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巨鹿鏖兵 第十二节 神箭少年
第二章 巨鹿鏖兵 第十二节 神箭少年
巨鹿,又称钜鹿,传说上古尧帝禅让帝位于舜,最后一道考验就是在这里。尚书载禅让之时,“纳于大麓,烈风雷雨弗迷”,就是让舜在大麓里经过,又是刮狂风,又是下暴雨,但是舜也没有迷路,表现出一个圣人所应有的能力,所以尧才把帝位禅让给他——这里的大麓就是后来的巨鹿。巨鹿北不远有大陆泽,号为陆地之中,丛林茂密,野兽从生,再加上烈风雷雨,在里面如果能不迷路,确实也不是件易事。可惜共尉不知道这些,否则,他一定会说这是尧不想把帝位给舜,故意为难他,希望他挂在里面,被哪只野兽吞到肚子里去——这种诡辩之词,他是经常玩的,把老博士孔鲋经常气得胡子直翘。
张耳在陈县的时候,就亲耳听过共尉的诡辩,当时他也被问得张口结舌。张耳对共尉的印象一直不好,原因很简单,他觉得这个人聪明有余,但是学术不正,是夫子所说的那种“言伪而辩”的佞人,而且不听长者之言,“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将来一定是个乱臣,因此,张耳不喜欢共尉。在陈县的时候,他不仅自己不和共尉来往,也不许儿子张敖和共尉来往。
可是,现在张耳很喜欢共尉。
原因也很简单,在燕军、齐军按兵不动,好友陈余都不敢来解巨鹿之围的时候,共尉和项羽两个人带着十五万楚军渡河了。张耳对项羽不是太熟悉,只知道他是楚国前武信君项梁的侄子,原本是楚军的次将,不知怎么的把上将军宋义给干掉了,自己做了上将军现在是楚军的最高统帅,但是他与项羽没见过面,不知道这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但是从项羽的所作所为,以及与共尉这样的人结为异姓兄弟来看,这又是一个胆大妄为的乱臣。
但是乱臣也好,忠臣也罢,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以区区十五万楚军敢来解巨鹿之围,这就足够张耳感激了。
“大王,我们终于有救了。”张耳欣喜的对赵王歇说。
赵王歇中等身材,身材瘦弱多病,他是赵国的宗室,赵王武臣被李良所杀之后,他莫名其妙的成了赵王,张耳为相,陈余为将,国事基本与他无关,这也就罢了,他本来也没想掌握大权,只想过安稳日子,可是事与愿违,从当王的那一天起就没过上好日子,当了王没几天,王离就攻克了邯郸城,张耳担心信都城不够坚固,带着他到了巨鹿,一到巨鹿就再也没能出去,王离的三十万大军将巨鹿团团围住,天天打,打得城内阴风阵阵,天天死人,惨叫声不绝于耳,家家户户都有丧气——错了,这个时候谁还能办丧事啊,死的人往墙角一堆就是了——赵王歇天天听这些哀嚎惨哭的,没有一夜睡得好觉,本来就弱的身子就更弱了。
看着张耳手中的军报,赵王歇其实并没有多少喜悦,只是他担心如果不露出点开心的样子,丞相张耳会不高兴,所以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他们真的来解巨鹿之围了?”
