咸阳的情况向项羽做了汇报之后,他什么也没说,心情沉重的回府去了。项羽被共尉让项伯转告他的那句话扰乱了心神,倒也没有注意到项伯的异常,他一个人坐在那里,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当年共尉在漳水边和他说过的话:平定天下,兄弟联手,驱逐匈奴。
项羽一夜没睡。
第二天,项羽召集文武官员,商议作战的相关事宜。现在情况已经很明显了,西楚要凭借自己强大的经济实力,活生生和拖垮东楚。东楚是主动进攻,打破西楚的计划,还是准备春耕,作长期对峙的准备。众官员鸦雀无声,都看着项羽不说话。身为令尹的项伯更是一声不吭的闭着眼睛,好象睡着了一般。项羽看在眼里,十分的不快,特地点了项伯的将:“令尹,你主掌民政,说说你的看法。”
项伯睁开眼睛,看了看众人,又把目光转向项羽,这才慢腾腾的站起来,走到中央,拱了拱手:“大王,我东楚现在有多少大军,有多少百姓?”
项羽被问得糊涂了,又好气又好笑的说道:“这个应该是寡人问你的,你怎么问起寡人来了?”
项伯抬起身子,又看了一眼周围的人,大声问道:“诸位,你们可知道,我东楚现在有多少大军,又有多少百姓?”
众人不解,都茫然的看着项伯。项羽有些恼了,沉下脸喝道:“令尹,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不要拐弯抹角的,让人好生不解。”
项伯叹了一口气,掰起手指开始算帐。
“我东楚现在占据六郡之地,这六郡之中,只有薛、陈、泗水、砀四郡原本人口较一些,这些年这几个郡一直在作战,百姓逃亡的不计其数,再加上西楚吸引流民,现在四郡加起来也不过八十万户,再加上其他的两郡,总数不超过百万户。五户赋税能供养一个士卒的开销,我东楚最多只能供养二十万,而我东楚现在有十五万大军,看起来尚能支撑。可是,大兵压境,有谁能安心耕种?!”
众人默不作声,这些帐他们都清楚得很,只是不敢说而已,也只有项伯这样的老资格,才敢当着项羽的面,毫无忌惮的说出来。
“天下四十六郡,西楚占四十郡,仅仅关中,人口就超过百万户,他们供养四十万大军绰绰有余,而我们供养十五万大军,却是举步维艰,不用西楚来攻,只要围上两年,我们就不战自溃。”
“住口!”项羽勃然大怒,一声暴喝,震得众人耳朵生疼,面色大变。项伯转过身,盯着面色铁青的项羽看了好一会,忽然躬身一拜:“大王,请听老臣一句忠告,别打了。”
“你是老糊涂了,还是被西楚给迷住了心?”项羽怒不可遏,一挥手,不容置疑的说道:“你累了,回去休息吧。”
项伯又施了一礼,转身出了大帐,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
项羽气得眦眶欲裂,却又无可奈何。他万万没有想到,项伯这个项家辈份最高的长辈,居然会在这个场合给他来这么一手,东楚的士气本来就低落,再被他这个帐一算,那还怎么打?
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全象乌龟一样缩起了脖子,项伯的话一下子击溃了他们好容易攒起来的信心。是啊,天下四十六郡,西楚占了四十郡,还有锋利的钢剑,坚固的精甲。共尉还没有率精锐出关,韩信、周叔等人已经让项羽没脾气,共尉出了关,东楚还有什么机会?那可是和项羽一样勇猛,却比项羽更多谋善断的人物啊,当初要不是他以三万人马力抗章邯的十五万大军,然后又奇袭王离,项羽能不能打赢巨鹿之战都是两说。
见众人不说话,一个个如丧考妣,项羽越发的恼火,他站起身来,转身回了后宫。一进后宫,就再也忍不住了,飞起一脚踹在塞门(相当于后世的照壁)上,塞门晃了两下,咣当一声倒塌了,尘土飞扬。执勤的郎官们听到声音,以为来了贼人,都端着长戟冲了过来。到了现场一看,只看到已经摔得四分五裂的塞门,却看不到肇事者,正要去找,季布却摇摇手,示意他们退下。
正在宫里和项琳玩的虞姬也赶了出来,一见和暴怒的狂狮一样的项羽,吃了一惊,连忙迎上来关切的问道:“大王,出了什么事了?”
“那个老贼,居然敢长他人志气,灭我的威风。”项羽一脚踹翻了塞门,却余怒未消,咬牙切齿的大骂道:“要不是看在他也姓项的份上,我今天就一剑劈了他。”
闻声跟出来的项琳本来想扑到项羽的怀里去,可是一见项羽那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虞姬连忙将项琳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又责怪的嗔了项羽一眼。
项羽见把自己把女儿吓哭了,一怔,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反常。他愣在那里,张开双臂想上前抱抱女儿哄哄她,可是见项琳惊魂未定的样子,又不敢走过去,犹豫了半天,拖着脚步走到案前,缓缓的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的喝了,这才长叹一声:“虞姬,我方寸已乱。”
虞姬心疼的看着项羽,在她的印象中,项羽从来没有这般的无助过,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困难,他总是从容面对。她想了想,似乎有些明白了项羽心乱的缘由。项羽心乱,并不是因为对手强大,如果对手是其他人,哪怕对手再强十倍,项羽也是勇往直前,义无反顾的决一死战。可是对手偏偏是他最欣赏的共尉,即使双方已经开战多时,他在言语之中也一直没有对共尉出过恶言,现在到了决一死战的时候,他避无可避,却不知道自己将如何面对那个曾经生死与共的异姓兄弟。
“大王……”虞姬搂着项琳,依偎在项羽身边,心酸不已,一开口,就忍不住泪水长流:“臣妾……臣妾也想兄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