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云再起 第二十五节 时不我待
第一章 风云再起 第二十五节 时不我待
李由全副武装,背着手站在湛浦边,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湛浦是由鱼齿山西北发源的湛水形成的,面积并不大,方圆也就是七八十步,冰冷的北风被鱼齿山挡住了,到这里时已经不那么凛冽,在水面上吹起一层层的涟漪,正午的阳光照在如鳞细波上,万点金光,看起来极是平静。
大军就驻在湛浦南的湛坂,人不解甲,马不卸鞍,正在抓紧时间休息,吃点干粮补充一下体力。李由刚刚下令,再休息一个时辰,就要继续赶路,今天要拿下叶县。
李由的心情十分烦躁,他带着亲卫营到湛浦边来,就是想吹吹清冷的风,让自己有些发热的脑子冷静一下,好好思考一下将要发生的战事。他虽然打的仗并不多,可是基本道理他很清楚,“趋百里而争利,必蹶上将军”,孙子这句名言,现在虽然不是那么绝对了——对于秦军来说,急行百里征战是常有的事——但是其基本原则还是存在的,长途奔袭,对行踪的掩饰,对士卒体力的考验,都会提出极高的要求。
而从郏县出发,绕道襄城、昆阳,袭击叶县,又岂止百里,这一段路足足有五百里,而且最后一段路还是在鱼齿山里钻行,急行军三天,为了抢时间,他们夜里不扎营,吃干粮,喝冷水,虽然秦军以耐苦战著称,可是掉队的士卒也达到了五千余人。李由自己也感到了难以抑制的疲乏,他十分想停下来好好的睡一觉,这三天时间,他每天只能倚着马背睡两个时辰,其他的时间大部分要么在马背上行军,要么就是处理军务。他最担心的就是这次行动被楚军发现,那样的话,他的计划就会全部落空了。
急行五六百里偷袭叶城,不管是谁听了,都会觉得荒谬,所以一直不愿意和他较真的章平这次一反常态,根本不同意他的作战方案。李由自己也知道这个方案太冒险,最佳方案是和章平合兵一处,强攻鲁山,楚韩联军全在鲁山,他们虽然有地利可资得用,但是韩军的实力太差了,在鲁山一战,虽然损失大一点,但是可以就近将韩楚联军一举击杀,以后进入南阳就水到渠成了,唯一的缺点就是时间可能比较长一点——鲁山的防线,需要一点点的去争夺。
李由没有时间。
三天前,侄儿李昶从咸阳赶来了,带来了父亲李斯的亲笔信。父亲的处境很不好。沙丘之谋之后,父亲就一直在后悔,一方面他的权势在不知不觉的受到赵高的侵蚀,另一方面,他一直在担心百年之后如何去见始皇帝。象他这样的重臣,如果没有意外,死后会陪葬在始皇帝的陵寝周围,生做他的臣子,死了也要到地下去继续服侍他,到时候他将如何面对那个雄才大略的始皇帝?他给了他极大的信任,他却因为贪恋自己的权势,伙同赵高篡改了始皇帝的遗诏,逼死了公子扶苏和蒙氏兄弟,让这个不成器的胡亥当了皇帝。如今大秦帝国风雨飘摇,千疮百孔,他每天一闭上眼睛就能想得出始皇帝的愤怒。
更让他担心的却是活的皇帝,二世胡亥,胡亥现在深居宫中,他这个左丞相也难得见到他,反倒是赵高那个宦官可以随时见到。他知道赵高那张逢人就笑的笑脸后面隐藏着什么,这两年多的时间已经足够他看透赵高的本质,可是他却无可奈何了,赵高是皇帝的宠臣,言听计从,而他就是有千般计谋,也无法见到皇帝的面。转呈?那怎么能瞒过赵高的眼睛。
“昶儿,赵高……”李由欲言又止。站在他身后的李昶偷偷看了他一眼,不解其意。李昶今年刚刚十九岁,还没有行冠礼,他在李家是个异类,对家传的律令之学十分厌恶,却对舞刀弄剑的十分感兴趣,弓马纯熟,一身的疙瘩肉,七尺八寸高的年轻身体看起来充满了力量。他那喜欢律令的父亲不喜欢他,反倒是李由这个伯父很欣赏他。这次听说李斯有密信要送给李由,李昶主动请缨,到了军中就不走了,担任了李由的亲卫将。一想到即将踏入血腥的战场,李昶的血烧得热热的。
“伯父?”李昶试探的问了一声。
“昶儿,你大父现在真的很为难吗?”李由不死心的问道。
“嗯。”李昶重重的点了点头:“赵高那个阉竖现在越来越嚣张了,上次居然骗大父,让大父被陛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责骂了一顿。最近有消息说,他在陛下面前进谗言,说大父居功自傲,有不轨之图。还对大父说,山东乱起,就是大父指使伯父向陛下施压,以图陛下的倚重……”
李昶将咸阳发生的事一件件的说给李由听,李由虽然已经听李昶说过,可是再听,依然觉得冰寒彻骨,透体生凉。李斯和赵高虽然早已暗中不和,可是表面上还没有撕破脸,前不久发生了一件事,却让他们正式决裂了。李由猜想到了桓齮可能投降了共尉的事情后,就派快马把消息通知给了李斯。李斯派人一查,发现送桓齮家人出关的那个商队手持的关传是由赵高的女婿阎乐发出来的,大喜过望,就准备上书告发阎乐,为了保密,他不敢转呈,就找借口说有要事面呈现二世,请赵高代禀。赵高当时一口应了,过了几天,派人来通知李斯说陛下现在有空,李斯就赶到宫门求见,结果被二世叫进去一顿臭骂。二世说,我天天闲着的时候你不请见,我一看歌舞你就请见,是不是看我年轻,故意来耍我?李斯一看场景就知道上了赵高的当,却又无可奈何,还没来得及说桓齮家人的事情,就被二世轰了出来。后来他又听到消息说,赵高在天子面前说,李由不是不能打败叛军,是故意养寇自重,向二世施压。李斯听到这个消息,魂飞魄散,立刻派李昶来,要李由在最短的时间内平定南阳的叛军,否则一旦陛下下旨召李由回京问罪,他就什么机会也没有了。
李由深知其中利害,这才不得不行险偷袭叶县。如果能偷袭成功,他可以直入宛城,一举平定南阳,赵高就再也没有理由说他养寇自重了。
“陛下的使者派出来了吗?”