一听到赵王歇的这句话,张耳就不舒服,他特别恨陈余。陈余和他情同父子,为刎颈之交,现在他在巨鹿城里危在旦夕,陈余却拥兵不前,实在让他失望,他派张黡和陈泽去见陈余,到现在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反倒是自己看不起的共尉和项羽两个乱臣带着大军来救援了。
“真的来了。”张耳勉强的笑着:“军报上说,他们已经渡过大河,准备攻击秦军运粮的甬道,大王,一旦秦军的甬道被截,秦军将不战自溃,巨鹿就安全了。”
“这样才好,这样才好。”赵王歇淡淡的笑着。
张耳有些不快,这个赵歇一点也没有祖上的雄风,当初怎么就选了这么一个人做王呢,难道六国的气运真的尽了?不仅是赵国如此,其他五国也好不到哪儿去,燕王韩广不是燕国后人——燕召公的后人到现在连影子都没看到——就不用说了,齐国的田儋兄弟一个不如一个,田儋还有点大局观,田荣简直就是一个目光短浅的匹夫,局势已经恶劣到这个地步了,他还纠缠着田角、田间两个不放。魏王咎还有点王者之气,他那个兄弟魏豹根本不行,一战之下,居然全军覆没了,韩王成虽然奋力挣扎,可是如果没有楚人帮忙,他恐怕也复不了国,只有楚王还有点王的样子,但是现在大军被两个乱臣掌握在手上,以后的形势可想而知,大概王运也长不了。
也许真是天意吧。张耳经常叹息着这样想。
“大王,且请宽心,我们也要把所有的力量整顿一下,到时候与楚军里应外合,痛击秦军。”
“一切全听丞相安排。”赵王歇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张耳无奈,他也习惯了,不再与赵王歇废话,转过脸对将军司马卬道:“我们还有多少人马?”
司马卬原来是武臣的部将,和张耳的关系一直不错,武臣死后,他就跟着变成了赵王歇的将军,眼下巨鹿城里的防务总的由张耳负责,具体的事情都是他来做。
“回丞相,能战的还有五千余人。”司马卬躬身答道。
“王离好险恶的用心啊。”张耳叹了一声:“楚军已到,胜负不日即有分晓,你让将士们打起精神来,准备最后一战。”
“喏。”司马卬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又说道:“丞相,军粮……”
“我知道了。”张耳摆了摆手,有些头疼的挠了挠鬓角:“把最后的粮食集中起来,先供应能战的将士,不能作战的……改为两日一餐。”他顿了顿,又说:“所有人都是如此,概莫能外。”
赵王歇顿时急了,一天一餐已经受不了了,两天才吃一顿岂不是要饿死人?“丞相——”
“大王,眼下只能委屈大王一两天了,如果大王不以身作则,将士们如何能鼓起余勇?”张耳语气很温和,可是又很坚决,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转过头对司马卬再次强调:“上至大王,下至百姓,概莫能外,把所有的粮食都省下来,准备最后一战。”
司马卬凛然受教,可是还是没走:“丞相,恐怕这样也不够,最多支撑三五天就……”
“不用再说了,我知道你们能有解决的办法。”张耳皱了皱眉,一脸的决绝。司马卬心中一惊,胆怯的看了看张耳。军中缺粮,有的士卒实在忍不住饥,已经开始偷偷的吃人肉,先是吃死的,后来有胆子大的就杀那些饿得不能动的,不过这些事都是偷偷摸摸进行的,都知道张耳是个学儒的名士,谁也不知道这种事传到他的耳朵里,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所以都瞒着他。现在张耳这么说,司马卬下意识的觉得,张耳可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张耳确实知道了这件事,有一天他回府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被人割去了大腿上肉的百姓躺在路边奄奄一息,而旁边经过的士兵虽然把手背在身后,可是他们胸前新鲜的血迹逃不过张耳的眼睛,他又能说什么呢?城中没粮了,还要指望士兵守城,如果按军法处理这些士卒,很可能立刻引起城中兵变,他只能装作没看见。
“喏。”司马卬小心的退了下去。
“丞相,他们有办法弄到粮食吗?”赵王歇的眼睛都红了:“让他们给寡人一点吧,寡人这前心都快贴到后背了,整夜整夜的耳鸣。”
