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关中经略 第九节 定量计算
第一章 关中经略 第九节 定量计算
孔鲋给共尉算了一笔帐,通常的亩产为一亩一石半到两石左右,关中的水利好,亩产更高一些,大概在两石至两石半之间,虽然有些田号称能亩产十石,但那样的田数量太少,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一户人家,有田百亩,年出两百到两百五十石,一家五口,以夫妻带三个孩子算,丈夫是壮丁,年二十一石,妻子是壮女,与长子中男同样的口粮标准,是十四石,还有两个孩子是幼子,年十石左右,这样一家人每年仅是吃饭,就要近七十石,是他们出产的三分之一强。也就是说,一家人耕地百亩,能另供两家人吃,而且是仅仅是粮食供应,这还是好田,同时农夫还要全力以赴,也就是《吕氏春秋》里讲的一夫耕能供十夫食的上田夫。实际上,由于始皇帝登基以来,连年不休,关中的劳动力严重不足,边疆不稳,又导致畜牧主的逃离,耕牛大幅度减少,秦的农业已经没有嬴政刚刚登基时的水平。换句话说,国家可供养的非生产人口更少,在支持必须的军队和官府之外,根本没有余力再去支撑大量的商业人口。更重要的是,商业致富快,商业的兴盛,会产生不良的示范效应,将大量本应该从事农、工等本业的人口吸引到商业上来,最后的结果就是农业崩溃,粮价疯涨,人心大乱。
孔鲋然后又给共尉讲述了一个事实,都说秦人重农抑商,实际上原先秦人是不抑商的,他们来自西陲,一直以畜牧渔猎为主,商业也是他们很看重的致富途径,为什么他们到关中之后,反而抑商了呢?因为农业的产出更多,同样的人力,花在农业上,比畜牧渔猎能养活更多的人,所以商鞅以耕战为本,打下了秦人争夺天下的强大基础,要不是嬴政好大喜功,不恤民力,哪轮到你来入主关中。
共尉看着唾沫横飞的孔鲋,不仅不生气,反而有些高兴。老夫子这大半年以来改变了不少,他不仅读《吕氏春秋》这样的杂家著作了,而且还研究了秦人的历史,看来让他编那部史书是对的,要不然他哪会有心思去读秦人的史书《秦纪》。老夫子说这些,当然有坚持儒家治国理念的因素,但是归根到底,老夫子是怕他急于求成,毁掉了这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
就凭这一点,共尉就觉得十分欣慰,哪怕老夫子的唾沫快喷到他脸上,他也不介意。
等孔鲋说完了,共尉也不作评价,让人拿来了茶水让老夫子先润润嗓子,然后让人找来了少府宝珊。不大一会儿,宝珊夹着一只算盘赶了过来,向共尉行了礼,又向孔鲋致意。孔鲋昂着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对这个有史以来第一个以女子身份登九卿之位的女商人很反感,一直认为这是共尉胡闹,是为了和那个小寡妇之间牵线搭桥,而不是为了国计民生。
“老师。”宝珊放下算盘,口称孔鲋在西楚太学的尊号,这个老师的意思不是说孔鲋年纪大,而是说他学问高,资格老,是师傅中的师傅。孔鲋不在乎那个祭酒的称号,也不在乎共尉封给他的文通侯爵,但是对这个老师,他却十分满意。宝珊这么称呼他,也是一个十分得当的称呼。
孔鲋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老师,此政令出台之前,大王曾召集相关臣工商议此事,经过周密计算,认为可行,这才公布的。”宝珊不慌不忙,也不为孔鲋的牛气着恼,她左手摆开算盘,噼哩啪啦的一阵响,右手执笔,在淡黄色的纸上奋笔急书,口述笔写,不大一会儿,就写满了一张纸。
“这是我们计算的结果,请老师过目。”宝珊将纸和算盘一起推到孔鲋面前。孔鲋狐疑的接过纸,仔细看了看,上面写的是整个秦国的人口数,田亩数,生产性人口与非生产性人口,全国年消耗粮食,全部历历在目,计算结果是,未来五年内,只要把商业人口在全国人口的百分之三以内,根本不会影响全国的粮食生产。