“我出城的时候还没有,不过,估计也快了。”李昶浓密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十分担心。
“赵高这个贼子,越来越嚣张了。”李由握紧了拳头,恶狠狠的说:“等我平定了南阳,一定要到陛下面前申辩,还我李家清白。”
李昶有些偏厚的嘴唇蠕动了两下,却没有吭声。
“对了,你说的赵高府上的那个门客是怎么回事?”李由忽然想起了什么,微微的偏过身子看着李昶。李昶摸了摸头:“我也不是很清楚,是一次在酒肆喝酒时,听阎乐府上的人说的,说赵高的府里新来了个门客,人长得极漂亮,又聪明无比,计谋百出,深受赵高信任。”
“叫什么?”
“不知道。”李昶摇了摇头:“那个人很少出门,我在赵高府前候了很久,也没看到他的模样。不过,我从时间来推算,他入府的时候,好象就是赵高和大父翻脸的时间。桓齮的家人离开咸阳,就是他来之后不久。”
“嘿嘿……”李由阴险的一笑:“这么说,赵高和南阳的叛军还有勾接,这可太好了,等我攻入宛城,拿到了证据,赵高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昶儿,你到时候可要提醒我。”
“喏。”李昶大声应道。
“天色也不早了,立刻向叶县出发。”李由一撩大氅,沉声喝道。
一刻之后,原地休息的秦军如同一条黑龙,迅速的向叶县驰去。日暮时分,五万秦军突然出现在叶县城下。叶县根本没有防备,几个守门的士卒正在城门口敲诈回城的百姓,突然之间,百骑秦军在李昶的带领下呼啸而来,一阵箭雨,就将那士卒击杀当场,夺了城门。
叶县轻松易手。
李由入了城,为防止走漏风声,他命令封城,城头的楚字战旗还原样不动,休息一夜之后,留下一千秦军守城,自己带着大军火速南行,直扑阳城。
虽然战事顺利,可是李由并不大意,他的父亲李斯是丞相,掌管天下图籍,这次李昶来的时候,特地带来了一份南阳郡的地图。所以李由虽然不是南阳守,但是对南阳的地形也不陌生,从叶县到阳城的这一段山谷,哪里适合伏兵,他也一清二楚。虽然到目前为止没有迹象表明消息已经走漏,但是李由依然不敢掉以轻心,他将斥候远远的派出去,探查五十里以内的地形,防止被楚军打了伏击。现在他越发的坚信桓齮投降了共尉,有他这个熟悉南阳地形的老将在,如果说共尉得到了消息不来打他的伏击,那才叫没天理。
所以李由虽然想一步飞到阳城,却还是提足了十二分小心。
来来往往的斥候如穿梭一般,在山谷里激起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每次听到马蹄声,李由的心都会提起来,在斥候汇报军情之前,他都要仔细的上下打量一下斥候的身体有没有伤,脸上的表情是不是正常。上次在郏县,他的斥候与楚军的斥候相遇吃了大亏,他记忆犹新,这次他做了特别调整,命令所有的斥候十个人一起行动,全部配备手弩。他不知道楚军为什么能手持长戟作战,所以想了笨办法,用绳子把将士的腿捆在马鞍上,这样就能使用长戟了。
第二天傍晚,秦军阳城三十里。
李由看着远处隐隐可见的阳城,再看看快要落山的夕阳,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最危险的地段已经过去,很快就能走出山谷,看样子楚军根本没有料到他的计划,还在鲁山死守呢。他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嘴角挑起一抹冷笑。只要拿下阳城,就算楚军得到消息,也来不及回援宛城了。自己是在半路上设伏好呢,还是先拿下宛城?李由犹豫了一下,一想到赵高府上的那个门客可能是共尉派出去的细作,他立刻做了决定,拿下宛城,先将那些证据收拾在手中再说。
“命令士卒们加快行动,再走两个时辰,赶到阳城休息。”李由大声命令道。
“大人,不能再赶了。”赵贲气喘吁吁的赶了过来,额头上全是滚滚的汗珠,这些天连续行军,他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为何?”李由虽然没有冲他大吼,却沉下了脸,他用手中的马鞭指了指周围:“难道让我军在这山里休息?”
