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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九十九章

第九百九十八章 最后一环 目录 第1018章 父子论人人皆一

第九百九十九章

艾家大宅门口人来人往,言语间多吐着北方儿音,偶尔还见人屈膝落臂打千,对方却不敢受,赶紧招呼起来。

自院内照壁看得这热闹景象,艾宏理担忧地道:“不该弄出这么大动静,招来安国院的锦衣卫可了不得啊。”

一边已白发苍苍的金胤禵摇头道:“锦衣卫一直盯着呢,与其搞得暗流汹涌,平白让他们生疑,不如光明正大些。再说了,不提四哥旧世的身份,今世这大英里,他可也是个能牵动万人之心的人物,遮遮掩掩,这不是让大家觉得咱们心里还压着过去吗?哟,老宋来了……”

《中流报》董事老宋带着《正统》等报界要人出现,跟金胤禵和艾宏理当面拱手,安抚道:“艾先生为鼓吹国家大义,为朝政识漏补缺,三十年如一日,功德无量,此番定当化险为夷,安然无恙。”

艾宏理叹道:“家父病卧在床,犹自牵挂朝局,一直在唠叨宰相之选……”

众人都是喟叹,谁不牵挂呢?

宅院深处,艾尹真卧在床上,还在念叨不停:“计相戴震长于术数,文牍人情缺得很,更不用说调和阴阳之能。枢相袁世泰稳重干练,军政皆精,可惜去年才接任枢密院,断无可能再登前一步。通相一直不是宰相之途,汪由敦明年也该七十致仕了。其他人要么太老,要么太年轻,宰相也就在都察院左都御史杨俊礼、右都御史程映德,工部尚书何国宗、律部尚书向善至和民部尚书郑燮这几个人里选……”

“郑燮私节有亏,何国宗在北方任过满清官佐,出身有亏,两人都无可能,那么也就杨程向三人。可三人都属天子旧臣,有护旧局之能,无开新局之魄。国中时势大进,内外煎沸,宰相绝不能是点头相公!皇帝久不发话,怕也是踌躇不定。可叹啊,宋相本是极佳之选,却也遭了宰相之咒……”

在床榻边守着的中年红衣军将正是傅恒,看肩章已是中将,他有些惶恐地道:“这些事不是我们武人该过问的,四爷莫多言了,不过……”

他脸色又转无奈:“咱们大英宰相之咒,还真是灵验啊。”

自英华立起宰相推选之制,国政归相后,英华宰相就成了噩运的代名词。首任宰相薛雪殁于第二任上,陈万策以接近八旬的年纪又顶了三年,也亡故在任上。第三任宰相巴旭起干的时间稍长,但第二任时也没能扛完全程,第七年病退,之后就是宋既。

宋既身负大贤之名,又历掌江南、孟加拉政务,内外皆精,一国都寄予厚望。没想到一任未完,第四个年头就倒下了。而政事堂重臣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如尹真所言,能接位的都是开国老臣,魄力不足,眼下英华已全身浸在了今人世里,就需要今人世里成长起来的贤能开新局面。

尹真虽病倒,心气却还很足,痛心地道:“这宰相之咒是怎么来的?就是少了那一环!历任宰相心血大都耗在了折冲利害上,尤其是跟两院周旋,既要拉又要打,办一件大事就如过一趟刀山那般苦累,气不死也要累死!”

他眼中放光地道:“宰相该有一帮人在身后帮衬,宰相还该有更多的权,不如此怎能应付时势之变?藏蒙之事,行省之争,南北之差,这些事不能靠皇帝来撑,宰相该全盘揽下!”

接着他憾恨地道:“去年我就鼓吹院堂连通,只有打通两院和政事堂,宰相才能真正立得起来。可反对我的人说得也对,光打通院堂不行,两院为狮,政事堂为虎,就得有防范他们紧紧抱在一起的法子。”

“怎么防范呢,最好的办法就是拆掉院堂的墙,把院堂与国人之间也打通,可到底要怎么做,我实在想不出万全法子……”

一边李卫出声道:“主子,大夫说了,不能再伤神。”

傅恒也道:“四爷,别忧心了。皇帝还在,还有太子,四爷所虑,他们一定会办妥的。”

尹真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道:“皇帝?皇帝是越来越‘英明神武’了!藏蒙之乱怎么来的?还不是当年他非要剥开达赖班禅和第巴的治权,把乌斯藏当作其他行省一样治?刘纶案呢?本没必要搞出那么大动静的,他非搞全国大清庙!他越来越相信没自己看着,这天下就走不正步子,他不仅没给宰相放更多权,还渐渐在抓权……”

“至于太子,太子虽然武人出身,魄力十足,可被皇帝这么来回折腾,也有些拿不准主意了。等日后太子接位,行事怕也是首鼠两端,不知要搞出什么乱子。”

李卫在一边垂泪道:“主子,别再操心了,你为那李……皇帝献计献策,忙了整个后半辈子,歇歇吧!”

尹真眼神有些涣散了,话语却还清晰:“我不是为他操心!我是为这个天下!这个能容下咱们满人,容咱们跟汉人,跟其他人一起求富贵的天下!我不想看着这天下崩掉!这天下,这大英能走到这一步,也有我的份子!”

接着他再道:“你看看,那个建州朝鲜现在搞成了什么样子,那里的满人是什么下场?那就是处人间地狱啊!”

“咱们这些满人,十多年下来,自己该赎的罪也清了,跟国人一样同享国利了,可咱们就满足了?不!咱们要为这天下出更多的力,要比汉人,比其他人更在意这大英的天人大义!只有这个大义能护着咱们,认咱们的赎罪,给咱们未来。咱们不仅要继续帮着大判廷搞百年自省,深挖旧世之罪,牢记旧世之苦,还要为新世添砖加瓦,有力出力,有才献计……咳咳……”

李卫是没太深感受,傅恒却是心中震颤,不住点头,眼中更升起微微热意,就因为尹真这话说到了心坎里。

傅恒从军十多年来,兢兢业业,不计生死。在辽东,在西域,立下赫赫战功,也赢得了一国的信任,现在已被誉为英华新一代将星,备受重用。

此番休假完后,就要远赴浩罕,投身大将军吴崖麾下,参与让每一个华夏男儿都热血贲张的寰宇大战。自己是满人,但又是华夏之人,也只有英华的天人大义下,才能与汉人再无隔阂,同胞一心,共为华夏之戈,建下丰功伟业。

尹真瘫在床上,大口大口喘气,好一阵才回了些力气,再嘀咕道:“李卫,别伤心了,我明白自己阳寿已尽,可我已经八十三岁了,总觉得已经从老天爷那偷了太多年岁,这时候去了,也没一点遗憾。”

他再黯然道:“现在我就只忧心这最后一环,这事靠纸笔哪能论清呢,真想见见他啊……”

尹真一通心语道出来,虽心头舒坦了些,可病躯再难扛住,整个人陷入虚脱状态,依稀中,旧世记忆潮涌而来,带起的是复杂之极的感慨:李肆啊李肆,你当真是亘古难比的千古一帝,这样的新世真让你开了。可你终究还是凡人,当年我坐在龙椅上的旧世之为,你也开始隐显痕迹了。

这一次,我总比你看得清楚,想得明白了吧?只是我非但没有幸灾乐祸,反而满心想着提醒你,这世道,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了啊……

魂魄悠悠不知飘了多久,然后被屋里一阵响动拉了回来,睁眼时,却见几个便装汉子在他床榻上摸索了一番,然后退开,接着又一个六十出头的削瘦老者以审视一切的目光扫了好几遍,才退开道:“无妨了。”

一个声音响起,初听苍老,却又依稀蕴着一股年轻人才有的清朗,“本不该来的,旧世都说,皇帝来看病人,病人不死也得死。不过……怕你真没日子了,来不及跟你再见一面,咱们之间,该还是有话说说。”

这嗓音非常陌生,尹真晕乎乎的,本没注意对方具体说了什么,但埋在心底三十多年的记忆却猛然翻腾起来,让尹真神魂沸腾,原本溃散的意识也骤然凝聚得无比清晰,李肆!

他挣扎着要坐起来,护理要来搀扶,却被来人挥退了。这人看似不满六十,却已一头银发,威严间染上时光厚尘,既有一股仙风道骨之气,却又罩着浓浓沧桑之味。他亲自动手,扶起尹真,两人四目相对,那一瞬间,双方都略略失神。

“拜见陛下,谢陛下龙手相扶,可惜老儿有病在身,没办法三拜九叩了。”

在那瞬间升起的激动里,竟还含着一股浓浓恨意,尹真仓皇压下,板着脸拱了拱手。话刚出口,那恨意却已尽数消散,眼角还升起一股热意,赶紧转头。床侧那个削瘦老者蹙起眉头,以为尹真还在拿翘赌气。

尹真曾是皇帝,天下就只中洲这一圈,就有十数个皇帝,但来人正是能让所有皇帝都叩拜的圣道皇帝李肆。

“你……老了。”

“上次见面,是三十二……不,三十三年前吧。”

两人无意识地嘀咕着,思绪几乎同时飘到了三十三年前的北京广宁门,那时四娘刚把还是雍正的尹真运出北京,躺在担架上,雍正声嘶力竭地呼喝着要看着李肆的天下覆灭。三十三年后,雍正变作了尹真,却成了享誉一国的在野御史兼翰林。

思绪由三十三年前再跳到将近四十多年前,广州百花楼前,年方弱冠的李肆与四阿哥胤禛刀枪相对,时光悠悠,那时的四哥儿和四爷,绝想不到还能有今日。

拉回思绪,李肆叹道:“大义端正,老天爷就端正,善就能有善报。你这些年的鼓吹和鞭策,朕都听到了,你是有功的。”

尹真身子微微哆嗦着,嘴里却硬道:“罪人愚昧,就只知顺着这今世大义挣点润笔,为个人富贵而已,能在寸土寸金的东京挣下这处宅子,罪人于愿足矣,今人世嘛,就是人人各求富贵安逸而已。”

李肆对这嘲讽毫不在意,淡淡地道:“等你我都去了,这今人世不知能不能守得住呢?”

尹真一愣,听李肆再道:“你儿子和你十四弟都传过消息,朕知道他们的用心,是怕朕和这一国不给你该得的名声,由此朕也知你有什么想法,来这里不仅是想见见,也是想听听……”

尹真下意识地攥起了拳头,使劲按下眼中酸热,可话里却带了明显的哽咽:“罪人……我,我的确有想法,可就不知我面对的是一个万岁爷,还是一个贤者!”

李肆沉静片刻,悠悠道:“是什么都无所谓,百年后,都只是史书上一个名字而已。”

尹真猛然转头盯住李肆,眼中升起一团光点:“我希望那时的史书上,你的名字还是人人传诵,而我,还有英华治下的满人,我们的名字也能受后人赞颂。”

李肆绽开笑容:“那我们一起努力吧……”

屋中两人低语,屋外被便衣隔在外面的金胤禵、艾宏理和傅恒等人都心潮澎湃,不是这些由侍卫亲军装扮的便衣告诫,他们此时怕已尽数跪拜在地了。

大约两刻钟后,屋门开了,李肆步出,抬腿要走时,忽然又转身向屋里说道:“活下去,等着看我的大决心。”

李肆刚走,被一股灼热心气撑着,尹真居然也坐上轮椅出了屋子,看着依旧一脸恍惚,难以相信皇帝亲临探病的亲友,尹真道:“愣着干什么,一点礼数都没有!?”

也不管众人是什么反应,他挣扎着下了轮椅,双膝跪地,重重叩拜而下,带着一丝哭声大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这才醒过来,赶紧跪拜山呼,呼声中,却听尹真嚎啕大哭。

三日后,艾尹真辞世,临终时道:“我无憾了。”

已是三月,春风渡东京,北天坛南面的政事堂大议厅里,朱紫满堂,个个脸色凝重。

“艾尹真……就是雍正死了,满人那边得提防着会不会有什么异动。”

“还能有什么异动?怕都等着看咱们怎么处置后事,容他留什么名声?”

“这还是旧世之思,咱们活人事都管不过来,还管什么死人事?要留什么名他们自己弄去,弄出岔子,自有舆论鼓噪。”

“这家伙三十年刺讽国政,后半段倒真是为护天人大义,丢开旧世身份,政事堂得发个悼文吧,这悼文怎么发,不就是定他名声么?”

“政事堂又全定不了,两院和报界也该各有悼文,就仿以往那些清流名笔例吧。”

“安国院常报说,尹真死前,陛下去了一趟……”

这是每旬日政事堂大议,件件要事都要过一遍。宰相不在,年近不惑的太子李克载一身大红朝服,坐在相位上,僵着脸听大臣们议论。听有人说到父亲,他眉头猛然一挑。

“父皇到底在想什么呢?怎么还不提宰相之选?”

李克载嘴里埋怨着,眼角却瞄着在场几人。

“陛下该是有陛下的思量,咱们就静候吧。”

“估计是对两院有什么想法……”

在场重臣都老神在在,没看出一点焦躁,李克载心头却隐生火气。就算父皇有什么安排,就算宰相推选是父皇先提名,你们也不能坐看这事僵着啊!作官作得还真是八面玲珑了,只知守制尽本分,不为大局计!或者是故示避嫌,把这事也看作人心战场吧?

英华有宰相之咒,可为官之人,不管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没谁不想当宰相。但这相位越来越重,华夏传统绝少毛遂自荐之风,反因谁出头谁就有争权之嫌,为示清白,皇帝近月没定宰相,政事堂居然没一人敢去找皇帝说这事。

见这一圈重臣都作乌龟状,李克载道:“你们不提,我去提!政事堂这一摊子事,我来扛是名不正言不顺!”

李克载本职还是总帅部的参谋次长,军衔也已升到海军上将。欧罗巴之战、波斯之战、东洲之战,他都要居中谋划。但去年皇帝大病时,给他安了“太子监国”一位,自那时起,就必须每旬参加政事堂例会,每月参加两院通政会和大判廷总结会。

当然,这几场会他都是听众,而在政事堂,宋既还在时,他更是个菩萨像。现在宋既病退,他在名义上暂代宰相之位,可他很清楚,自己不可能,也不应该担下这副挑子。

商部尚书,年方四十二岁的周煌赞同道:“殿下催催也未尝不……”

话没说完,其他老臣纷纷劝阻。

“殿下慎言……”

“殿下若是提名,有碍公正。”

“谁人知殿下是不是提名了?索性不如不说。”

周煌无奈地叹气,李克载也抚住额头,暗自呻吟,父皇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按理说,政事堂总掌国政,重臣们绝不会如此没有担当。但北伐之后,圣道皇帝的威势越来越重,这十多年下来,桩桩措施都奔着收权而来。

皇帝并没有直接削政事堂和两院之权,但一方面对军权抓得更紧,另一方面,自各个侧面在加深对国家的掌控。亲掌安国院就是一桩,锦衣卫虽不至于像明时那般骄横跋扈,但也渐渐有了皇帝私家爪牙之迹。

皇帝看不惯的人,搞不懂的事,经常派锦衣卫直接查访,锦衣卫没有刑讯权,但却经常朝刑部律部乃至法院直接丢来材料,这就意味着皇帝要马上看到结果。有时候时间紧迫,相关衙门也不得不捏着鼻子,只求揣摩出皇帝意思,速速办完事。

皇帝没有打乱朝政,但经常在一些枝节上直接插手,让政事堂颇为难受,而且宰相都能调和,还能顶住皇帝不乱了规制,只是官员们对皇帝的惧心就更深了一层,宰相不在,更不敢妄动了。

这十多年来,皇帝也搞出过不少乱子,例如乌斯藏的处置,他非要在明清的基础再深一层,急急建西藏行省,把政务权从达赖班禅和藏人第巴手上收回来。可藏地行居艰难,派驻的省府衙门又两眼一抹黑,最终搞出乱子,乱子再由藏地牵连到青海和漠南漠北的蒙古人。

当然没乱到藏蒙人举兵这种地步,可只是无数桩民案汇聚起来,对天下安宁的英华来说,动静就不算小了。

再加上行省分治时,皇帝插手强压给富省太多摊派,天庙巡行总祭祀刘纶引发蒙学小学教育案时,皇帝态度强硬,政事堂乃至两院都越来越觉得皇帝在给自己捣蛋。可他们谁敢对皇帝说“一边去”?