百分之三,以关中近千万的人口基数算,那就是三十万人,仅以咸阳近百万的人口算,那也是三万人。
“咸阳不事生产的人更多,与其让他们闲着生事,不如让他们经商生财。”宝珊不失恭敬的一笑:“如有计算失误之处,请老师指教。”
孔鲋无话可说,他习惯了定性,对一件事情,先看合不合道,但是宝珊是定量,她把每一个数字都写出来,通过精密计算,分析其可行性,不得不说,这个办法比他的定性要准确得多。他考虑到的,宝珊都考虑到了,他没考虑到的,宝珊也考虑到了。有些模楞两可的问题,通过数字分析,能不能干也一目了然。
孔鲋再看向宝珊的目光有了些改变,这个年轻的女子果然非同小可,居然将这么复杂的一个帐写成这么清晰的几行字,用事实说服了他。孔鲋放下纸,情绪平静了下来,他抚着胡须想了想,又问道:“这些都是以风调雨顺为基础的,万一遇上点天灾人祸,国家岂能没能储粮?你们的余地,是不是留在太少了?”
宝珊见孔鲋虽然还是不放心,但是语气却由质问变成了询问,知道他其实已经同意了,只是不有些不放心而已。宝珊微微一笑:“正如老师所言,现在关中的壮丁不足,耕牛不足,产量还有提高余地。大王已经派人去北地寻找乌氏,希望和他们合作,在西北建立起几个牧场,养牛养马,备耕备战,到时产量还有会很大的提升余地,我们根据以前的数字统计,大概再提供两成是有把握的。”
孔鲋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点点头:“既然如此,那我也就放心了。乌氏以放牧为业,找他合作,的确是个好法子。不知找到了没有?”
一直坐在旁边不说话的共尉插了一句:“找到了,不过不太顺利。”
孔鲋有些不快:“这个乌氏是怎么回事?大王降尊纡贵,和他一个贱民商量,他还推三阻四?”
共尉笑了,“先生错怪乌氏了,他们倒是很情愿回来,可是匈奴人不准,头曼单于向我狮子大开口,要了个天价。”
孔鲋低下头沉思了片刻,抬起头问道:“大王准备怎么办?”
共尉摆摆手,不以为然的说道:“等这两天忙完了,我要去打个劫。我要让头曼知道,不仅是蒙恬会杀人,我也会杀人。”
孔鲋出人意料的没有发火,他皱着眉头说:“大王要打匈奴,左有章邯,右有司马欣,可得先解决了,要不然,他们从中掣肘,对大王不利啊。”
共尉诧异的看着孔鲋,眼中全是笑意:“多谢先生提醒,章邯嘛,我是要先解决的,至于司马欣,他还不配做我的对手。”
孔鲋知道共尉不打无把握之仗,见他既然已经考虑到了这些,也不用他再多嘴了,起身不要告辞。共尉却叫住了他,一脸为难的挠着头:“先生,有件事,还得烦请先生。”
孔鲋一看共尉那副苦样,顿时头皮发麻,上次共尉就是以这副表情,这种口吻和他说话,请他给共家搞一个象样的家谱,差点没把他孔鲋给憋死。共工那是史书上定论的奸臣,他憋死了无数的脑细胞,也没想到办法给共工翻案,让他成为能让共尉面子有光的祖先。以至于他每次见到共尉,都觉得心里有愧。现在又见共尉这样子,他又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大王……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共尉暗笑不已。他说,秦人不重儒家那一套,原本重生不生死,厚葬的事情,在秦也有,可是不风行,薄葬也没人说什么。可是自从秦一统天下之后,有不少儒生入秦,宣扬儒家厚葬的那一套孝道,虽然影响不是很大,但是多少还是有人信的,也算是成了一种风气,再薄葬的话,面子上多少有些不妥。现在关中财物枯竭,如果还要厚葬,那活人就更活不下去了,因此共尉希望孔鲋从理论上,先把厚葬这股风给去除了。共尉的话还没说完,孔鲋的脸色就变了,匆匆的一拱手,说了一句“容臣考虑考虑”,落荒而逃。
看着孔鲋难得矫健的背影,共尉愕然,指着孔鲋离去的方向,说不出话来。宝珊暗自发笑,也不敢放肆,收拾了算盘,忍着笑走了。
宝珊刚走,朱鸡石来报,代王陈余的使者夏说到了。
共尉很奇怪,他知道山东的那些事,陈余赶跑了张耳,扶持赵歇复位,赵歇让他做了代王,但是他和陈余没什么来往,陈余派使者到关中来干什么?