张耳看着赵王歇的样子,鼻子一酸,伏在地上泪流满面:“大王,臣无能,臣死罪啊。”
赵王歇惊慌失措的看着张耳,不知道自己应该上前扶他起来,还是怎么办,呆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后实在没办法,自己也趴在地上饮泣起来——他有一大半是饿的。
“大王,丞相,最艰难的时候快要熬过去了,再忍几天吧。”面黄饥瘦的田间、田角兄弟不忍,一个扶起张耳,一个扶起赵王,四个人互相看看,心中更加酸楚。
“希望楚军能连战连捷,一举破秦。”田角充满期望的说,其他三个人看看他,又互相看看,都没有说话。楚军只有十五万,不到秦军的三分之一,能打败秦军吗?希望实在太渺茫了。
田角见他们不语,也觉得自己这个希望不靠谱,叹了一声,起身怏怏的去了。
……
漳水西岸,曲周城下。
确定了作战方案之后,项羽雷厉风行,立刻下达作战命令,英布、蒲将军奉命率两万人渡河,攻击守护甬道的秦军,共尉率本部三万余人为后队,在英布等人南十里列阵,以备棘原方向的章邯援军,同时掩护大军过河。
英布和蒲将军深知首战的重要性,不敢怠慢,两万人刚刚过了漳水就双双来共尉的面前。
“君侯,我等前去攻击秦军甬道,后路就交给君侯了。”
共尉高坐在马上,眯着眼睛打着远去如土蛇一般的秦军甬道:“二位将军,此战是渡河之后的首战,重要性不言而喻,你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尽快打破秦军的防守。至于后路,你们大可放心,就算章邯亲来,要想攻击你们的后阵也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踩着我这三万人的尸体过去。”
英布哈哈一笑:“君侯的威名,我们如雷灌耳,只可惜这次不能亲眼看着君侯发威。有君侯这句话,我们俩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蒲将军也笑道:“诚如英将军所言,我等放心矣。”说着,转身就要走。
共尉抬起手叫住了他们,摇着马鞭,轻松自在的笑道:“蒲将军,久闻将军射艺高超,一直未能亲眼见识。不知此战之后,能否一观?”
蒲将军笑了笑,没有回答,想了片刻,转身叫过一个背着一张大弓的年轻人来:“承蒙君侯厚爱,末将不甚感激,只是军情紧迫,没有时间在君侯面前献丑,这是犬子蒲苴子,射技尚可,一直仰慕君侯,不如就让他给君侯表演吧。”
共尉打量了两眼这个身高臂长的年轻人,暗自一笑,看来蒲将军对此战并没有多大的信心,借着由头将儿子留在这里,以免父子两个一起挂掉。他倒也没推辞,对英布和蒲将军一拱手:“我在此谨候二位佳音。”
“多谢君侯。”两人齐声大喝,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蒲苴子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不禁黯然,这一仗的凶险可想而知,要不然父亲不会不顾忌讳的临阵托孤。他正在发呆,一个少年跑了过来拉了拉他的袖子:“别看了,快走吧,君侯要去列阵了。”
蒲苴子一惊,这才发现共尉带着人已经缓缓向南去了。他连忙跟上,一边走一边说:“多谢小兄弟,不知道怎么称呼。”
“我叫薄昭,君侯身边的薄姬就是我姊姊。”薄昭带着三分得意的说:“我现在是君侯的舍人。”
蒲苴子一惊,共尉在楚军之中是副统帅,是除项羽之外的第二号人物,即使是亚父范增,也要礼让他三分,而薄姬是共尉随身的侍妾之一,听说是从魏王豹宫里抢过来的,其受宠程度可想而知,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居然就是薄姬的弟弟,换句话说,就是共尉的内弟,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父亲既然趁机将自己托到共尉帐下,他就不能放过这个大好机会。
“原来是薄舍人,多谢多谢。”蒲苴子一面奔跑,一面笑着说:“以后可要多多关照啊。”