前两年两位娘娘去了,皇帝大病一场,加之寰宇大战爆发,皇帝注意力转向军务,两院和政事堂这才觉得胸口的重压去了,呼吸终于能畅快些了。

只是现在需要皇帝再度站出来时,皇帝居然没动静了,大家虽然急,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他们摸不清皇帝到底有什么谋划,既然摸不清,那就跟前二三十年一样,坐等皇帝又布下什么大局吧。

例会方向只好再转为具体政务,忙碌大半天,到了午后一点半才暂时休会。

大臣们奔政事堂的小食堂去了,周煌也正走着,却被一人叫住,是派驻东院的通政使。

不知那通政使说了什么,周煌犹豫了一会,才出了政事堂,奔东院和政事堂之间的一处休憩之地而去。

那是处休闲茶座,早有数人等在这里,见一桌人会面,后面两个游人也在稍远处的邻桌落座。点茶时目光却悄悄落在那桌人身上。

“大臣偷偷摸摸跟院事会面,不知有什么图谋!”

“那是刘纶!我去交代茶博士耳朵灵光点。”

这两个安国院的探子顿时目光炽亮,大案子!

正兴奋时,却见那周煌猛然起身,惊呼道:“这怎么使得!这是结、结党谋权啊!”

第一千章 献祭者舍我其谁

到眼下的圣道四十三年,政事堂里“一头四爪”的格局已经很稳定了,头就是宰相,四爪分别是枢密院知政,简称枢相,经计院知政,也就是以前的计司使,简称计相,通事院知政,简称通相,也有叫外相的,以及领给事中监查各部,协助宰相治政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简称辅相。

周煌虽只是商部尚书,可隶属于经计院的国税总署是由商部理事,与工部、文部、刑部和律部一并称为五尾,“五尾尚书升五相”,这已是默认惯例。毕竟在南北事务总署撤销后,这五部所掌事权最重,要晋位五相,没这五部的历政资格,即便皇帝中意,两院也不放心。

周煌是圣道三十九年就任商部尚书的,巧得很,当年他也正好三十九岁,今年四十三岁,前程无限光明,如果没出什么意外,十年后他就是宰相候选。

可今人世风云激荡,大势滚滚而下,已不愿让他慢吞吞地磨资历,东院院事刘纶找他干什么?要他向皇帝自荐为相,而刘纶则率东院仁社、墨社等党保他推选上位。

周煌一蹦而起,浑身汗毛耸立,这是结党谋权,是大逆不道啊!

结党这事在英华早已不是什么忌讳,就周煌自己来说,他是四川重庆府人,自中学开始就参与党事了,什么王道社、仁贤会,在中学里你没个党,大家都视你为孤傲怪人。

闲社那帮疯子都知道结党,就你不愿跟人来往,以后你还想干成什么事呢?在此时的英华,中学毕业就是秀才,走这条路的,未来求的可不是自己的富贵,都是想干番事业的。

周煌不仅结过党,而且还是个积极分子,在黄埔学院里是数度会的会首,在监殖院任税事提举时,还自己组过“铁手会”,宣扬国税为重,税及万事的思想。他之所以能平步青云,年未不惑就任商部尚书,登二品大员之位,也源于他在税制上的精深造诣以及他所组铁手会在国中经济学界的非凡影响力。

但这个“党”跟刘纶要他结的党,根本就是两回事啊。

之前周煌所参与所组建的党,不是兴趣爱好组织,就是学术思想组织,根本不涉及政务和朝权。就如日本学者青木昆阳在《宋英较论》中所述一样,“我天朝会党林立,自弱冠少年至迟暮老者,无人不党,妇人亦莫能外,此乃宋风盛扬之景。宋时蹴鞠、诗画、文史、曲词,事事皆党,士庶皆与,贵贱不分。”

涉及政务和朝政的党也有,在国中非常兴盛,但都在东西两院以及地方议院里,议院建制以来就有了。国西院的“民会”也称“金党”,就是专门抱团跟政事堂斗的,争税制、金融等工商事的事权法权。而国东院里的仁社,承自汪士慎,汪瞎子虽死多年,但这个党还是传承下来了,跟政事堂乃至皇帝争民生文教等事权法权。

总之在议院里,院事也是人人皆党,不置身一党,也是个怪物,下一任多半也呆不住,因为你不党就一事无成,选人可不愿继续把票投给一个混日子的家伙。

也就是说,在英华,结党根本不是个忌讳事,反而是人之常情。

刘纶要周煌所作之事,所结之党,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在此时的英华,结党玩耍,结党鼓吹,结党伸张权利,这都不涉朝政之权。而刘纶跟周煌联手,是结党谋“政权”,这个“党”就是黑的,放在旧世,杀头都是轻的。

就拿宋朝打比方,一个大臣联合台谏,身负民意,对皇帝说,我得当宰执,看,我背后有这些、那些、这么多人支持,这是什么行为?

当然,英华已是今人世,国家非皇室一家之私,就根本法理来说,结党谋权已不是大逆不道之事,宰相推选制其实已给这事开了门。

但法理之上的实际层面,情况却很复杂。

首先,政事堂和两院还是平行的,政事堂是考出来的,两院是选出来的。有华夏千年科举传统在,英华士子多在仕途,英华这个火车头,是考出来的在掌方向盘,而选出来的除了能凑半只脚在刹车上,其他时候就只能在一边嚷嚷。

因此即便有宰相推选制,可宰相首先是皇帝提名,得选的宰相并不视两院为衣食父母,有机会就要搓圆搓扁,两者是相争中合作的态势。首任宰相薛雪一上台就拆了两院,虽然解决了两院不少自身问题,可对那些在改选中落任的院事来说,未尝不是过河拆桥,却又徒唤奈何。

就这种态势而言,政事堂和两院之间就不可能结党,一旦结党,这种态势就要被破坏,追溯而上,更是改了英华“考”派与“选”派相持的匀势。对“考”派,也就是官僚来说,那就是背叛。即便皇帝不追究周煌,整个官僚集团也要给周煌这个“叛徒”扣上“大逆不道”的帽子,这帽子明面上是说周煌对皇帝和国家大逆不道,实质是说对他们官僚集团大逆不道。

由此延伸到第二个问题,官僚集团的抵触虽出自维护自身地位和利益,但也未尝没有合理之处。试想,如果官僚集团不抱成一团,外于两院“选”派的格局,而是如刘纶提议那般,为了争宰相之位而跟两院结党,那么围绕宰相之位的权争,不会简单地就在宰相推选大议上展开,也不会就只在两院的党争中展开,而是会扩散到政事堂的国家治政中。

若容此举成了定制,周煌几乎可以清晰描述未来:有机会登上宰相之位的阁臣,联合他的一帮人马,千方百计坑害现任宰相,在各种事上为难宰相。而宰相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力,确保政令顺畅,乃至不被人黑掉,千方百计打压同僚,任用私人,让整个政事堂置于他的掌控之下。

非但政事堂乌烟瘴气,宰相为了笼络两院支持他的一派,也千方百计让法权事权,最终两院也如政事堂一样,成为一言堂。而为了确保双方合作持续,各守其利,接着他们还要对宰相推选制下手……

这是一道罪恶之门,一旦开启,党争就将替代治政,成为政事堂和两院所有活动的主脉。

唯一的好处,就是宰相和两院手脚放开了,想干什么大事,牵累会少得多,而两者之间的争斗和牵累也少得多。而英华现在的问题就在这里,政事堂和两院从过去领着国家走的姿态,开始渐渐变成了被国家推着走。

政事堂和两院相争,到了现在,已渐渐演变为拿民人之利来陪斗。一件事浮到国政层面,两者之争下,得出的往往是坏的结果。就像巴旭起任宰相时,改行省分治之制,要将农税之权归拢到政事堂,以确保工商大盛下,农人之利不被大侵,同时均衡贫富省份的差异。跟两院斗了好几年,结果政事堂只收了个名义,富省抱怨,贫省也没落到多大好处,农人之利也比期望所得少得多,政事堂也背了骂名,两院也有一大堆人背责下台。

有争才能成制,有制才能顺势,这已是英华朝野共识。但这争是有界限的,尤其在政事之权上。英华现在的格局是几十年来一步步走出来的,不能随便大动。政事堂和两院这种既定格局要改,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周煌当然得朝最坏的结果想。

这一系列推演里漏了皇帝,有皇帝在,能抑止党争之弊,让其不妨害国家吗?

这就要说到此事的第三点了,皇帝会怎么看政事堂与两院格局之变?

联系到华夏一统后的十多年来,皇帝屡有收权之迹,答案不言自明。皇帝怎么能容忍两方携手掌大局,自己却被挤到边缘去呢?非但皇帝不能忍,大多数国人也不能忍,尤其是没有选人资格的一般民人。

在这些人看来,这个国家是仰赖皇帝圣明,好日子就算不是皇帝赐下来的,也是皇帝领路,带着他们挣来的。你们官僚和院事老爷们,一头狮子一头老虎,就是想着把唯一能制你们的皇帝赶跑,然后就能联起手来,肆无忌惮地吃人了吧?

什么?你们是为以后着想?现在皇帝圣明,不等于以后的皇帝圣明?谁管以后的事?你们这些读书人,就喜欢拿以后怎么怎么样来忽悠人。伸张自己的利就得如此?咱们老百姓除了吃饱喝足,不被人欺,还能有什么利?这还需要伸张么,一头猪都知道的事啊!

上有皇帝,下有小民,该都是不能容这般党争的。

让周煌对此事心惊肉跳,下意识就反对的原因还有一点,那就是此时英华官僚多重名节,就如青木昆阳所述,宋风复兴。英华官员待遇直追宋时,贪渎虽有,却只盛在海外,而且程度远不如旧世。

英华开今人世,立君民相约之国,受天人大义熏陶长大的士子们都有一股天下在我的责任感,再有儒家在民以及天庙和报业舆论兴盛的背景,社会对个人品德也非常看重,因此官员们都以君子之德为准绳。君子之德里,群而不党是很重要的一条。这不党不是说不结党,而是说不以党涉政事,而是以中庸本心治政。

英华官场当然不是清澈的,君子之德也是面上的东西,但至少大环境的风气如此。因此结党这事,一旦身为官员,就会非常谨慎了。诗画词曲学术等等会社那是无碍,可类似同乡、同窗这种会社,在英华官场上虽有,却都很低调。

大家都清楚,这类会社利于结党谋利,用来联谊也就罢了,搞更深的东西,顾忌很深。国中报纸最喜欢刺探这类情事,都察院也最喜欢从这类关系入手去查请托徇私之行。

不管出于公心还是私心,周煌都视刘纶的提议为毒蛇之信,连带对本很尊崇的刘纶也无比憎恶了。

周煌镇定下来,对刘纶冷声道:“刘院事,刘总祭,你这是要祸乱天下啊!哦,我忘了,你本就祸乱过一次了。”

年过五十,宽额方脸的刘纶一身正气,深邃目光中满是平静,身上那股天庙的出尘之气浓郁无比。

听周煌唤他总祭,还提起往事,刘纶淡淡一笑:“周朝散(周煌爵位是朝散大夫),天下之所以得兴,之所以能进今人世,就在人人伸张己利,看起来就是万马奔腾,尘烟喧嚣,就这点来说,天下一直在乱,只不过乱中有序而已。”

“十年前的旧事正是如此,我不出头,天庙也总会有人出头,当时不出头,他日也会出头,当事不出头,它事也会出头。我能出头担此事之责,还能抑害,待他人他时它事出头时,就不是那般情景了。”

十年前,南北虽一统,却隔阂诸多。那时同盟会已散,南北事务总署已散,除了政事堂还能注意着维持南北相融之局外,南强北弱,强食弱肉的格局渐渐显现。毕竟那时除了山东外,其他地方还处于“训宪”状态。

不仅江南岭南工商以资本凌压北方,政事堂在诸多事情上也有歧视之举,矛盾最突出的是文教事。北方士子受到严苛审查,能进入朝堂中枢的很少。北方的学校比南方多了讨伐旧世之罪的诸多课程,课本也是另编的。朝堂鼓励南方学界到北方办学,而北方自己办学却受到诸多限制。

在这个大背景下,十年前发生了一件大事,河南开封府几家小学的迂腐夫子,不满朝堂所定蒙学教材里对满清康熙皇帝的彻底否定,义愤之下,给学生们宣讲《康熙圣训》。讲了大半年才有人告发,开封知府以违朝廷学理大义之罪抓了这些夫子,还准备将此案列入大判廷审理的范围。

知府之行不仅激起了开封学界的反弹,夫子们纷纷罢课游街,连带不少中学的学生们也鼓噪起来,演变为一场骚乱,起了好几场大火,死伤二三十人。

这些不仅知府暴跳如雷,河南巡抚也强硬以对,准备大治开封师生之罪。正当一场风暴即将徐娟河南时,在河南巡行的刘纶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

刘纶是天庙巡行祭祀会的总祭之一,本不该干涉俗事的。但他在北方多年,对南北人心之差感触很深。他认为官府此举太过草率,更有拿着清算满清之罪的大棒便利行事之弊。

此事不过是小事,就该以文对文,以民对民,官府没必要这么急地出头,让事态节节升级。眼见会演变为一场南北人心大风暴,为了挽救时局,他再也顾不得天庙戒律。

尽管刘纶站出来前已宣布脱离天庙,但他是天庙圣宗巨擘彭维新之徒,彭维新去世后,圣宗在他的领导下发展迅速,已成为天庙一大分支,根基深深扎在了教育体系。他这一出面,事情就变质为天庙涉政。

天庙分支已经多,即便巡行祭祀会表示刘纶已出天庙,言行与天庙无关,底蕴深的分支也都审慎地沉默不言,但圣宗仁宗等天庙依旧有不少祭祀出面找报纸说话,声援刘纶,国中舆论大噪。

此事最终招来皇帝出面,而结果让国人心惊肉跳,皇帝挥起大棒,没放过一人,通通有罪!

讲康熙圣训的开封夫子被全划拉到大判廷,等着他们的是一顶顶汉奸帽子和几年不等的汉奸罪。皇帝不治夫子学生上街之罪,但上街后的打砸烧都算在他们头上,夫子被治教唆之罪,具体动手的依刑案重处,放火的三人更被砍了脑袋。学生们虽未成年,却都判了流遣,押去辽东“劳动改造”。

官府这边,下到知府,上到巡抚,都因事前不查,事后轻率妄为而被摘了帽子和爵位。国法院专案廷还判了他们以及相关十多官员一年到三年不等的囚刑。

刘纶这边则被扣上了鼓动天庙涉政,违反《宗教令》等多项罪名,被判十年囚刑,出面说话的天庙祭祀也一个没放过,这就是十年前让国中人人萧瑟的刘纶案。

刘纶没蹲满十年,六年后出监,然后投身院事,转而为民人代言,现在是东院领袖之一。

听刘纶此言,周煌恼意稍减,感慨道:“刘社首啊,你真是有汪瞎子之风……”

当年汪瞎子在武西直道案上,也是这般行事,拿自己为祭品,去撞国法的枪口,最终让两院打碎了皇帝和朝廷手中那把军国案的铁锤。

刘纶能成为东院领袖,也源自他身上这股近似汪瞎子的风骨,相比汪瞎子而言,出身天庙的刘纶更内敛,可不动则已,一动惊人。

正是钦佩刘纶为人,周煌跟他才有来往,也不避讳当众与他会面,可没想到,这家伙竟然要将他推下这么深一个大坑!

刘纶坚定地道:“两院与政事堂的格局必须得改!皇帝再沉默下去,难报此局不向坏的一面演进。既如此,我们就得迎头直上,举你为宰相,也是将此溃局转为胜局的关键!”

他深深盯住周煌:“周朝散,你是有才之人,也是有德之人,今日的你,就如十年前的我,面对南北人心大乱之局,我再次站出来了,你敢不敢站出来!?”

刘纶所说的溃局,周煌深有同感,先不说两院和政事堂的相争格局已经拖累国家,有害国人,就说皇帝久久不出语,这事似乎也隐喻颇多。如果皇帝重病呢?如果皇帝所选非人,跟两院和政事堂相争呢?或者如果皇帝忽然要收回宰相之权,让正顺水行舟的国政格局骤然回缩呢,那时大家也只能看着吗?