夏说进了宫,顾不上诧异共尉身旁陈设的简陋,先将陈余的书信奉上。共尉展开一看,陈余在信里先吹捧了他一通,然后解说了现在山东的情况。他向共尉指出,项羽这次重兵围剿彭越,总在一举解决山东的内部问题,等他统一了山东,大王你就是最后的目标了。现在有齐赵、彭越牵制项羽,大王才可以休养生息,因此请大王从自身利益考虑,出手帮忙,不要让他和彭越被项羽干掉。
共尉看完了书信,摸着胡子想了半天。夏说心慌意乱,趴在地上想好了说词,正准备展开游说的时候,共尉说话了:“夏君一路上想必也看到了,我关中正在秋收,当此之时,我不能出兵。”
夏说立刻就急了,他仰起头,胀红了脸看着共尉,共尉又一次打断了他:“不过,我不会坐观成败的,请你回报代王,就说我虽然不出兵,但是我能保证,项佗不敢离开河东一步。”
夏说松了一口气,如果真如共尉所说,项佗不敢出兵邯郸的话,那陈余就可以腾出手来,帮助彭越和项羽周旋了。但是共尉没有说究竟要怎么办,他心里还是没底,生怕共尉在说空话,糊弄他。
共尉看他犹豫,也不多说,只是让他下去休息,请他在咸阳玩两天然后再起程。夏说哪有心思玩,匆匆在咸阳转了一圈,打听了一下咸阳大致的情况,就出关返回邯郸。陈余听了夏说的回报,心里也是犹豫不定,他不知道共尉有什么办法,不出兵也能让项佗不出河东,千思万想之下,他还是不放心,觉得自己可能是语气太强硬了,共尉不喜,为了安全着想,还是把姿态放低一些的好。于是他又写了一封信,派夏说再去一趟关中。
正在昌邑指挥围剿的项羽见到了从关中赶来的蒯彻。蒯彻先奉上玉璧一对,祝霸王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再奉上玉斗一只,祝亚父范增寿如北斗,然后又献上锦缎十匹,这是我家大王给未来的长媳做衣服穿的。
年初的时候,虞姬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孩,范增为之取名项琳,琳者,美玉也。项琳现在正是有趣的时候,是项羽的心肝宝贝。按当初的约定,这是共尉长子共展如的夫人,西楚国未来的太子妃。满月酒的时候,共尉特地派奉常叔孙通带着大礼来贺过,以后每次派人来见项羽,都要带点礼物给项琳,大到玉器,小到玩具,什么都有。
项羽笑眯眯的接下了礼物,让人把锦缎送到后帐去给夫人。然后蒯彻奉上了共尉的书信,项羽看了一眼,脸上的笑容全没了。他默默的把那张柔若肌肤的纸递给范增,范增接过纸,没有展开看,先是问蒯彻道:“这就是关中的纸?”
“回亚父,这正是我关中的竹纸。”蒯彻略有些得意的说道。
范增点点头:“怪不得有股竹香呢,听说这纸供不应求,一丸一金,可有此事?”
蒯彻笑得更得意了:“回亚父,这纸虽然好,但是也不到一丸一金,那是商人们牟取暴利呢。在关中大概十石粟米可以换一丸纸,而且是二十枚一丸,不是山东的十枚一丸。”
“是吗?”范增惊讶的说道:“果真是暴利呢。”他顿了顿,又问:“关中今年收成如何?粮价几许?”