“不是。”赵贲连忙摇了摇头:“大人,我军已经赶到这里了,楚军也没有出现,可见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军的行动。可是将士们疲乏已极,掉队的人已达一万五六千多人,如果再急行到阳城,恐怕有一半的将士要掉队,万一要强攻阳城,我们怎么办?”
李由看了看后面走路都开始打晃的士卒,也有些头疼,今天天一亮就开始急行军,足足赶了一百五十里,确实太累了,很多人掉了队,五万人只剩下三万余,如果再急行三十里,赶到阳城休息,只怕能到一半人已经很不错了。
可是不赶到阳城,难道就在这里休息?李由看看渐渐浓起来的山影,还是觉得不放心,只有到了阳城,有城墙保护着,他的心里还安心。可是将士们确实也不能再赶了,赵贲说的话也没有错。
“伯父,不如这样吧,阳城是个小城,估计也就是不足千人的守兵,我带骑卒赶过去看看,如果没有防备,我就先夺下阳城,再通知伯父入城。如果有守备,伯父就在这里休息足了,再去攻城。”李昶虽然疲惫,心情却十分兴奋。
李由略作沉思,点点头:“这样也好。你带三千骑兵先去看看,不要恃强,如果不能智取,你就退回来。我军在这里休息一夜,等后面的士卒赶上来,明天再攻城不迟。”
“喏。”李昶应了,催动战马,带着骑兵飞快的脱离了大队,赶向阳城。李由命令全军抓紧时候休息,等李昶的消息再作决定。已经累到极点的秦军一听到命令,顾不上其他,立刻原地坐倒,让已经酸胀得失去了知觉的腿脚休息一下。
赵贲安排好了周围的护卫,这才接过亲卫送过来的水囊,往嘴里灌了满满一大口水,喝下水,他咂了咂嘴,忽然觉得有些异样,瞪着亲卫说:“这是哪来的水,怎么有股子怪味儿?”
亲卫紧张的指指旁边的湛水说:“大人,就是湛水里的水啊,可能是喝的人太多了,还有些不自觉的竖子在里面洗脸,所以有了怪味?”
赵贲看着络绎不绝的到水边灌水的士卒,确实发现不少人在里面洗脸。他皱了皱眉头,将水囊时的水一口喝尽,然后将空水囊交给亲卫:“去,骑马到上游去灌点干净的水给大人送去。这帮畜生居然在里面洗脸,他们这一洗,这水还能喝吗?”
亲卫不敢反驳,连忙翻身上马,赶到上游去灌水。等他重新灌了一壶水回来交给赵贲,赵贲又尝了尝,水里的那股子油汗味是轻得多了,可是他总感觉还是有点不干净,本想让亲卫再到上游去一点,一看李由正啃着干粮难以下咽,噎得脖子一伸一伸的,只好将就着了。
“大人,喝点水吧。”赵贲将水囊递到李由的手中,不好意思的笑道:“这水不太干净,恐怕是路上将士们在水里洗脸,脏水跟着一起流到这里了,虽然是上游的,还是有点味。”
李由笑了笑,毫不介意:“你也真是的,将士们喝了都不嫌脏,我又有什么关系,还专门让人到上游去取,不还是一样?”
赵贲笑了笑,没有答话,却见刚才那个亲卫瞪着眼睛看着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李由见了,也有些好奇,和声说:“你想说什么?”
“大……大人,这个水不是从前面流下来的。”亲卫指了指北面的,然后又指了指西面的山坡:“我知道一路上有不少人在湛水里洗脸,还有人洗过马,所以特地选的另外一条支流,我还特地尝了尝,没有味道啊。”
赵贲虎下了脸:“难道我还冤枉你了?这水里的油味虽然淡些,可是还是有的。”
李由又喝了一口水细细的品了品,脸上的笑容渐渐的变得阴冷起来,他抬起头,看着被落日镶上了一条金边的西山坡,心忽然被揪了起来,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赵贲正在训斥那个亲卫,没有注意到李由脸色的变化,他说得上火,抬起马鞭正要抽那个亲卫两下解解气,李由忽然寒声叫道:“赵贲,你看。”
赵贲顺着李由的手指向西山坡看去。如同巨大的黑色猛兽的西山坡顶上,一人一马,背光而立,一杆大纛在被山风扯得笔直,虽然看不清上面的字,可是那直欲飞去的气势却让赵贲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击鼓,迎敌。”李由一跃而起,急声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