见周煌目光闪烁,刘纶知道他明白了此事背后的要害,他深沉地道:“陛下不是永远圣明的……而且陛下立了这君民之国,四十三年来,是他一直在教导着我们,领着我们,而我们可曾自己迈出过一步?”

周煌心中荡开深深的震颤,是啊,这四十三年来,皇帝领着大家创立新制,搭起了崭新的一国,但走到现在,两院和政事堂没能站出来担下重责,步伐反而因相争而渐渐落后。皇帝之前不断伸手,是不是已经对国人失去了信心,觉得国人不足以接下他让出来的权责?

刘纶再道:“他日皇权再度扩展,是皇帝恋权之过吗!?不,我看是我们,是国人之过!我们不敢担下来,国人不敢担下来,因为那不止是权,还有责!”

周煌苦笑,他有些被说动了,但他摇头道:“可我们这般作为,也并非就是良策啊,怎么担,也得有万全的规制,否则就让相争之局乱了国家。”

刘纶沉声道:“没有开始,哪能有结果?规制不可能一开始就是完全的,有了开头,有了方向,大家一起来补!现在陛下还在,当能明白我们的苦心,懂得怎么引导,若是陛下不在了,太子如何理解这般局面,那就非我们所能料的了。”

周煌感觉自己越来越动摇了,他咬牙道:“为何……选我!?”

刘纶眯眼,微微笑道:“这是一场祭礼,你没可能得选宰相,而祭品么,你还年轻,你可以牺牲。”

周煌差点一口唾沫啐刘纶脸上,你这神棍,满眼全是牺牲!还当着我的面说得理直气壮!原来我不过是搅屎棍,把这一局搅起来,就可以去死了?

下意识地就要骂刘纶,可刚张嘴,一股热气就绕在了心头,让他没能出声。这热气正是他从小到大立起来的气节:为天下立新制,开太平,舍我其谁,我求的是这名利,而非权柄富贵。

第一千零一章 共和与同盟

一群男女老少从政事堂侧面的宏德祠里走出来,热烈地议论着段宏时、汪士慎、朱一贵、黄卓、吕毅中等奉祠名人,在这嗡嗡声浪中,邻桌那两个安国院探子耳朵竖起三尺高,定定罩住周煌和刘纶,连茶博士都一脸“哥哥们,你们暴露了”的无奈。

周煌置若罔闻,当刘纶再问一声“朝散,你可愿站出来?”他两眼炽亮,缓缓点头。

接着他又摇头:“我站出来,就不是当祭品,我要争胜。”

轮到刘纶吃惊了,皇帝虽未提名,但两院已开列了人选名单,并且展开了事前对决,大家都认为,下一任宰相也就是程映德、杨俊礼和向善至三人里挑。

这三人资历足足,才能更没得说,程映德和杨俊礼都是天王府时代就从龙的老臣,程映德是底层而起,与巴旭起一条路子,杨俊礼是参军出身,两人都已积功晋爵到辅国侯。向善至是枢密院上一任知政向善轩的弟弟,专于北方事,是陈万策手下的第一干将。

只是两院对三人都不太满意,原因是这三人还是跟之前的宰相一条路子,跟两院尿不到一壶。两院相争,不过是从这三个坏果子里挑出一个最不坏的。

这三人之外,如果说还能有黑马,也轮不到周煌,而该是刚任枢密院知政一年不到的袁世泰。袁世泰是当年天王府时代军礼监老人袁应纲袁铁板的儿子,出身黄埔陆军学院,又在白城学院深造,军政两面都有实任功绩,今年四十八岁,也正年富力强,对两院和政事堂之局深有认识。国西院不少人都看中他,刘纶相信也有院事找过他。

刘纶之所以找周煌出面,原因除了希望搅动这潭死水外,还在于两人政见相投。也正因如此,刘纶更认定周煌不可能上位,因为他刘纶在两院就是以少数派之姿存在的。

周煌不是笨人,该明白这个事实,为何却起了争胜之心?难道是想借什么权谋手段,抱住两院上位?他竟是这么一个权欲熏心之人?

刘纶正有些懊恼自己看错了人,周煌逼视住他:“我从政二十年,每一日都是为了攀上朝堂高位,攀上高位,是为一展抱负,证我之道,这是义利一体之志,刘社首你为何变了脸色,是视我为逐权小人么?”

刘纶很尴尬,就听周煌继续道:“既要我站出来,我就得尽全力,否则怎能搅动此局?既尽全力,那就是奔着胜字去的,即便只有一丝机会,我也不会虚应故事!”

周煌此时非但言语咄咄逼人,眼中更充盈着野望之光,这光投射在刘纶身上,让刘纶越来越觉得,这一局之大,已远非自己当初所设想。

周煌问得直截了当:“刘社首,两院里会有多少人支持我?”

只要循道而行,又何惧大变呢,刘纶定下心来,答道:“东院里有仁社、墨社、圣贤会,西院里有中原、北方和西北等商会,以及江南、岭南的西家联行,铁杆百人左右,还有百人可以争取。”

周煌叹道:“两百人,三分之一强……”

东西两院多次扩充,现在已是十万选人出一个东院事,东院有将近四百人,每省出五个西院事,北方训宪行省、海外公司托管地视情况一到三人,西院有一百七十人。区区百人,外加骑墙百人,难怪刘纶说是只能搅局。

周煌又振作道:“他们之所以看重我,是跟刘社首一个心思吗?”

没等刘纶回应,周煌又道:“他们也是甘愿踏上祭台,与你我一起冒险?还是认同我的政见,真心希望我能任宰相?”

刘纶愣了片刻,苦笑道:“当然是后者……”

周煌朝刘纶一笑,就知道你是蛊惑人家的。

“政见啊,大家既盯着政见,为什么只有区区百人铁杆?”

周煌这一问有很深背景,英华有狮虎之争,主要体现在治政方向上。

狮党,也就是西院、国中工商以及海外领地,高举“任民自利”的大旗,要求国家尽量放开经济管控,少收工商税,给新兴产业更多优惠,国家治政的方向该是做大饼子。虎党,也就是东院、官僚和国中清流,高举“人人得利”的大旗,要求国家抑富济贫,减民税,多收工商税,多救助贫苦,治政方向该是分匀饼子。

这里的狮虎两党只是阶层利益以及理念之争,并不涉及具体的会社政治。周煌属于虎党,他历来主张,国家之下,各地贫富差异极大,要维持华夏一统,大义稳固,国家就必须多伸手,多注意民生底线。

如果就只论政见,两院偏向虎党的院事超过一半,勿论东西,凡是出自文教、小工商、官僚等阶层的院事,基本都持虎党立场。而坚定站在狮党一面的,背后都是工商金融等领域,以及海外领地的力量。

刘纶叹道:“先不说这是破开旧局,其他人无此胆量,就说政见,大家也只是在大面上相同,枝节细务上都常争得面红耳赤,捏不成一团,很多事也非狮虎之争那么单纯,立场也就难以厘清了。”

周煌目光内蕴,追思起往事来,片刻后,他才道:“十九年前,北伐之时,为何大家能抛开成见,捏成一团?那时我也在北方,跟着同盟会一同安抚民人,梳理政务,那样的日子,想想就让人热血贲张。”

他声调渐渐拔高:“那是国家到了大关口上,需要大家团结起来。现在,狮虎之争拖住了国家,难道不也是到了一道关口,需要大家再度齐心协力?”

“我们不去管那些细枝末节,我们可以相互调剂体谅,只要我们守住大的方向,为什么我们不能捏成一团!?”

周煌兴奋地展臂道:“我们要组一个大党!不仅是推选宰相,还能左右大政!如此我们就能打通两院和政事堂,让狮虎之争不再绵延无尽!拖累国事!”

刘纶吓了一跳,身后那些院事吓了一跳,正端茶的茶博士手一歪,将茶水倾倒在那两个安国院探子的桌子上,可那两个探子也一脸呆滞,毫无所觉。

一部尚书跟东院领袖公开叫嚣组党掌政,这太肆无忌惮了……

两个探子冷静下来,寻思着是不是赶紧回去报告这桩惊破天的“阴谋”,可刚起身,回味刚才两人的对话,却又感觉无处下手,这哪是什么阴谋呢?这是两院和政事堂的要人理直气壮地要改朝政格局,这事过去一直是皇帝在干,现在他们自己要干,这又能扣上什么罪名?

两探子就追着周煌的话尾起身,引得早知他们行藏的其他院事都看了过来,两人又想通了关节,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撅着屁股杵在那,显得无比尴尬。

刘纶没有理会他们,眼中也闪着兴奋之光:“说得好!西家行的工人都知道组党发声,咱们为什么不汇成一个大党!”

西家行在岭南和江南势力颇大,跟旧世西家行不同,这些打破了行会和竞争隔阂的工人组织联合起来,已成为国中政局一股不小的力量。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现在已能融为一团,在国院推选中展现力量,东西两院都开始出现他们的代表,虽然力量还很微弱,但拥有将近百万选人,这股力量谁也不敢无视。

由西家行的凝聚力想开,刘纶当然兴奋了,如果真能以虎党政见融为一个大党,那他跟周煌就不是搅局,而是创局了。

刘纶问:“这个党……该是怎样一个党?”

周煌道:“该是一个大家一看就清楚它所求为何的党,能吸纳天下所有人,即便不是选人,也都能支持我们。所以我们该将此党的主张广传天下,国人皆知,就如当年的……同盟会。”

刘纶拍掌道:“同盟会当年是为求南北合一而立的,现在我们所求,依旧是国家如一,不若还叫同盟会罢!”

周煌愣了一下,接着缓缓绽开笑颜:“同盟会……”

他看向那两个探子:“两位觉得如何?”

探子瞠目,半晌后,年轻的一个道:“真是一心为公,那自然好!”年纪大的一个道:“可谁知你们真心呢?”

周煌和刘纶对视一眼,同时笑了,刘纶道:“就如火车,造出它是为了动,为了跑得快跑得稳,之后再考虑刹车的事,这只是开始啊……”

下午,政事堂大议厅,例会继续。

“吕宋事该有定论了,撤都护府之事太急,贾一凡走时,竟然还有吕宋报人当面诘难,这说明吕宋人还心存不服,就该照北方例,重启训宪!”

“报人不过是个例,继续施压,难报又出什么篓子。若是训宪不成,莫非又再派红衣去军管么?”

“南洲挂牌走私之势愈演愈烈,我看得把各州总督之职完全收回政事堂,光靠法司律司,不足以监管各州。”

“南洲偏远,几如东洲,总督由各殖民公司代任已是惯例,收归政事堂,一方面会引得南洲人不满,一方面又大开贪渎贿赂之门,海外官风已糜烂不堪,还要在南洲再烧一把火么?此事最好只在南洲设立海关署衙,把挂牌走私之风压住就好。”

“福建提案要自建福泉铁道,所费自己筹措,朝廷出力协助,到时朝廷占两成股份,我看这个口子可以开了。”

“那怎么行!?开了这口子,朝廷根本应付不过来,先不说没办法循着全国一盘棋建铁道!等各地和民人自建了铁道,朝廷还得担着桩桩责任,却又拿不到利,平白受累。”

阁臣们围绕几项要务,争论不下,实在争不出结果,只好齐齐看向李克载。

“这个……”

李克载心说看着我干嘛,我来拿主意?怎么可能?

没宰相在,政事堂几乎停摆了,于是大家的话题只好拉回到宰相之事上,可依旧没人出声说去提醒皇帝,而是出各种偏门主意。有说宋既虽然病卧在床,还是能说话的,不如继续把他用到死,有说找两院到中极殿开大会,让两院也来背责的。

周煌左看看又看看,深呼吸之后,起身向李克载拜道:“殿下可否向陛下进言,就说臣周煌,于宰相一事有论!”

这一语惊住众人,好半天,李克载才道:“周朝散,能不能大致说下,你有何论?”

阁臣们紧紧盯住周煌,都道还有何论?周煌这毛头小子相当宰相想疯了,竟然挺身而出,毛遂自荐。

周煌道:“臣是论宰相推选之制的更张……”

他扫视众人,再硬着头皮,朗声道:“也是论臣可胜任宰相,开新制之局!”

李克载先是释然,宰相这事终于有突破了,对甘愿当出头椽子的周煌心生敬佩,接着又升起狐疑和警惕,沉吟片刻后才道:“散会后我就觐见父皇,说明此事,你最好备妥章程,以供父皇参详。”

周煌再拜,眼中满是决然。

散会后,李克载急急而去,阁臣们围住周煌,不是喟叹就是感慨,杨俊礼、向善至和程映德等人都道小周你何苦如此,周煌看向这三个热门候选,笑道:“三位别当晚辈高风亮节,晚辈是真心想当宰相。”

程映德朗声笑道:“若陛下真青睐于你,倒是一桩快事!”

一边枢密院知政袁世泰却没凑去安慰被大家认定为“自愿献身破局”的周煌,他深知周煌为人,心中一面狐疑不定,一面隐隐后悔,其实自己也可以出面的……

步出政事堂,袁世泰就想找东院段林栋问问,没想到段林栋就直接候在门外,见他现身,一把扯住了他:“小袁,你可得出头了!”

袁世泰愣住,什么意思?

就在此时,西院的某个分议厅里已是人声鼎沸。

“绝不能让刘纶夺走大权!”

“刘纶加周煌,那就是暴政啊!”

“他们太下作了!竟然搞院堂联手,立国以来从未有过!”

“开会!讨伐刘纶,弹劾周煌!”

一脸沉毅的沈复仰举手虚按:“安静——!”

待厅中上百人都闭了嘴,沈复仰道:“刘纶和周煌此举是开了新局,别说院堂之局,国政大局都要大变!但这不是什么罪过,相反,陛下久久不语宰相之事,也该是等着咱们自己破局,可惜的是,刘周二人抢在了我们前面……”

他振声道:“他们能组党,我们为什么不能组党?他们抢去同盟会的名头,要把虚无之虎变作实在之虎,咱们就必须挺身而出,将虚无之狮变作真狮,要跟恶虎斗到底!”

沈复仰十多年前因南北事退出工商,之后将家业交给儿子,全心扑在东院事上,主张国家进一步放开工商束缚,让工商金融继续壮大,吸纳更多人就业,名望越来越高,已连任两届西院总事,是院堂里“狮党”的核心首脑。

“刘纶能举周煌,我们为什么不能也举一人?东院段总事已去跟袁世泰谈了,我们就举袁知政!”

沈复仰此时豪情满怀,战意冲天,视刘周二人联手组党为黑云压城。这也是必然的,他们拉起同盟会这杆大旗,要夺了宰相之位,之后治政更携手同进,那就意味着虎党之政全面上台,那就没工商金融的好日子过了。

沈复仰最不满的就是虎党一派老说英华工商金融压榨民人,吸食血肉。没有工商金融的大盛,天下能演进至此?没有工阀商阀财阀乃至殖民巨阀,能将饼子作到这么大?更不说狮党壮大,还给了天下千万人衣食饭碗,虎党那帮人就盯着工坊主、商人们赚的大利,却不看他们为这大利付出了多少血汗。这大利是在英华的天人大义下,靠辛勤,靠勇气,靠脑子挣来的,不是抢来的。

虎党那帮人就把着天下均平的臭招牌,实际干的是劫掠之事,劫富济贫嘛,古来有之,那天下就别要富人了……

因此,刘周二人之行,必须要阻击,容他们上位,未来不堪设想。

“我们也组党!”

“袁世泰是不错的人选!”

“求见陛下!最好赶在刘周二人之前!”

众人纷纷攘攘,沈复仰的提议当场一致通过。

刘周二人抢走了同盟会这块招牌,那他们的党该叫什么名字?名正言顺,党名就是他们的大义,这不是小事。

沈复仰道:“我们这个党要团结的,是自陛下立下天人大义时,就坚定跟陛下站在一起,与认同天人大义之人同舟共济,最终开创出这一国的人……”

有人正要喊出“共济会”一名,沈复仰话还没完。

“我们是英华的一条腿,天人大义绝不容动摇,我们不求独霸朝政,但不管谁掌政,都不能把我们压下去,都不能视我们为鱼肉。不能无视我们之利。古时有周召共和,我们这个党……就叫共和会!”