“回亚父,托霸王和亚父的福,今年关中收成不错,粮价大概在百钱左右。”
“百钱?”范增不解的皱起了眉头:“去年关中粮食那么紧张,也不过百钱,怎么今年丰收了,还百钱?”
蒯彻不卑不亢:“我家大王心系黎民,怕谷贱伤农,所以大量吸收储粮,维持粮价。”
范增的眼皮跳了一下,没有再问,他展开了信,仔细的看了一眼。共尉在信里说得很客气,他先是叙了叙家常,然后说,听闻霸王在围剿彭越,彭越和我是老相识,当年他协助吕泽击败过王离,也算是击秦的有功之臣,霸王打齐国,那是没有话说,但是打彭越,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请霸王看在我的面子上,封他一个官,让他为霸王效力。至于赵地,陈余驱逐霸王封的赵王张耳,其罪可诛。我共尉虽然远在关中,可是不敢不为霸王效劳,我已经安排好了人马,只等霸王一声令下,我就三路齐出,韩信出函谷和蒲坂,周叔出武关,协助霸王荡平陈余,击杀田荣。
范增的眼角不由自主的跳了几下,他抬起头对蒯彻说:“贵使远来辛苦,请先下去休息,待我和霸王商量之后,再回复你家大王。”
蒯彻应了,跟着人下去休息。他一出帐,项羽就跳了起来,怒喝道:“他在威胁我吗?”
范增叹了口气:“他就是在威胁你,你能怎么办?他现在有兵有粮,可进可退,随时可以出兵关东。最让人担心的是,一旦他出兵河东,我怕子异那边吃紧啊。”
“岂有此理。”项羽恼怒不已,看着案上的玉璧,越想越恼火。共尉说得好听,说什么要来帮他,算他是真心吧,韩信那一路还算说得过去,可是他让周叔兵出武关是什么意思?抄我后路?
“阿籍,生气也不是办法。”范增见项羽恼火,一副恨不得把玉璧砸烂的样子,反倒心平气和了,他劝道:“共尉怕谷贱伤农是假,积储粮食是真,我看他是真做好了出兵的准备了。一旦三路齐出,我们根本无法抵挡,眼下只能先缓一缓,消灭了田荣之后,才能没有后顾之忧的与共尉开战。”
“那我怎么办?不杀彭越,我能安心的打田荣吗?”
范增目光闪烁,微微一笑:“他支持彭越、陈余,是让他们牵制我们,我们也可以牵制他。让章邯出兵陇西,让司马欣出兵栎阳,看他还有没有胆出关。”
项羽喘着粗气,眯起了眼睛,两只大手紧紧的握在一起,犹豫不决。他虽然恼怒共尉的举动,可是真要和共尉开战,他又有些迟疑了。
就在项羽迟疑的时候,在接下来的两天内,两道急报送到昌邑,先是韩王成说,武关道方面传来消息,西楚军正在大规模的移营,有出关的可能,他担心后方有失,所以不能帮项羽围剿彭越了。紧接着项佗的急报也到了,西楚东柱国韩信在蒲坂一带集结了大量的船只,有渡河的迹象,他生怕河东有失,不敢两线作战,已经急速撤回,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对赵国的陈余有什么动作,请霸王及时调整战局。
项羽暴跳如雷,让人把正在营里好吃好喝的等待消息的蒯彻给揪了来,怒斥道:“你回去告诉共尉,他要出关,就放马过来,我在这里等着他。”
蒯彻很诧异的看着项羽:“霸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项羽二话不说,将两封急报扔到蒯彻面前。蒯彻不慌不忙,捡起来看了一眼,不慌不忙的说:“我家大王不是已经说了吗,他准备协助霸王,这只是做好准备罢了,根本不是要与霸王开战。我家大王是重情重义的人,怎么会为了这些人和霸王开战呢,霸王这是听信谗言,误会我家大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