薄昭少年心性,父亲死得早,一直和母亲魏媪、姊姊薄姬相依为命,薄姬被共尉从魏王豹手中夺走以后,他和母亲留在大梁城,城破,他们在城外躲了起来。这次共尉北上,从大梁经过的时候,他们去投奔共尉,他就做了共尉身边的舍人。见蒲苴子这么客气,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拍着小胸脯说:“你放心好了,君侯待人极好的,你跟着他一定不会吃亏。”
蒲苴子见他一点城府也没有,不禁呵呵一笑,连连附和,两人一边说笑,一边跟着大军前进,没用多长时间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共尉见了也没说什么,薄昭年纪小,在军中没有什么玩伴,有蒲苴子陪他也是件好事,省得他总是缠着薄姬,搞得自己和薄姬亲热的时间都没有。
“看你们玩得这么好,一起做我的舍人吧。”共尉让人拨出两匹战马,看着跑得气喘吁吁的两人上了马,开玩笑的说。
蒲苴子知道共尉和项羽的关系,想必不会引起项羽不快,连忙在马上躬身说道:“多谢君侯。”
“谢什么。你父亲说你射艺不错,能不能给我展示一下?”共尉微笑着说。
“君侯有命,焉也不从。”蒲苴子虽然比薄昭年长几岁,毕竟也是个年轻人,表现欲也极强,一听共尉有命,他从背上摘下那张大弓,搭上一支箭,箭尾绕着长长的一圈丝线,他一边将丝绳的末端绕在手腕上,一边四处看了看,对共尉说:“不知君侯想看活物,还是想看死物。”
共尉哈哈一笑:“两军阵前,哪有死物可射,活物吧。”
“遵命。”蒲苴子应了一声,策马脱离了军阵,沿着河边跑了起来,河里的几只不知名的水鸟正悠闲自得的游泳,一看到他飞马而来,扑腾着飞上高空,蒲苴子稍稍一瞄准,脱手放箭,长箭呼啸而去,一只水鸟应声而中,落入水中。
“彩!”早就注意到了蒲苴子的士卒们见他年轻轻轻,射艺却如此精良,不禁大声喝彩。
蒲苴子也不下马,就立马在河边,拉着箭后的丝绳,将那只水鸟拉到岸边,拨马跑回共尉身边,脸上带着三分得意的拱拱手:“君侯,献丑了。”
“不错不错,简直是出神入化啊。”共尉接过那只水鸟,看看从细长的脖子中穿过的长箭,欣喜的连连点头,小小年纪就有这等射艺,以后也是个李广、养由基一般的神箭手。
“嘿嘿嘿,君侯过奖了,我的箭术只是小成而已,离出神入化还远。”蒲苴子谦虚道:“父亲说,能一箭射穿两只眼睛上,才能叫出神入化。”
“不会吧?”共尉和薄昭同时瞪大了眼睛,共尉又问道:“那你父亲的箭术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了吗?”
蒲苴子摇了摇头:“我父亲的箭术也就是比我高一筹而已,他能射中一只眼睛,想要射穿眼睛恐怕也做不到。”他收起了弓,苦笑了一声:“父亲说,射箭也要讲天赋的,他虽然刻苦,但是天赋不足,很难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哈哈哈……”共尉大笑:“不要担心,你的天赋不错,这么年轻就达到这样的境界了,以后一定能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的。”
蒲苴子摇了摇头:“君侯,我虽然身体上有些优势,但是力量不足,想要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也是不易。”
“力量不足?”共尉招手要过蒲苴子的弓拉了拉,发现这弓确实不够硬,看来蒲苴子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他又捏了捏蒲苴子的手臂和肩头,撇着嘴笑了:“我有办法增强你的力气,让你能拉开三石的弓。”
弓不比弩,弓纯靠臂力、指力拉开,而弩可以借助机械,借助腰腿的力量,所以计算弓力用斤,而计算弩力则用石,一石就是一百二十斤,三石就是三百六十斤,能拉开这么强的弓的人在军营里不是百里挑一,而是万里挑一。一直为力量不足而苦恼的蒲苴子一听共尉这话,两只眼睛登时瞪得溜圆。
“君侯教我!”
……
注:蒲苴子所用的箭后带丝绳,是弋法,而不是平常所说的箭法。《汉书艺文志》兵技巧十三家中,有《蒲苴子弋法四篇》,与李广所传的《李将军射法三篇》并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