沈复仰一番话,将这个党的立场和目标说得清清楚楚,名字也张口就来,显然不是仓促而为,而是蓄谋已久了。

“可惜啊,终究没刘纶敢为,落后了一步……”

沈复仰道出这个名字时,心中还泛着浓浓的懊恼。

圣道四十三年三月二日,同盟会与共和会草成,这两个围绕宰相推选,鼓噪而起的党派,就成了日后英华政治生活的左右两腿,绵延数百年。就算换了好几次名字,大家依旧循着他们的根脉,称呼为虎党和狮党。英华的狮虎之争,自这一日后,也从理念之争,院堂之争,凝聚为贯穿国政实务的党派之争。

夜色初上,东京某处宅院里,李克载恭谨地守在床榻前,卸任宰相宋既躺在床上,虽面色不佳,却还撑着为他讲解。

“还好,他们终于走出这一步了……”

“殿下勿虑,该关心的重点不是宰相,甚至不是宰相推选之制,而是党争之制。”

李克载没有直接去找父皇,而是想对父皇提这事前,先从宋既这边得一些提点,搞明白这场变局的关键。

“甚至不是关心党争中的胜者,而是败者该如何处,胜败之势是否再不可逆,又像旧世一样,朝那一凝去。”

“是的,每隔一届,就要将党争之局重新归零,胜者不能一直在位,败者也要有机会继续争位。两者相争,还要怎么保住底线,这又是一桩关键。”

宋既艰辛地说着,即便家人相劝,他都挥手止住,他必须说出来。由宰相推选演进到打破院堂格局,变为党争,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甚至作过推演的。可惜他一任未满就倒下了,前几年也都忙于具体政务,根本没时间推进这事。

虽很仓促,但局势演变至今,也不算太过意外。而李克载忧心皇帝会有什么反应,宋既更觉得是杞人忧天,这变局,其实也是皇帝挤出来的。当然,皇帝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乐意主动来推了。如果院堂自己再不迈出这一步,变局可能会是皇帝直接指定一人,之后还会压制院堂推选宰相之权。

宋既长叹道:“党争背后,其实还有国法,还有院事选举,还有院堂地位如何调整,大变局啊……”

接着他微微一笑:“不过,有开始就好,只要迈出了第一步,其他人也会渐渐跟上来的。”

第一千零二章 父子论变局

李克载也相信宋既所言,这是牵涉整个国家的一场大变,入局之人绝非仅限于政事堂和国院。但他没有想到,其他人跟上来的步伐会如此之快。

三月三日清晨,李克载在驶往未央宫的马车中,盯着手里的几份报纸发呆。昨日他与宋既会面后,就打消了马上去找父皇的念头,连夜对这一场大局作了全盘思考,准备走出自己的一步。

他明显落后了,《中流》、《越秀时报》、《江南日报》、《正气》,这几份国中影响力最大的报纸不约而同地在首版社论中提到一个问题:宰相呢!?

宋既是元月告病请辞的,皇帝依惯例挽留,但病情摆在那里,也只能受了辞书,那一日是……二月三日,到今天正好一月,怪不得各家报纸再不理会登闻院关于勿谈宰相事的禁令,群起违令,要搞个法不责众。

依照《新闻管制令》,登闻院恐怕要高举杀威棒,狠狠罚一通报业了,可也就是罚钱而已。李克载在这份份报纸上,看到的不是文章,而是街头巷尾,高堂陋室里,千千万万国人的疑惑和忧虑。正是有这样的底气撑着,各家报纸才敢于集体行动起来,冲破登闻院禁令。

李克载感慨道:“绝不是几百人的事啊。”

“北人回归十八年,为何还要训宪?”

“海外走私猖獗,朝堂到底管不管?”

“为何不重理吕宋户籍,剔除狼子野心之辈?”

社论力数国中诸多政务难题,已不是在谈宰相空缺问题,而是谈宰相的权责问题,《越秀时报》雷震子亲自捉刀,刻下一句“外有大战,内有纷争,宰相当执铁腕!”

李克载的感慨更是百味杂陈,看似大家都不愿或者不敢劳动父皇,可从另一个角度看,又未尝不是不想呢。英华立国四十三年了,国政归相也说了四十三年,到现在终于有了鼓噪之声,父皇也许会释然,可身为下一任皇帝的他,未尝不感到失落。

“父皇在宏德祠?”

李克载在未央宫扑了个空,宫门侍卫亲军告诉他了去向,转到宏德祠,步入祠堂中,走过一尊尊真人尺寸的石雕,李克载心虚越来越凝重。

祠堂深处,一个老者正举着抹布擦拭一尊雕像,看着那秀雅出尘的人像,李克载心中一酸,那是德妃萧娘娘之像。她亡故时举国皆哀,都请入祠尊奉,父皇在宏德祠立像,面上是彰其医学之功和仁善之心,可很多人都知道,这才是“盘娘娘”的真身。

老者擦拭雕像的动作极温柔,仿佛他所触摸的并非冷冰冰的石头,而是真实的血肉。见他脸上更满溢着爱怜和追忆之色,李克载不忍打扰,就静静候在一边。

这个服色寻常,乍看就像是一位教书夫子的老者正是大英天朝圣道皇帝,在位四十三年,今年已六十七岁的李肆。

“汉翼,别封祠了,早上来的人诚心最重,可不能伤了他们的心。别担心,难道祠外的儿郎们会玩忽职守吗?”

李肆吩咐着,身旁一个看起来还比他老的削瘦老头点头应是。于汉翼,在北海和唐努乌梁海呆了十年后,又再度回到李肆身边,但卸掉了所有职守,以陆军上将,开国侯之位致仕,然后转入皇室内廷,成了李肆的贴身跟班。

“克载啊,昨晚上没来?”

李肆也早看到了李克载,但擦完雕像正面后,才淡淡开口。

李克载赶紧道:“兹事体大,儿臣去请教了宋相,想先有自己的计较。”

李肆点头:“说说看……”

李克载一边说着,李肆一边擦拭,表情依旧专注在雕像上。

宰相之位空缺月余,牵起的问题可是一大串。首先是宰相权责问题,两院组党,各找人选,却都避开程映德、杨俊礼和向善至三人,这说明什么?说明两院不满过去与政事堂苦苦纠缠之势,希望打开新的局面。

在野民声沸腾而起,又是问题的另一面,民间渴望国家上层治政更为主动,就算不领着国人走,也不能继续扯后腿。诸多事务,桩桩纷争,有识之士都看出了问题症结,都在主政之人权责还不够大,掣肘之力太强。

当然,皇帝愿意,或者太子能够多担当一些,算是暂时性的解决方案,可民智已开,至少是士人之智已开,都希望能多担当一些,能不劳动太子或皇帝最好,甚至就此划定皇权和相权之界。

两院组党,共和会和同盟会出现,推他们各自中意的人选争相,该怎么争才能兴利去害,奠定百年之制,这只是变局的表层。

扩及一国,从政治根基看,变局更广一层还在党争之局到底该是个什么体制,只能先确立了党争之制,然后才谈得上宰相推选。而从政治之巅,也就是“政权”来看,宰相权责到底又该怎么变,这上下之动,才是变局的里层。

再由这政治之巅,推及皇权,皇帝权责又该怎么变?这就是变局的核心了。

“父皇,这一环若成,我英华的国政之体就完全立稳了。只是这一环所涉太广,儿臣怕仓促成事,遗患不绝。”

李克载讲清楚了自己对这桩变局的理解,末了还道出自己的隐忧。

“便有遗患,也是小患,若是变局始终不成,其害更大啊。”

李肆擦完雕像的裙角,直起身来,抹了抹额头汗水,看着雕像的背影,嘴里这么说着,心中却闪过四十多年前的旧日场景。那高挑绰约的人儿,怀揣一颗恨天绝心,来到自己面前。那时的自己,还靠着穿越者之能,带着乡亲们一步步地挣富贵呢。

穿越者……自己几乎都已忘了这个身份,在此世活了将近五十年,另一个位面的二十多年已朦胧破碎。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位面土生土长之人,那一世不过是黄粱一梦。到底是人在梦中见蝶,还是蝶在梦中见人,这种恍惚感越来越深。

“只有你,只有你们,才时时提醒着我,我到底来自哪里,我当初的梦想又是什么。”

李肆摩挲着雕像的肩头,眼中迷蒙,仿佛这背影下一刻就会转过身来,显出一张清丽容颜,朝自己嫣然一笑,深泓眼瞳投来无尽崇仰和爱恋。

天竺皇冠到手,却再增不了半分他在国人心中那至高无极的荣光。二十五年前北伐复土,他的功业已登巅峰。自那时起,他就开始有些迷失了。

并没有如旧世帝王一般,大兴土木,扬功赫绩,也没有酒池肉林,夜夜笙歌。但他确实迷失了,已完完全全视自己为这个时代的帝王,就顺着历史大潮,跟着英华一国滚滚向前,再无领潮逐浪之心。

他觉得他已作得够多了,所以他沉醉在安逸享乐之中,沉醉在帝王贤名之中,想将手中的帝国雕琢得更为完美,想更真切地感受这个自己所造出的帝国。他以安国院为手,不断插手国政,他也一直亲自掌军,注视着每一场战役,他还一直紧盯外交,推着英华在东西大局中争到更多利益。

他渐渐已经习惯以这个时代来看时势,习惯依靠手中的权力来下棋,而忘记了自己本该是局外之人,自己的目的本该是鼎革棋局。这十多年来,是宰相、政事堂和两院在拖累国事吗?不,是他这个皇帝在拖累。

英华虽立起天人大义,但政治格局却还是新旧交替之制,越来越不适应不断膨胀的国势。南北矛盾该如何调节,地方中央该如何分利,本土海外该怎么平衡,该怎么将更多阶层卷入狮虎相争相持之局,让这相争利于国家和民人,让这相争不破底线,这已不是靠皇帝,靠他一人之心,一人之力所能揽下来的。

他迟迟没迈出这一步,而他的权威光环又太过炫目,以至于责任没能落在他身上,是宰相和太子接下来了。宰相之咒就是这么来的,李克载在朝野间落下“聋太子”一名,也是这么来的。

爱人们已经老去,先是宝音,再是萧拂眉,萧拂眉的离去,让他终于醒了过来,而之前与胤禛的会面,让他心绪更为清灵。他终于找回了身为穿越者的自觉,但这层自觉之外,还是不可避免地裹上了一层厚重时光,以及对妻子们数十年相守的不舍之情。

“你是不是还担心,当你作了皇帝时,就成了一尊摆设?”

收回微微激荡之心,李肆这么问李克载。他现在已是三代同堂,皇长孙,也就是李克载的长子李明綦已经十三岁了。李克载这老太子能十数年谨慎居位,不涉政过深,也得有非凡心志才能办到。

就因为对李克载有很高期望,李肆说话也很直接,直接到李克载都想跪拜而下,自陈心志。不是跪皇帝,而是跪父亲,英华国政体制能延续至今,托起今日变局的根基,是他们父子两人携手而为,李克载当然不愿被父亲误解。

“父皇的告诫,就是李家子孙的祖训!民智皆开之日,我李家这皇帝之位就会成了摆设,甚至会退位去帝,那一日,我李家就该功成身退,不可妄阻时势之潮……”

“但父皇也说,时势非鼓噪之声,而是寰宇东西之局与国家之局的内在,我们就得看清到底是祸乱之迹,还真是大势所趋。该我们李家站在国家之前时,我们也决不退缩!”

“依父皇之言,儿臣认为,百年之内,大英皇帝也绝不会是一尊摆设!儿臣忧心的是,皇权的边界会在哪里?会不会因这消长无界可依,以至乱了人心!”

李肆欣慰地点头,不枉段国师和他的教导,李克载的政治见识足以跻身国中贤者之列,当然这也有国中天道之学越来越昌盛的大背景。这种认识,李家皇子皇孙们多少都有,甚至还因与今世武人之道契合,而有更深的感触和把握。

“你问到了问题的实质,皇权的边界该在哪里?”

李肆拍拍李克载的肩膀以示抚慰,再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萧拂眉之像,招呼着于汉翼向深处走去,那里还有宝音的雕像。她本在蒙人心目中就有很高名望,因调解藏蒙教俗之争亡故,也很受国人尊奉,在这弘德祠里也留下了她的雕像。

踏在祠堂如镜般的水磨大理石地板上,李肆的问题也像直接敲在李克载心口:“谈皇权之前,先谈谈国家的治权。你以为,这天下是何人治政?”

没等李克载回答,李肆沉沉道:“我英华大义是君民相约,共有共治,里面含着一个永远只可趋近,不可为真的理想。若是去除这个推论,大义之下的实质,就如宋时文彦博所言那般,皇帝非与民治天下,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此言别说百年,千年都为真理。”

李克载欲言又止,这不是旧世之语么?难道父皇还要重提法家之途?

“当然,这是从政体之制上来看文彦博之言。皇帝会怎么变?士大夫是谁,又是怎么来的,这就另有计较。在我来看,若是将皇帝与士大夫并为一体来看,就国体实质而言,旧世与今世之差,不过在于皇帝之权有边界,士大夫可以拆成士与大夫,士大夫与一般民人相接更紧,不仅有考来的,有选来的,还有依靠舆论而参与治政的民间之士。士大夫所仰大义来自民意,而非学术、世袭或者帝王恩荫。”

听到这,李克载松了口气,凛然静听。

“孟子言民为本,民意才是国体大义的根基。但民意是否就无边界呢?自然不是,民意的边界很清晰,那就是民人之利,而且是不害他人之利。具体要怎么办,得靠士大夫来解决。”

李肆的话题很有些远:“民意不是绝对正确的,民意很容易被煽动,被诱导,被蛊惑,民意更是躁乱的,尤其是某些人认为自己的利被他人夺去,或者是本该有更多的利时。古往今来,人人不劳而获的大同之说是一面,弱者天生为强者血食的自然之说是一面,民意总在这两面之间摇摆,而且很易因两面对立而走向极端。天人大义下,人人皆一越来越深入人心,民意也会越来越沸腾,这摇摆也会越来越剧烈。”

“士大夫不仅要治天下,更要调和人心。最佳的调和之途是什么?就是老师时时口边所提的‘人人成士’啊。”

李肆感慨道:“大办教育,广开民智,这仅仅只是基础。学校只能让人得知,要有智成士,还需要有德、有行、有思,因此‘人人成士’就只能是一个永可趋近,不可为真的理想。”

“人世间,即便百年,乃至三百年之后,民与士依旧是不可重合的。我们可以指望在百年里,百人中有十人成士,可到三百年之后,百人中也没办法有二十人成士。但一士领十人之心,百人十士,已足以稳天下,护大义,因此……”

李肆停步,看住李克载:“不要被民意遮蔽心眼,该看的是两点,一是士大夫,一是民人转为士大夫之途是否通畅、宽阔。”

李克载沉吟着,就觉豁然开朗,父亲这话并没有针对眼下课题给出具体意见,初听似乎还是玄之又玄,可这些话却将“最后一环”所处的大环境描述清晰了,本质解释清楚了。

“要划皇权之界,就先得把治权之界划清楚,现在宰相推选之变,就是办这事的,党争之制也只是手段。”

李肆还是作了说明,话题也落到了实务上。

李克载眼中发亮:“儿臣就在想,如报纸所提的一国大议,普选宰相,似乎将这治权之界扩得太开,藏污纳垢,根骨不实。而党争若只在两院和政事堂,这治权之界又太小,立不稳当。因此……宰相推选要向内收一些,党争却要往外扩一些!”

李肆道:“这只是细节,注意应需而生,应时而变就好。划定了这治权,再来划皇权,就一目了然……”

说话间已来到舒妃宝音的雕像前,雕匠显然是位大师,即便毫无色彩,只是朴素的青石人像,也将一位亮丽而活泼的草原女儿生动地展现在观者眼前。手扶毡帽,正要上马的少女满脸欢笑,让李肆心神也骤然一晃,话语也猛然停住。

此时祠堂中已进了不少人,一尊尊雕像地观览着,他们就在李肆父子和于汉翼身边走过,并没察觉到,正盯着舒妃雕像沉默不语那个老者就是圣道皇帝,而一边恭谨立着的雍容中年,就是当今太子。

“克载,四年,四年后,这担子就该你挑着了,皇权要怎么划界,你自己来。”

李肆低声嘀咕着,李克载两眼圆瞪,难以置信。

“不管怎么划,你且记得,国宪是皇帝的权柄之根,大判廷是皇帝的责任之根。”

李肆对李克载的震惊视若未见,道出这话后,从于汉翼手中接过抹布,开始擦拭宝音的雕像。

第一千零三章 政党大爆炸

当李克载来到政事堂时,见到的是一派杂乱景象,阁臣们吵得天翻地覆,周煌是一副慷慨赴义之状,袁世泰也一脸坚定地高声嚷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见李克载出现,众人目光全投了过来,不少人脸上还有不忍,似乎想为周袁二人说清。在他们看来,周袁两人勾连两院,钻宰相推选制的空子,是败坏朝政之始,皇帝该是不容旧局崩解,太子定已领了皇帝之令。

“还有袁世泰么?好,这下两边齐了……”

袁世泰是典型的王道派,政见偏向狮党,认为国家该尽量对工商放手,上层的精力该集中在军事外交上,争雄寰宇,跟周煌正好针锋相对。

“陛下就只说,既然大家都争起来了,就去中极殿谈个明白吧,选个合适时间,主题么……”

面对股股期盼的目光,李克载给出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中极殿大议。而大议的主题该是什么,父亲之前在宏德祠里的话又回荡在李克载心中。

让士大夫守住天人大义,让民人通往士大夫之途径宽阔畅通,在此基础上,建立以宰相提领两院和政事堂的治政格局,建立以党争为骨的权柄格局,胜败不破底线,这就是英华政体的最后一环。

“宰相将掌财权,总揽国政,皇权只顾军权和外事,议的就是这宰相之变。两院和政事堂之隔,宰相推选旧制,都得应此而变。”

这一环涵盖太广,格局纷叠,李克载选择了这一环的提手作为题眼,这也是他这个未来的皇帝,在为自己的权柄漫天开价,到底最后相权会升到哪一步上,他拿捏不准。

饶是如此,周煌、袁世泰以及其他阁臣都纷纷变色,陷入震惊之中。相权的范围比之前并没有太大外扩,但财权彻底放手,已是绝大象征,这意味着皇帝在内政之权上将进一步虚化。

袁世泰和周煌对视一眼,原本心中的决然也化为忐忑,原本他们也只是想撬动旧局,还预想着会有绝大阻力,至少要面对皇帝和太子的疑惑和置疑。可现在旧局就在太子一番话里轰然崩塌,他们两个挑头的将登上舞台,主导局势之变,他们担得起吗?

杨俊礼、程映德和向善至默默对视,心中翻腾不定,四十多年前,他们尽管都才年方弱冠,却毅然投身天下之变,追随皇帝劈开今人世。如今治政之势再变,让他们就看着袁周两人独领风骚,实在不甘。

预定在四月二十日的中极殿大议不仅彻底搅动了政事堂的人心,两院以及民间全都鼓噪起来了。一般人都只把这次大议理解为更改宰相推选制,可士人们却清楚,宰相推选制的党争之制才是核心问题,而党争之制下的皇权相权分割,更是定百年之基的根本问题。

三月五日,刘纶等人宣布重建同盟会,通过报纸向天下明发会章。同盟会致力于南北合一,本土海外一体,共护华夏天人大义。跟以往只谈大义名分的会章不同,同盟会明确提出了治政方针,强调国家该助一般民人保温饱,该致力于社会公正,该以仁为本。

三日七日,段林栋、沈复仰等人携手建共和会,也学同盟会明发会章。共和会的纲领口号是“富民强国”,目标几乎跟同盟会如出一辙,但具体的治政方针却是减税松绑,任有心有才之士自己搏浪。

此时周煌和袁世泰还没有正式宣布加入到两个会党中,党争从会党发展为“政党”,再到新的宰相推选制,这之间还有一系列步骤要走,他们身为政事堂大员,还不能在中极殿大议前就一步到位,因此他们,乃至整个政事堂都必须暂时置身于政党这一变势之外。

仅仅只是这一桩变势,就已让国中人心沸腾了。共和会和同盟会明发会章后,还开始广招会员,建立常态化的组织。很多民人,包括不少基层知识分子,以及某些还未脱旧世思维的人,都觉得这是大逆不道之行。自古以来,国家都绝党争,如今为选宰相,为掌国政,竟然有人光天化日,堂而皇之地组党了!?

可依照英华“国无明法则可行”的法事精神,共和会与同盟会的一系列惊天动地之行,并未引发动荡。政事堂的反应是循政务常例,向两院和大理院(国法院)呈文,要求给出涉政会党的管控章程,确保政党的行为不会背离英华立国大义,威胁国家安全和皇室权威,而两院和大理院的回应则是列为中极殿大议的从属议题。

此时国人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上层早已搭好的台子,国政大局将有大变,政事堂对会党参政的处置措施仅仅只是个形式。

共和会与同盟会建立,却不等于党争的角色已经明朗了。政事堂和两院里,不少人都外于这两个党的格局,于是纷纷林林的党派在三月内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

仅仅只是在国院,就有十数个政党出现,以天人社、大同会、共济社、英圣会为雄,各自吸纳了不少院事,在他们背后,站着数万乃至数十万选人。

出身文教领域以及官僚的一帮人组了天人社,他们代表了均衡保守势力,不愿接受周煌袁世泰这样的年轻人居相,而是看中老人程映德和向善至。

大同会则融合了新墨新儒派院事,以及昔日道党一些边缘人士,这些院事大多来自底层,虽附和同盟会的政见,却比同盟会更激进,要求推行抑富济贫之策。他们想推选出能完全代表他们的宰相人选,正在政事堂的阁臣里挑挑拣拣,或者等待哪个阁臣向他们伸出橄榄枝。

共济社则以律法、金融等领域的院事为主,他们强调以法领政,希望党争不会乱了国法,更不会动摇国宪。这股势力算是大同会的对立面,除了希望制衡共和会和同盟会未来可能的乱法之举外,更直接的目标还是跟大同会唱反调。

英圣会的骨干主体是海外殖民地,以及外交和军事领域的院事。这个会的纲领要义是:不管国家内政怎么搞,反正不能害了我们海外华人,不能妨碍国家对外争利,不能损害国家武力和武人利益。谁要动我们的饼子,我们就扯谁的后腿。

除了这些会社外,还涌现出不少打酱油的角色,让这党争格局更加缤纷多彩。像是鼓吹尊奉皇帝,反对宰相治政的“皇道社”。伸张女权,要为女子争选人资格的“坤华会”,甚至金胤禵、艾宏理等满人也组了个“自新强国会”,在会章里大谈特谈展现满人的忠诚,实质是要参与国政,不甘继续被挤在国事之外。

这还只是国院省院的动静,国院党派喷薄而出,县府地方议院也不甘示弱,纷纷自组会党。圣道四十三年三四月间,英华一国上下,在组党参政这事上爆发出的热情,不仅让时人震撼,后人也是瞠目结舌。据不完全统计,就只在中极殿大议前,《政党令》还未出台时,以在报纸上明发会章,宣告组党为标志,全国就涌现出两千六百多个“政党”。而只是在街上发告贴,在茶馆或者其他什么场所召集会议,宣告组党的,就更不计其数了。

正如李肆所检讨的那般,国人的参政之心,早已经炽热得火红,一旦放开了闸口,政党这个社会生物,几乎是以第一宇宙速度在爆发。从国院到地方院,从议院到民间,政党之所以在一两月里就开遍全国,是因为政党的要素早已经齐备了,就只有一层纸挡着。这张纸不过是旧世皇权时代的权柄法理,同盟会与共和会的顺利组建,让国人骤然恍悟,现在已是今人世了。

党派喷发的同时,这一个多月里,报界舆论不仅聚焦于组党之势,也在关注即将举行的中极殿大议,各家报纸的时政评论员罗列出了若干议题,并且就这些议题谈了自己的看法。中极殿的殿门还未开,大议就已在民间自起了。

第一个大议题就是政党这东西,该是个什么东西……

组团推选宰相,以此伸张政见,谋求利益,这不是什么罪恶勾当,只要有底线,守国宪国法。但怎么组团,这里面就大有文章了。

这个议题涉及的是政党的内部机制问题,由此各个新生政党意识到,在以党争确立国家新政格局前,还得先让自己立起来。

因此最先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同盟会与共和会,开始埋头大造党纲,确立党制。怎么选宰相还不清楚,要各方讨论,而怎么选党首,自己总能先搞明白吧。议事规则,推选票制,这些基本功是本就有的,拿来比照自身实际情况修修改改就好,而要怎么团结几万几十万选人,让大家能够一个声音说话,这就要从头练起。

第二个大议题则让同盟会与共和会的党魁们出一身冷汗,舆论都认为,两院院事虽也是民选,但就几百个人决定宰相人选,国人都不清楚推选格局,难以做到公平公正。

这个议题衍伸出东西院之争,东院人多,西院人少,如果东院意见一致,那西院对宰相人选就没什么发言权了,这显然不妥。

这个议题让各党们到,未来的宰相推选之制,很可能不是简单的上层之争,这又进一步刺激各党,开始将国院地方院的小圈子,变作扩及一国的大圈子。

第三个大议题才到宰相推选新制的争论,有说就比照院事推选,让一国选人大选就好,可这个提议被批驳得体无完肤。每任院事都是五年,而一国现在有乡、县、府、省、国五级议院,立国四十三年,发展下来,已调整为每年一选,年年有选,已经很劳民伤财了,这几年国中改革五级选制的呼声越来越高,再加个大选宰相,还让选人活不活了?

“以成本计,院事选更方便,以法理论,院事本就是选人推选的,代表一国民意,国院人太少,大家看不清,摸不到,可以往下移嘛。”

好几位知名时政评论家都持这种观点,获得了很多人的认同。

其他还有太多议题,以至于原定四月二十日的大议也推迟到四月二十八日。四月二十日时,皇帝破天荒地露面了,召集两院和政事堂,举行了一整天的御前会议,然后颁布了《政党选事诏》,明确了三点,第一,国政归相,第二,政党是合法存在,第三,宰相推选引入政党之制。

皇帝下令成立选事院,由太子亲任知事,隶属于大判廷,联合报界、都察院和大理院,确保选事的公平公正。就此国人皆知,皇帝将这变革重任交给了太子。

圣道四十三年四月二十八日,亿万国人瞩目的中极殿大议终于召开。

第一千零四章 中极殿大议

当皇帝一身大红朝服出现在中极殿时,与会的五百多名两院院事,百名政事堂官员,百名大判廷法事官员,以及三百多包括报人、学院、天道院、翰林院在内的各界人士齐齐起立,躬身长拜。

“这还是朕第一次坐在这里……”

皇帝在龙椅上落座,展臂虚扶,示意免礼,话语深沉。

中极殿这二十来年里就只开启了寥寥几次,除了北伐时两院共颁《讨满令》外,其他时候都用来推选宰相了,而这几次大议里,皇帝都缺席了。

正因为皇帝的缺席,即便是有太子在,每次大议的动静都不小。也只有秩序实在乱得不可开交,或者争执双方火星爆裂,要置推选规制于不顾时,主持大议的太子以及大判廷的大判官们敲响木槌,呼喝:“抬头看北”,中极殿那扇型会场正北方空荡荡的丹陛龙椅才让众人冷静下来。

因此今日皇帝坐上这尊龙椅,一股浓浓的滞重之气顿时罩住整个中极殿,让一千多各界人士都觉战战兢兢,宰相推选?政党治国?不不,皇帝一句话就能定了,大家何必操那么多心?国家何必搞得沸沸扬扬?

掌国四十多年,皇帝的威势早已内敛无华,但当皇帝与龙椅合二为一时,大多数人才醒悟,这威势就如空气一般,平日很少感觉到,其实无所不在。

“果然,很不舒服,不愧是韩大匠,专门为难朕的屁股……”

接着皇帝来了这么一句,殿堂中响起一阵哄笑,气氛也顿时松活了不少。未央宫是大匠韩启所设计,几座大殿的龙椅都完全仿造宋制,皇帝经常抱怨还不如行军马扎舒坦。

“所以你们不必担心,朕就只在这里坐一会,说几句话。”

皇帝再这么说着,殿堂中上千人顿时松了口气,接着又升起杂乱心绪,皇帝真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千古一帝,撂挑子也这么果决利落。

“大判廷审裁满清之罪,迄今已经十九年,每一年我们都会重温百年前的华夏之祸,每一年我们都会修正一些对过往,对自己的看法。以史为鉴,我们已经作得很好了。现在我们要做的是继往开来……”

皇帝那混合着清朗和浑浊的嗓音回荡在殿堂里,将众人的思绪向不同方向牵引,伺立在旁的于汉翼,坐在观议席上的雷襄,坐在顾问席上的唐孙镐等人,思绪都已回到若干年前,那时的皇帝是多么年轻啊。

李肆目光投在虚空中,思绪也不停倒卷,回溯时光,甚至透穿时空,回到另一个位面。

“你们私底下都在说,朕这个皇帝是半仙,朕前知三千年,后知三百年,你们中也有不少人认为,朕这个皇帝既然能开今人世,就能给此世留下万全规制。眼下这场大议,其实没有必要,答案都在朕的脑子里。”

“你们错了,朕不是半仙,这今人世也不是朕一人开的,今日大议之事,朕心中也没有现成的答案,朕跟所有国人一样,都期待着你们能给出答案。”

我知道议会制,我知道总统制,我知道普选制,我也知道间接选举制,我还知道代表制,知道政治“协商”制,我知道另一个位面三百年后的各种政体制度。

李肆一边说着,一边暗自感慨,可我不知道现在的英华,到底该用什么制,一切都已不同了。

“朕对这个答案,只有两个期待,第一点,它的目的是守护我们的天人大义……”

李肆扫视众人,话语让众人凛然,这是点出今日大议的本质。

“第二点,不管答案是怎样的,万事有利必有害。你们要学会扬利抑害,你们也要学会承受这害,当你们忍无可忍时,还要学会自己来修正这个答案。只有当你们尽过一切努力,确认靠你们自己无法修正时,朕,以及朕之后的皇帝,才会挺身而出。”

这话说得既明白又晦涩,不少人都微微抽了口凉气,真切地感受到,今日这场大议,其实不是在议宰相,而是在议皇帝。

步出中极殿,殿堂中千人的万岁呼喝抛在脑后,李肆昂首迈步而去,该做的都已做了,就像一场电影到了尾声,他不必再投入,而只是静静地观赏片尾的幕后名单,以及等待可能有的彩蛋。

殿堂中,皇帝离开了足有三分钟,众人才从长拜之姿中恢复过来,十分钟后,心神也才完全落定。

“如果我们的路易十五换作圣道皇帝,法兰西就有救了,不,欧罗巴就有救了……”

观议席上有老外,还不止一个,当然,垂垂老矣的天道院罗浮山化学研究所所长陆盛谛不算,他早已拿到了英华国籍,在他旁边,一个削瘦的褐发中年人正奋笔疾书。

第二次来英华的德尼斯·狄德罗在他的日记里这么写着,他能参加中极殿大议,还得益于第一次来英华时的接触贡献。之前狄德罗在英华呆了九年,参与英华物理化学、天文地理学科普及教育,以及工程技术专业教育体系的创建,被天道院聘为客卿。回国后参与卢梭伏尔泰等人的思想学社,被法兰西当局列为危险分子,控以叛国罪,被迫以流亡者的身份再度来到英华。

此时他的兴趣已从自然科学转向政治,考察英华政治变迁成为他后半生的关键课题,而眼下这场中极殿大议,在他看来是绝不可落下的关键变革,才千方百计弄到了旁听资格。当然,他本身也有顾问价值,法兰西王权和议会的状况,以及首相地位,在参与大议的人看来也有价值。

这层价值对狄德罗来说却是心酸之源,羸弱不堪的三级会议,以及亲政后就废除了首相的国王路易十五。法兰西就像一个正在挑选坟地,处心积虑地要在墓碑上粉饰一生的老头,而赛里斯就像一个满心踌躇,正规划全新人生,以至于有些焦躁,脸上生了不少青春痘的少年。

“皇帝离开后,太子殿下担当起会议的主持人,他身兼双重身份,一是皇帝的代表,一是大判廷的代表。”

“会议的第一部分是确定议题,就这一点来说,我就强烈地感受到了变革中的赛里斯与变革中的法兰西有什么不同。”

“哪些议题是本次大议可以讨论的,哪些是优先讨论的,次序是怎样的,每一个议题具体而准确的描述是什么,就这个议题我们需要得出什么结论,每一项议题应用怎样的票决规则。”

“参与这场大议的人来自不同立场,分歧大到了几乎水火不容的地步,但在这部分议程里,他们没有涉及任何具体的争论,相关决议很快获得了通过。不多的补充和异议,都围绕着怎样提高议事效率,以及怎样惩处违反议事情规则的人展开。”

“这让我下意识地联想到我的祖国法兰西,暴政正在肆虐法兰西,但在反抗暴政的人们身上,我没有看到这种理性特质,这也是我对未来的变革怀着悲观之心的原因。我再度离开法兰西时,伏尔泰、卢梭和霍尔巴赫等人都劝我留下来,为法兰西而战,但我认为,他们充满激情的文集和演说,只能拯救灵魂世界,于现实无益。”

“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来自议院、政府和民间的一千多位精英们就一项项议题展开争论,由此我下意识地联想起法兰西的布列塔尼俱乐部,他们同样在争论未来的法兰西该是怎样一个理想国。”

“但可惜的是,致力于反抗国王暴政的法兰西精英们都是理想主义者,甚至不少是赛里斯人所反对的大同主义者,而以暴力实现大同的道路,对赛里斯人来说,更是接近于白莲教一类的邪恶之行。”

“听着赛里斯精英们以冷静的论述、缜密的逻辑以及细致的数据进行讨论,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布列塔尼俱乐部以及形形色色类似的组织,他们的集会上充满了战斗的激情和火热的鼓动,文艺复兴的先贤思想,赛里斯的天道主义,人类的平等与自由,这些话题更像是以前路易十四时代的巴黎街头,那些关于食物、衣着以及奢侈品的时髦话题。”

“自诩为‘解放者’的文人们并没有考虑过解放之后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在用平等和自由这些华丽而时髦的东西,彰显他们与众不同的孤高和优越感。而被他们鼓动起来的人,除了勇气和热情之外,一无所有,他们不仅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将来,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现在,对他们来说,只需要一个字眼:杀,只需要考虑一个问题:杀谁。”

“如果是布列塔尼俱乐部的那些口若悬河的辩论家们在这座中极殿里进行大议,也许除了一地鲜血,我看不到任何成果。”

作为一个冷静派人士,狄德罗对法兰西的未来已经彻底失望,而他当日详细记述的大议过程,以及附带的这些感言,在欧罗巴发表后,也成为他被法兰西革命者开除国籍的铁证。

四月二十八日开始的中极殿大议持续了九天之久,这九天里所确定的政治体制,将英华稳稳系在了今人世里。

大议确定了四项重大变革:两院与政事堂的关系调整、宰相推选新制、两院议事新制以及政党制。

阁臣为宰相候选这一项旧制得到了争论各方的认同,英华传统力量的强大由此可见一斑。即便是民间基层出身的大同会,也都认为,没有足够的治政经验,就不能执掌英华一国的国政。这事光靠地,靠名声可不行。

政党涌现后,两院与政事堂要被打通,这事也是争论双方所难以接受的,因此两院和政事堂的关系需要大变。这个问题的实质是,宰相由党争而出,那政事堂其他阁臣与宰相该是怎样的关系?

大议在这一项上就将大改之前的治政格局,宰相通吃,除了枢相、外相两职需要获得皇帝认可外,各部尚书、各院知事,都由宰相选任,两院核准。

这一条看似必然,宰相主政,当然得握人事权,可问题是,宰相是被一党推上来的,他要选人,自然要多用本党官僚。而宰相换人后,丢掉位置的那些高官又该怎么办?

“我们建党争之制的目的,就是确保当宰相干不好时可以换掉,为此也必须确保宰相行事顺畅,至少握有人事权。至于各部尚书,各院知事,去的也只是职,而且至少已作了一任,还有什么好抱怨的?真退下来了,还有太多去处,比如说在两院的专事会任委员。”

政事堂官员们疑虑重重,太子极力赞成,道出这番话后,这一项获得通过。退路问题其实并不严重,有隐患的是政事堂党争,但有两院握核准权,如此制衡,也应该没有大问题。

这一项确立,政事堂就正式告别与两院相持的格局,不过党争本就破了旧局,这也是必然的结果。

第二项则是大议重点:宰相如何推选。

政事堂在第一项上丢了原本的根基,而国院在这一项上也丢了自己的权柄,最终议定的结果是,宰相不由国院推选,而由县院推选。

英华现有两千五百多个县级单位,每个县一张票,县院二分之一简单通过,胜者就得一张票,具体胜选细节不赘述。

之所以确立县院推选,是因为在英华五级选制里,县院目前最闲,毕竟地方财政已集中在府级,而官府服务和管理事务则沉到了乡里。同时县院事也接近民间基层,近于普选。县票也足够多,相对国省府院更公平。

第一千零五章 政治的智慧

第三项是两院议事新制,这是财权转移引发的新议题,同时也是英华国家税制进一步发展的延续。

英华立国四十多年,税制发展大致可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确立以公司为主体的大型中型工商税基,加上海关税入以及殖民、金融、军工等专营事业,以间接税为主,原则是掌握经济最活跃部分,以此为财政基础,完成了立国时代的初步建设。

第二阶段是收复江南后,完成了中央与地方的分税体系建设,将税基扩展至大多数上规模工商体,以及所有经济领域,只留出农业、小工商和部分土地为地方税基。在这个阶段,一些直接税开始引入税制体系,例如黄金、珠宝和烟等奢侈品的消费税。

北伐一统后进入第三个阶段,加上纸钞发行的背景,借助越来越完善的金融体系,直接税的增长越来越迅速,国税总署由商部专隶经计院就源自此背景。

以计相由皇帝亲选为标志,皇帝掌握财政时,国家税制的博弈方是皇帝和两院,尤其是西院以及金融联合会,政事堂的发言权很小。而现在财权归宰相,计相由宰相任免,就需要将原有的博弈布局进行调整。

宰相之权暂时不好再升,那么就分拆两院,确保其不会轻易实现利益交换,结为一体。于是继两院失去宰相推选权后,一条宽阔河流再横亘在两院之间。两院法权领域被打通,但是在决议权上却各有偏重。

西院在审定东院通过的增减税项、增减税额,以及涉税法案上享有特别决议权,必须三分之二通过才有效。而东院在审定西院通过的国家预算分配以及相关法案上享有同等待遇,其他情况下都是简单多数即可通过。

英华两院就此形成全新格局,在决定国家财政盘子有多大这一事上,西院有更多发言权,而决定这盘子该怎么分,东院有更多发言权。

基于财政的特别决议权,确保了两院相互制衡,而在此之外的各项法权则通行两院,为确保这制衡不将矛盾压在两院之间,以及两院相互推诿扯皮,除了宰相所有的财权外,还引入裁判机制,以大判廷为最终审裁方。如果再有什么意外,才轮到皇帝出面。

中极殿一千多号人里,两院院事占了一半多,议政新制之所以顺利通过,原因在于现在大家的战场已经从政事堂和两院转移到了政党之上,加上此次决议将会写入国宪,法权不仅有所扩张,也得到了国宪的明文法定,大家自然不会纠缠于旧格局下的既有利益。

第四项大变革就是政党制,最终议定结果是,只要拥有一万正式注册的选人,就能成为参与宰相推选的政党,所推荐的宰相人选列入选事院的候选名单,享受若干推选保障。包括官方报纸的介绍,通过官驿向全国各地发放推选资料,以及基于县院的宣传工作。

围绕政党制展开的争论比宰相推选新制更激烈,大家都能看出,政党不仅能主导宰相更迭,还能主导两院更迭,未来英华国政格局就是政党更迭执政。如何确保党争公平公正,有序有礼,不至累民乱国,各方思绪如泉涌,提出的问题一潮盖一潮。

大议前皇帝的训诫成为大家给党争定调的根骨,大家都赞同对党纲党章,政党组织活动,以及政党经费来源进行严苛审查,“立党为公”的理念贯彻在一系列审查条款中。经费来源不明,搞秘密活动,党纲党章违背英华国宪和天人大义的,都将列为“党罪”。

官府治政非党化更是众多自知只能居于在野派的党人所强调的大原则,因此给报业更多自由,健全法文的议案也很快成为大议法案的条文草案。

这四项新制最终以《皇英政宪》的形式体现,这是对之前国宪下的具体法文《皇英政制》所作的升华。作为英华根本大法的国宪,也就是《皇英总宪》,将扩展为《皇英大义》、《皇英君宪》、《皇英民宪》以及《皇英政宪》。

眼下的《皇英政宪》还是草案,还因为政制大变革,总宪其他部分的条文也要作相应调整,因此大议决定,在草案以及总宪都完善之后,于年内再度举行大议,作最终确认,由皇帝签认后,政宪乃至国宪才全面施行。

在此之前,大家还商定,《政党令》可以先期推出,以留给政党足够的酝酿时间,同时进行宰相推选的准备工作。在这段期间,由太子领阁臣组成临时内阁,维持国政运转。

整个大议里,一些细节上的争论,以及大议如何克服这些争议,最终达成决议,让旁观的狄德罗感慨很深。

例如宰相推选新制里,确定县院事推选宰相是妥协的产物,一派人主张所有选人直选,如此才能确保宰相得位之正,能让所有人心服。另一派人主张就由国院事推选,如此才能不劳民伤财,克服直选的诸多麻烦。两派几乎势均力敌,各有大义在手,能达成这项妥协很不容易。

但还是有人提出了很多问题,包括现实中的困难,以及公平问题。

这些问题难以忽略,英华一国两千多个县级单位(包括本土直管行省下的县,以及托管地的州),分布在大半个地球,相隔数万里,消息来回一趟就得半年,怎么来得及完成推选工作?

另外每个县人口不一,例如岭南江南,顺天府(东京)、承天府(南京)辖下各县,人口以百万计,选人密度也比其他县高得多,而西域天山两省、漠北漠南、辽东等偏远地区每县普遍不过寥寥数万人口,选人更少。海外托管地有些州还只是一乡之制,凭什么他们能跟本土大县一样也有一张票?

现实问题比较棘手,但几项折中意见提出来,也有了解决方案。

第一点是上技术手段,天道院的顾问介绍了传讯领域的最新研究成就,包括雷电传讯的初步探索,而铁道和海船的进一步发展也将有助于克服距离障碍。大议为此还通过了一项额外议案,敦促国家在相关技术上作更多投入,同时号召民间有才之士也多贡献心力,争取早日解决这些问题。

神奇的雷电传讯还是缥缈概念,铁道网建成后,本土的交通问题就基本解决了,麻烦在于海外。就算是终极风帆快船,以及获得煤站体系支持的蒸汽快船,来往东洲南洲一趟也得三个月,海船出意外的几率也不小。加之海外各州相隔偏远,要汇总各州推选结果,再返回本土,怎么也得半年。

确保海外与本土一体,是所有参与大议之人的共识。海外人虽少,可土地辽阔,物产丰饶,是容纳本土人口的未来之地,是未来的希望。通事院的官员更以西班牙、不列颠的美洲殖民地现状为例,阐述了中央忽视殖民地利益会带来的严重问题,因此没人敢于忽略海外。

围绕这个问题,大议提出了一系列解决方案。首先是“选年”体制的确立。宰相每任五年,到第五个年头开始,就进入推选期,海外领地需要提前半年进行推选。而国中偏远地区也可以提前相应时间。

即便提前选期也难以完全解决问题,因此大议还提出了暂行办法,南洲和东洲先施行洲选制,即由洲(相当于省)院事推选。待技术手段成熟,可以克服距离障碍时,再与本土一体,这样就能解决南洲东洲汇总领下各州推选结果的时间问题。

关于第三点的公平问题,大议确立的共识是,英华宰相主政,是为守英华天人大义,而要守大义,先决条件是确保英华一统。

英华地域辽阔,各地千差万别,宰相治政,面对的主要问题是均衡地域之差,而不是按人数多寡而定。就像东洲,不过区区三洲二十万人口,但地域偏远,治政有其独特之需,不让他们在宰相推选上与本土一县平等,他们会怎么想?会觉得自己跟国人一体么?

这个道理在西院推选上已有体现,东院是按选人数量定,西院是按行省和托管地而定,就是要确保工商税制等关系到经济发展的法权能够一碗水端平。毕竟这些法权的核心在于地域之差,地域之差决定了经济之差,人口多寡只是地域之差的体现。

当然,有不少人反对,也说明此策并不是绝对公平。对本土人口密集县来说,百万人跟一万人都是一张票,的确有些想不通,而且这些县还是经济发达地区。

这个问题不能忽视,但大议选择的方向不是给本土人口密集县加什么优惠,在各方争执之下,大家妥协出一个充满智慧的解决方案:扩大选人群体。

之前选人的资格是二十岁以上的成年男性,小学毕业,有定居地、一定家产或者稳定工作,外加藏蒙等地的原有贵族(这一点也是妥协)。大议决定,将标准里的家产和工作一项放开。

此时还没考虑放低文化标准,乃至允许女子为选人,毕竟在这个时代,“选人”在大家心目中就是“士”,而士么,不仅需要有一定文化,还只能是男子。但在可见的将来,随着政党竞争,选人标准终会一步步放宽。

就只是放宽两项细则,选人群体都会大涨,人口稀少的州县,选人增加的幅度非常明显,而人口密集的州县,因为基数太大,选人增长比例相对少一些,两方差距缩小,由之前的一对一百变为一对六十,这就是相对的公平。

这九天的议程,狄德罗一天都没拉下,他像是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贯穿于大议里的博弈智慧。

“我依稀看到了五百多年前,不列颠的大宪章之光。但跟不列颠不一样,赛里斯人已经将这样的精神渗透到了每个人心中。你看啊,不管是儒雅的文士,还是珠光宝气的豪商,不管是出身平民的普通人,还是八面玲珑的官员,就算争吵得面红耳赤,也都没想过要退场,要放弃,而是坚信他们能达成一致。就算是绝对无法弥合的分歧,他们也懂得从侧面,从另一个方向跟对方调和,他们是怎样做到的呢?难道就只是赛里斯的天人大义,以及皇帝的权威吗?”

狄德罗感慨着,并且习惯性地联想到自己的祖国:“在法兰西就绝对见不到这样的会议,这样的变革。国王和主教们叫嚣要铲除所有异己和异端,激进的自由派们叫嚣要把国王押上绞架,把主教挂上十字架,夹在中间的贵族们不是骑墙观望,就是故作清高,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

陆盛谛这几日也听够了狄德罗的抱怨,尤其是对法兰西自由派文人们的批判,他感慨道:“德尼斯,这里是赛里斯,不是法兰西。皇帝陛下视自己为开启新时代的领路人,皇权只是他用来照亮世人双眼的明灯。这里也没有贪婪和虚伪的教会,天庙如空气一般无处不在,却只关心世人的道德。这里也没有贵族,至少没有欧罗巴那种贵族。人人平等的观念不需要像欧罗巴那样来一场思想革命,大家才能认识到。在赛里斯,人人平等的思想在几千年前就已经深入人心了。至于你在大议里所看到的这些克服分歧,取得共识的智慧……”

陆盛谛也深有感慨,“这些智慧并不是懂得了天人大义就能具备的,也不是被皇帝陛下的权威压出来的,而是参与大议的人已经身经百战,他们在实践中早已经领悟到了这样的智慧。咱们赛里斯(他已经习惯如此自称)的知识分子,不仅可以靠科举成为官员,治理地方政务,还可以靠推选成为议员,监督和参与治政。”

“有科举,有推选,只要愿意,只要有能力,咱们赛里斯的知识分子随时都能参与政治。人人成士是咱们赛里斯的教育梦想,而让天下之士都能参与政治,这又是赛里斯的政治梦想。这场大议你也看到了,这两个梦想并不缥缈,正在一步步接近。”

“不管是官员还是议员,只要参与到政治中,就能明白,克服分歧,取得共识是走向成功的唯一途径。要在任内获得成功,要能获得连任乃至更进一步,他们只能不断与各方周旋,协调各方的利益,拿出大家都可以认同的方案。这样的智慧,从最底层的乡主簿,或者乡院事开始锤炼了。”

“咱们赛里斯人衡量士人的标准是他的履历和成就,因此参与这项大议的每个人,不管是官员还是议员,绝大部分都是从基层一步步走上来的。他们在这条荆棘之路上有着非凡经验,这样的智慧绝不会缺乏。咱们赛里斯先贤说过一句话,知行合一,就是靠着这种智慧,他们才能贯彻天人大义,而天人大义能在咱们赛里斯深入人心,也必须靠着这样的智慧来办事。”

陆盛谛话题也转到他曾经的祖国,深深长叹道:“德尼斯,不要这么苛责法兰西的思想家和自由派知识分子,他们之所以虚浮,之所以感情用事,之所以激进,是因为他们一直没有参与政治的机会。他们只能选择选择那些方式来倾泻他们的热情,他们渴望改变祖国,但祖国不给他们参与进去的途径,不让他们真正拥有参与政治的权力……”

狄德罗愣了好半天,深沉而忧伤地道:“所以不管是现在的罪恶,还是将来的罪恶,罪魁祸首都是国王和主教们,对吗?夏尔热……不,知真(陆盛谛的字),法兰西必将坠入地狱吗?”

陆盛谛念着不知出自哪里的诗文:“地域的尽头才是天堂,鲜血和尸体没有塞满地域前,天堂之门绝不会打开。”

“大判廷裁定,此令没有违背天人大义,没有违背英华大宪,陛下今日也已签认,《政党令》……通过!”

就在此时,太子李克载代表皇帝和大判廷,宣布《政党令》通过,以此为标志,大议的各项草案也将进入完善阶段。随着落槌声响起,殿堂中响起热烈的欢呼声狼,院事、官员、判官、顾问,乃至报人们都兴奋地抛起纸张,白纸纷纷扬扬,如雪花一般充斥着整个空间,像是一场丰年大雪。

陆盛谛也不顾八十多岁的高龄,从座位上一蹦而起,挥舞着拐杖,扭起了狄德罗从未见过的北方秧歌。

置身于这场大雪中,狄德罗忽然想到了赛里斯的建国史,他长叹一声,今日的成就下,铺着过去四五十年的血泪,这血泪之下,还有赛里斯百年前坠入蛮夷奴役的悲惨历史。果然,不抵地域的尽头,就看不到天堂的圣光。

第一千零六章 东洲与美国

这是欢腾的一日,这一日会永留史书,但不管是喜悦还是凝重,都只属于赛里斯人。身为法兰西人,狄德罗在这一日只想找个宁静之处,咀嚼在这场大议里的收获,将其变作拯救祖国的思想营养。

身为耶稣会成员,他的第一选择当然是去公教的教堂沉思,他憎恶教会和法兰西的主教们,但不等于他心中没有上帝,这也是他对赛里斯天庙拥有极大好感的原因之一。在他看来,赛里斯的“上天”几乎就是纯粹理性意义上的上帝,任何致力于探索智慧之道的人都乐于面对这样的神明,尽管面目有所不同。

如南京一样,东京也有公教的教堂,都是耶稣会所建,赛里斯也就这两座城市允许建公教教堂,而且还被限定了区域。

狄德罗没能在教堂寻得宁静,教堂里钟声长鸣,神父们说是在庆祝赛里斯举国大议的成功。这让狄德罗无语至极,耶稣会的“赛里斯化”已经明显到这一步了吗?即便是他这个泛信徒,都觉得有些难以接受。怪不得罗马教廷里,要把耶稣会打为异端的呼声越来越高,按某些保守派红衣主教的说法,耶稣会就是一帮“耶奸”。

等狄德罗从教堂里出来时,中极殿大议圆满结束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东京,街道锣鼓喧天,鞭炮长鸣,龙飞狮跃,人声鼎沸。狄德罗清楚,即使回到龙门区的住所,也别想有片刻安宁。赛里斯人一旦狂欢起来,那动静恨不得把地下的老祖宗们全吵醒了,跟着他们一起庆贺。

狄德罗只好避进了一座天庙,还好,这座天庙是供奉孔孟的圣宗天庙,这一宗的天庙喜欢宁静,没有像德宗善宗天庙那样,整日歌声不绝,鼓乐不断。而今天这样的大日子,绝大多数人都上街喜庆了,庙中殿堂更是静霭无人。

学着赛里斯人,向无字天位碑和左右伺立的孔孟雕像鞠躬作揖后,狄德罗将自己的身体埋在殿堂后方的长椅子上,目光投于头上穹顶的孔孟授业图,心绪悠悠。

难得的宁静没持续多久,就被角落里一对老少的对话打断,狄德罗无奈,正要起身离开,却被对话内容吸引住了。他在赛里斯呆了多年,跟赛里斯的科学家们一起编撰《大百科》时,赛里斯语已经相当纯熟。

应该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道:“师傅,弟子想上街,想跟大家同庆。”

老者平静地道:“与其让心中之喜倾泻在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中,不如一边做事,一边细细品。就像吃饭一样,细嚼慢咽,如此才知真味,如此才知这喜来之不易。”

“另外呢,今日事今日毕,喜只是心,不是思,事却是行,不能因心动而误行。即便只是扫扫地,擦擦桌椅这样的小事,也不能被单纯的心动耽搁了。大事都是这一件件小事累积起来的,要有所思,也得有这一件件行打基础。得思,事成,最后才是心动,万万不可舍本逐末。”

老者一番话没有吊书袋,却是再经典不过的圣宗处事论,少年乖乖地应了一声,然后开始一边念叨,一边写写画画。

狄德罗没听得太真切,就只听到多少数字,什么人,等听到天庙蒙学补贴时,才恍然大悟,这师徒俩是在做天庙的账呢。

赛里斯天庙与公教教堂的体制对比下意识地在狄德罗心中闪过,跟公教教堂是靠教会什一税发展起来的背景不同,赛里斯天庙能够遍布全国,财源构成非常复杂。

赛里斯天庙的发展经历过三个阶段,最初是天主教时代,前身甚至还要追溯到广州西关天圣教的小天庙。在这个时代,天庙主要是靠传统的庙田、香火供奉、生死法事和医药事上的收入。

之后天主教解散,天庙成为只靠《圣经》、《圣律》联系在一起的松散组织后,也迎来了大发展时期。为限制天庙影响地方政务,在国家的管控下,天庙失去了置办土地资产的权力,同时在香火供奉、生死法事和医药事上的收入也受到严格限制。但国家也在教育、慈善和功德事上给予补贴,例如办蒙学给一定名额的夫子俸禄,办慈善救济机构,也给相应的补贴,同时天庙还承揽了公墓维护工作,从中央到地方各级都会给相应补贴。当然,《宗教令》里将这项事业也开放给了佛道各教,只是天庙在这事上有专业素质,大家都喜欢选择天庙照料公墓。

除了国家基于教育、慈善等事业的各项补贴外,天庙巡行祭祀会还会补助经济困难的天庙。巡行祭祀会靠与英慈院的紧密关系,多年发展出偌大的医疗事业,包括上百家天庙医院,多家善业药堂,也跻身成为一个小有规模的财团。

第三个阶段则是以十年前的刘纶案为标志,此时天庙已在英华遍地开花,良莠不齐之势越来越明显。华夏大地上无数城隍庙、娘娘庙,乃至破败道观拿了《圣经》和《圣律》,就摇身一变成了天庙,原本的庙祝、道士也成了祭祀,其间所行之事,让天庙质地越来越斑驳不纯,皇帝关注刘纶案的重点正在于这股势头。

为此皇帝责成政事堂、两院和天庙巡行祭祀会针对天庙制定了更严苛的管控措施,虽然重点是整理天庙,防止天庙干涉政务,但关键手段之一正是管住天庙的钱袋子。近十年来,各地天庙纷纷建立起财务核算制,并且公开收支。

有诸多固定收入,天庙对香火供奉就不怎么在意了,类似圣宗、仁宗、隐宗这些天庙,为了强调自己是为求索大道而遁世的原则,还往往禁止金钱供奉,跟那些只求香火旺盛的佛寺道观形成鲜明对比。

要求富贵,天庙绝不是好行当,但天庙祭祀和学徒的生活也说不上清苦,至少衣食是无忧的,如此才能容众多不愿从政经商,乃至投身“显学”的志士们安享红尘之外的生活。

天庙规模不等,小的可能就只有三五个学徒,一两个祭祀,十来个杂役,经办一处公墓,或者一座蒙学、一座残障院、救济院、养老院。一般的则是十来个学徒,数十个杂役,三到五名祭祀,以及一位祭祀执事。大的则可能有上百学徒,数百杂役,十多乃至数十名祭祀,以及一位总祭。

杂役多是义工,不少甚至是身负轻罪的囚徒,一边干活一边正心,学徒也是兼职性质。祭祀终日着麻衣,不佩金银,总祭的月俸也不超过二十两,一般祭祀不超过十两,天庙收支更要月月公开,以备教民以及官府核查。

狄德罗听到的动静,应该就是这座天庙的师徒俩在为月底的账目公开忙碌。

“四月亏空三十多两呢,愿意来咱们圣宗干活的义工越来越少了,咱们圣宗老是找巡行祭祀会要补贴,要被别宗祭祀们笑的。”

学徒算完账目,抱怨起来。

“师傅,文部的杨主事,还有东院的候院事不都在咱们这里结根么?是不是跟他们说说,要他们帮帮忙,给咱们加一些轻罪劳役?”

学徒脑子很灵,很快就找到了解决办法。

老者却斥责道:“这是涉政!今日你想着靠官府的人脉关系解决小问题,明日就能想着靠关系谋大富贵!长此以往,天庙也要变成名利场!”

学徒哦了一声,却还不甘地道:“咱们能谨守这条线,不等于别人就能守得住,龙须街上的天庙富得流油,书楼都建第二座了,他们真的没有越界?”

老者道:“有没有越界,自有巡行祭祀会和官府监察,还有都察院时时盯着。再说了,不管是法还是礼,我们只求问心无愧,怎能以他人之为作准绳呢?”

学徒继续辩道:“一颗耗子屎会坏掉一锅汤,祭祀会和官府的监察隔着好几层,咱们天庙真心要涉政,往往就是一句话的事。天道都言,制不实,行不正……”

老者嗯了一声,语气再无斥责,而是转作教诲,显然师徒俩又进入到了教学模式,“天庙不涉政这一条,法只管大处,不管小处。小处就得靠礼,你刚才所言之事,就是小处。我是以礼禁你,而不是以法禁你。”

“什么是礼?不是旧世的纲常礼法,而是人之常德。就像殿堂中在公祭,你却在一边奏喜乐,这事国法管不到,但大家都要唾弃你。”

“天庙不涉政,是天庙立身存世的根本,我们孔孟子弟,还有诸多隐士,以及行善之人,之所以能立庙奉香火,就在于我们将自己置身于红尘之外,眼中无贵贱无利害,眼中人人如一,如此人人之间的纷争,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是安抚残缺的身心,救济事后的苦难。若是不守这一条,我们就不再是天庙之人。”

“所有天庙中人,都视此律为常德,违此常德,即便只是尘埃小事,我们都会失了根基……”

老者回忆起往事,话语唏嘘:“当年刘纶和诸多祭祀们挺身而出,为北人发声,引发天庙信民游街鼓噪,乃至冲击官府,这是国法所管之事。刘总祭他们自知违法,慷慨入狱,毫无怨言。而大事之下,这些小事,就要靠我们自己日日警惕,谨守常德。”

学徒再嘀咕道:“人终究是要言利的,咱们天庙中人,不也还是人么?光讲德,讲礼,这可难保证守得住……”

老者再道:“武人难道在战场上也要言利?咱们天庙,就如人心征伐的武人啊,先要将自己立于死地。至于守不守得住,真有求利之心,自有坦途,又何必入天庙来求呢?”

学徒沉默了,而旁边听着的狄德罗确信,学徒是觉悟了,就如他自己一样。由此想得更深,赛里斯的礼原本是跟法在一起的,现在却分开了,各有各的根基,却又融为一体,一起护着赛里斯这个国家的人心。

“法兰西,谁能拯救你?”

再想到祖国的人心已经乱成一锅粥,狄德罗的哀伤越来越深,不觉怆然泪下。

就在东京百万人欢腾,而某些老外独自感伤时,通事院里,一个肤色如铜,眼眉深邃的高大汉子将东洲司主事丁竞的桌子锤得咚咚作响。

“必须把法兰西人从大草原上赶出去!为此我们必须派去大军,至少三个师的红衣!跟东黎人联手大干一场!东洲都护府只有一个师,还是仆从军,根本不够用!”

在这汉子面前,丁竞显得特别矮小,可他却蕴着一股足以压倒对方的气势,也锤着桌子冷喝道:“范十三!别仗着你爷爷和你爹的威风瞎咋呼!东洲是朝廷的东洲,不是你们范家的东洲!”

丁竞手指头一伸,那叫范十三的年轻汉子脖子一缩,似乎那指头就如刀一般,就要削了自己脑袋:“你撮弄着东黎人搞什么美国,还给你舅舅蒲八朗许了个大美皇帝,谁给你的胆子!?谁给你的权力!?搞得黎人大乱,连不列颠人都不帮了,法兰西人也不打了,就顾着内乱,平白让法兰西人捡了便宜,现在又要朝廷派兵帮你擦屁股!?”

范十三身子缩得更佝偻了,满脸灿笑:“主事,不,老师,当年我可是在通事学院听了你的教诲,才决意要把东黎人全都拉上咱们英华战车的,这后面的事,朝廷不担待,谁还担待?”

丁竞泄气,白了范十三一眼:“你啊,身上那一半黎人血统带来的就是胆大包天……”

接着他脸上绽开笑意:“不过这事么,作得好!”

第一千零七章 北美的新时代之门

当国中各方人马在中极殿为政体革新而战时,寰宇大战已进入到第三个年头。

英华、不列颠、荷兰、普鲁士以及波兰、葡萄牙等国为一方,法兰西、俄罗斯、神圣罗马帝国、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波斯帝国以及西班牙为一方,这场大战发端于几个阶段,几个战场,到圣道四十三年,已汇聚为名副其实的世界大战。

以圣道四十一年,西元1759年9月,腓特烈二世侵入萨克森公国为标志,西方战场开启。以当年十二月,西域大都护吴崖领乌恩齐人、三玉兹亲华军入侵小玉兹,兵峰直指里海东岸为标志,东方战场开启。在这前后,波斯人、乌恩齐人先后席卷艾乌汗,英华联合马拉特联盟与波斯人争夺天竺,奥斯曼土耳其与俄罗斯和波斯人在三玉兹战场联手抗拒英华,也是这场大战的组成部分。

当圣道四十二年,英华皇子、海军上将李克铭率铁甲蒸汽舰队突袭法兰西地中海舰队时,东西方战场联成一体,两个阵营清晰显现,战争也扩散到整个地球。

英华以摩加迪沙为落脚点,联合不列颠侵蚀埃及,逼压奥斯曼土耳其,不列颠又与法兰西在锡兰发生小规模战斗,不列颠加勒比海舰队袭扰法兰西和西班牙领地,法西两国海军驰援加勒比海,这一系列小规模战争都只是分支,欧亚硝烟弥漫时,美洲,主要是北美洲也爆发了规模空前的战争。

巨大的历史惯性下,北美洲的战争主线与另一个位面的历史没有什么差别,在腓特烈二世打响大战第一枪之前,不列颠与法兰西人早已在北美开练了好几年。如果再算上七十年前的威廉王之战、四十年前的安妮女王之战,十年前的乔治王之战,不列颠与法兰西人在北美的战争就从来没有停止过。

这些战争仅仅只围绕俄亥俄河谷等地归属权而进行的武力争夺,规模不大,甚至算不上战争,不列颠和法兰西也从未将其视为两国全面大战,而只是“边境冲突”。但随着战火在欧洲心脏地带点燃,北美的边境冲突也逐步升级。两国派出成旅成师的正规军,要借这场战争彻底解决北美殖民地问题。

在这条主线之外,另一条支线的走向就完全不同了。

欧洲人所谓的印第安人在这场战争中的立场受到了英华的严重影响,原本北美的印第安人分为亲法派和亲不列颠派,其中亲法派印第安人占主体。原因是法兰西在北美的殖民策略是以贸易为主,不像不列颠人以移民为主,后者明显更损害印第安人的利益。同时法兰西冒险家在密西西比河流域有深入探索,与中西部印第安人的来往更为活跃,战争爆发时,站在法兰西人一边的印第安人至少三倍于亲不列颠派的印第安人。

问题是,印第安人又多了一个选择,于圣道三十二年设立的英华东洲都护府经过十来年经营,触角已经深入到北美大平原上。阿帕奇、切诺基、支奴干等族“东黎人”纷纷成为亲英派,不少都迁移到了落基山脉以西的地方定居。

这些饱受苏族联盟压迫的东黎人对任何能打击到苏族联盟的事情都不遗余力,包括响应英华号召,组成黎人联盟,侵扰密西西比河上游,给苏族联盟捣蛋。恰好,苏族联盟是亲法派印第安人的主体。

眼见法兰西和不列颠在北美甩开膀子大干,跟不列颠暂时结成战略联盟的英华自然不会坐视不理,高举帮助盟友的旗帜,要在北美谋取更多领土和利益。

即便不列颠想方设法要隔离英华,不希望英华过多介入北美,甚至不惜以携手准备开掘苏伊士运河,允许英华派海陆军进入欧洲战场为条件,争取到了英华承诺不越过上加里福利亚领地边界直接出兵干涉北美战事,但这不妨碍东洲都护府在黎人身上打主意。

东洲都护府有基于英华武人利益的打算,通事院也有基于外交战线的谋划,而东洲当地人,主要是三州上层人物,例如浦州范家,梁州(温哥华)梁家,唐州唐家,也有自己的主张。以东洲总督和三州法司、海关为主的文官体系,以及都护府的武官体系,在诉求上与东洲当地人接近一致,可通事院的思维显然更倾向于全球一盘棋。

因此通事院对东洲自作主张,鼓动黎人建国,以其为代理人插手法兰西与不列颠之战这事很是纠结。一方面打乱了通事院的全盘布局,影响到英华与不列颠的关系,可能动摇双方在苏伊士运河乃至非洲瓜分战略上的合作,但另一方面,却又为通事院提供了战后分肥的更多筹码。

就东洲司主事丁竞而言,全盘布局是知政汪由敦乃至皇帝要去考虑的事,东洲能得更大利益,就是他的事功。当然,面上他也必须训斥绰号“范十三”的范浦归,这小子正是范四海的孙子,范六溪与阿帕奇黎人首领浦八朗之妹所生的儿子。

尽管是汉黎混血,生在东洲,范浦归的少年青年时光都是在本土度过的,在通事学院进学时,丁竞正是他的老师。回到东洲后协助东洲总督治政,推动黎人建国的谋划还是他最先提出来的。

“这只是第一步,要让东洲越过大山,占据整个大草原,三个师红衣是最起码的……”

见丁竞赞他,范浦归赶紧打蛇顺棍上,他这次再回本土,就是要讨本钱,光靠东洲自己的力量,可没办法把这谋划变成现实。

东洲现在只有三州,浦州、梁州(另一个位面的温哥华)、唐州(另一个位面的洛杉矶)。浦州已有相当规模,人口多达十二万,加上另外两州,超过二十万。经济都以粮牧和轻工业为主,绝大多数工业品都需要自本土输入,更谈不上什么军工产业。

都护府在三州驻军八千人,还以当地人为主。依附东洲的黎人也不超过十万,还分作数十个大小部族。这样的家底,显然无力跟苏族联盟乃至法兰西人抗衡,更不足以面对不列颠人可能的翻脸。此外西班牙鉴于唐州殖民地的崛起之势,对英华东洲力量也开始抱以警惕,不排除由新西班牙领地北侵的可能性,因此范浦归的谋划如果没有本土支持,那就是蛤蟆打哈欠,大的就只是口气。

丁竞牙痛似地呻吟道:“三个师……你也真敢想,就算总帅部能派出三个师远征,东洲的后勤能撑得住吗?”

别说三个师,三十个师红衣都有,现在已是大战第三年,英华还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战备动员,抛开殖民地军和雇佣军不算,本土正规红衣已扩充到六十个师接近五十万人。如果不计代价的话,爆出三百个师也不是不可能。作为战备动员的一部分,义勇军也已经扩充到四百个营,可以凑出一百个师,这又是八十万人。

兵虽多,装备也足,可把兵力送出去,乃至让其在遥远战场持续作战,这又是另一回事。西域大都护吴崖的西征大军浩浩荡荡三十万,其中只有十万红衣,原因就在于后勤实在跟不上,只能以乌恩齐和三玉兹军队为主。

西域(此时的西域已指过去广义上的西域,原本属于西域的葱岭以东,阿勒泰山以南地区已被称呼为天山南北)还可以指望铁道,天竺也有南洋这条繁盛的海运线支撑,可东洲就完全不一样了。

距离是东洲与本土难以逾越的障碍,向东洲送三个师的兵员没问题,靠东洲自己也能勉强支撑这三个师的粮草,可弹药、军械,各类辎重,这些后勤供给显然就跟不上了。

范浦归不甘心地道:“走北线快船只需要一个月!如果在这条线上建起煤站,蒸汽船会更快……”

“扩充东洲驻军势在必行,可没必要越过两道大山和浩瀚大平原,跑到法兰西人的篱笆外打仗……”

一个声音响起,不仅范浦归赶紧躬身作揖,丁竞也起身长拜:“陈学士!”

来人是翰林院掌院学士陈润,身为王道派开山祖师,他现在已不掌实政,就在翰林院里搞外交国策研究。

“去小会堂,跟汪知政他们一起商量东洲战事。”

陈润招呼两人,一同出了办公室,然后就被喧嚣声浪给淹没了。此时正是全城欢庆中极殿大议圆满落幕的时候,欢庆的气息也将位于未央宫西面六里处的通事院裹住。

“闹什么呢!?中极殿的事跟通事院有关吗?等到这场大战结束,咱们捞到了该得的利益后,再来欢呼不迟!”

陈润呵斥着正在闹腾的通事院大小官员,众人顿时凛然,陈润虽不属通事院体系,可绝大多数官员都是他的徒子徒孙,他有这个资格教训人。

待陈润等人离开,官员们心气也渐渐凝重起来,没错,通事院现在还是皇帝在管,一场寰宇大战还在打,中极殿大议暂时跟他们无关。

通事院的小会堂里已聚了不少人,包括红蓝将军,见到那蓝衣上将,范浦归一愣,北洋舰队都督罗五桂!

“好小子,闹出偌大阵仗,还得咱们来擦屁股……”

罗五桂嘿嘿笑着,一巴掌拍上范浦归的肩膀。

接着罗五桂感慨道:“不过你啊,还真是有你爷爷之风,可惜你爷爷看不到这番盛景了。”

范四海在十年前亡故,范六溪虽有一堆儿子,也就混血的范浦归最有出息。

红衣将军插嘴道:“终于有机会去东洲看看了,不过只看不打仗,还不知能不能闲得住。”

范四海招呼道:“这是庄在意庄上将,他会接任东洲都护。”

范浦归顿时肃然起敬,庄在意!?在六年前的大玉兹之战里,以三个师完败六万俄罗斯哈萨克联军,收割两万人头,与三年前率领两万骑兵大败波斯五万王廷禁军的徐师道并称新一代西域双雄的庄在意!

虽然不是韩再兴、何孟风、方堂恒、蔡飞、郑威这一辈宿将,但这样一位骁将,国家竟然舍得派到东洲,如此重视,范浦归一颗心顿时滚烫无比。

“坐下吧,今日召集诸位,是要议定东洲大略……”

陈润以主持人身份发言,将在场数十文武的心绪凝了起来。

白发苍苍的汪由敦再道:“陛下有言,东洲,我们暂时无力吃下太大饼子,但不等于我们不张嘴。法兰西人要打,不列颠人和西班牙人要防,东洲的大平原名义上归法兰西人,实际还是空的,就算我们吃不下,也要吐口唾沫,宣示我们的所有权。黎人在这里面能起什么作用,在东洲我们又该怎样尽力把黎人融进来,这些问题都要定下百年大计。”

“这是陛下的原话,陛下也说有些乱,大家先整理一下,然后一条条议。”

议程展开,范浦归不仅心热,不久之后,全身血液也渐渐沸腾。

“北阿美利加,这是欧洲人对东洲的称呼,黎人是东洲的原主,我们英华扶起黎人,向欧人主张领土权,在法理上就占了先手。但要跟欧人论法理,就得有一个国家,因此,不谈之后通过黎人吃下东洲空白之地,就只为这法理,都必须让黎人建国。”

轮到范浦归谈东洲形势时,他慷慨陈词。

陈润问:“所以……就立一个美国,让你舅舅当皇帝,仿效当年周天子分封诸侯,把各部黎人融起来?我有些好奇,这个‘美’字是怎么来的?是从‘阿美利加’这个欧洲人名字里取的?”

范浦归也有些迷惘:“跟欧洲人的称呼无关,我是小时候听爷爷说到什么美国的。爷爷说,他来东洲时,皇帝跟他长谈,偶尔会说起什么美国,像是无心之语,也不清楚来由。我跟大家谋划黎人建国时,就顺手拿来用了。”

结果还是皇帝弄出来的……

众人对视,都一副了悟于心的神色,看来皇帝早有让黎人建国之心,甚至名字都取好了。至于再立个皇帝,皇帝他老人家立皇帝这癖好已是地球人皆知,也不多这一个。

把黎人当作代理,本就是最佳选择,再加上皇帝之意,范浦归的谋划终于获得了通事院的认可。

“兵会加一个师,但跟不列颠有约在先,朝廷的兵不能越界,东进夺土的事就得靠你们自己了。让黎人建国是一面,组织镖局或者仆从军是另一面,朝廷会敞开供应军械,通事院也会给特别补贴……”

汪由敦虽还是外圣思想,但值此寰宇大战之时,也不会迂腐到有便宜不占的地步,慷慨许诺,让范浦归更兴奋地一蹦而起。

陈润再道:“东洲要做的就是赶紧把家园建好,吸引更多人去东洲求富贵。有人才好办事,如果东洲现在不是二十万人,而是二百万人,不必朝廷操心,你们早就夺了无数土地。”

当范浦归离开通事院时,满脑袋就转着两个字:“招人”。

招募镖局和仆从军组成东洲志愿军,开赴东洲作战,而招募移民更是每一位回到本土的东洲人要办的例行公事。

“本土镖局太贵了,去韩国和日本招仆从军吧,我这边有长州藩的关系,怎么也能拉出千儿八百的仆兵,一月最多五两,比咱们红衣兵便宜一半……”

东洲就是罗五桂的第二故乡,对侄子当然是尽力帮忙。带着叔叔的馈赠,十天后,罗五桂上了船,船出龙门港时,东京满城鞭炮声还在他耳边响着。

“有皇帝、通事院和陆海军在,我们东洲虽远,却离国家最近。”

如陈润训斥通事院官员的话一样,本土对中极殿大议的喧嚣声潮,没怎么入范浦归的心,在他看来,宰相是谁无所谓,反正谁都不敢轻视东洲。

第一千零八章 日韩和建州朝鲜

日本下关港,面对汹汹人潮,范浦归瞠目结舌。

根本不必动用罗五桂给他的关系,他这艘挂着英华国旗的大海船刚停港,就有数百人围了上来,用生硬的华语喊着“老爷赏口饭吃”、“一月只要八百文”等等哀告之语。等他再竖起东洲招募旗时,猛增至两三千的日本人更是两眼放光,嗷嗷叫着争抢不下。

仆兵,船员,劳工,什么都好,只要给口饭吃,离开这个鬼地方就行。还有无数人甘愿签署十年卖身契,就指望携家带口,移居他乡。东洲在万里之外?无所谓,就算在月亮上都好,反正移民至少会有田地,有贷款,可以活下去。

以往只走大洋中线来回,从没来过日本的范浦归差点被吓傻了,这日本是怎么了?

“萨摩藩和长州藩就像两扇永不关闭的大门,自天朝而来的稻米、丝绸、棉布、茶叶源源不断涌进日本,所有日本能产的东西,天朝都有,还都比日本便宜。以往日本还能向天朝卖金银,卖硫磺,现在只能卖古刀竹纸和服一类的工艺品……”

“现在的日本,商人是最多的,无数农民和工人都没了活计,他们唯一的希望,是通过长州藩和萨摩藩出国,为天朝卖命。男人入镖局、殖民公司或者军队,女人当奴婢和小妾,客官您难道不知道,国内南方有昆仑奴,北方有日本人吗?”

下关港的英华牙人淡淡讲述着日本现状,听得范浦归忧心不已,咱们大英把日本人害得这么惨?日本人万一爆发起来,北洋不就乱套了吗?

“哪是咱们大英害的啊?日本人都把账算在幕府身上呢,谁让幕府还总想维护自己的权柄,责任当然得它背着。再说就算不恨幕府,该恨的也是萨摩长州两藩,是他们趴在其他日本人身上吸血,怎么也恨不到咱们大英。咱们大英很早就在日本宣传天人大义,号召日本人为自己而战了,反而是幕府一直在打压日本的维新运动。”

牙人这番话让范浦归暗自叫好,通事院的师长们干得漂亮!

只是眼下这番情景,在已有相当政治眼光的范浦归看来,日本离大乱已经不远了,那时该怎么办?

“日本早有无数会党,依我看,就该学着咱们大英,也开设议会,别担心日本人建了议会,就要跟咱们大英作对。只要咱们掌住了银钱来往,物资贸易,再笼络住那些议员,尤其是扶持萨摩长州两藩,让他们把持日本朝政,照样对咱们大英俯首帖耳。当然喽,在那之前,得把幕府彻底打倒。”

牙人侃侃而谈,看来是经常跟人聊政治,一番算计竟跟范浦归仓促所想不谋而合。

“客官是东洲的?那再好不过了,除开饭食住宿和行头,拔刀队一年三千两,女仆队一年一千两,一队多少?一百个。在这里买人都是论百的,一百起跳。虽然不能像南洋用昆仑奴那样用一辈子,但能签十年长契。十年用下来,刀手也没劲了,女人也老了,让他们结成夫妇,再继续当契约移民,又是十年,正好。别觉得这么干有亏德行,他们自己都感激涕零呢,要呆在日本,吃饭都成问题……”

牙人很快转入正题,开出的价码让范浦归摩拳擦掌。罗五桂之前所说的价码,该是长州藩亲自经营的精锐雇佣兵,至少军官是亲自上过战场的。而直接在民间招募,虽然经验差点,可价钱能便宜一半呢。

跟牙人一番详谈,敲定了八个拔刀队,附赠三个女仆队的生意,牙人还答应女仆队都是十四到十八岁之间的嫩货,留下了具体经办此事的部下,范浦归就准备启航去韩国釜山。他这艘船满载枪炮弹药,还有从国内招募来的镖师和移民,仆兵自有另外雇佣的海船载运。

去韩国是要再招一些韩国人。英华对海外殖民地移民构成有一项硬性要求,成分不能太纯,必须接受来自不同地域的移民。这个原则用在可能会化作移民的f外国仆兵身上也一样适用,光有日本人不行。

谈完这笔生意,范浦归寻思着是不是用上罗五桂的关系,跟长州藩上层谈谈,引进一些精干军官,港口忽然响起枪声。大乱之中,就听一帮日本人高声呼喝,牙人一边拖着他进屋子躲避,一边为他翻译。

“天人党奉天行道!幕府的罪恶必定要被清算!”

“自由板载!大英板载!日本板载!”

“人人自利,人人有权!”

原来是日本的革命组织天人党在起事,他们喊着口号,朝幕府设立在下关港的税房巡查房扑去,枪声很快化作轰隆巨响,该是引爆了大量炸药。

范浦归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亲身经历了日本的“天人党起义”,当他心有余悸地上船出海时,天人党的起义大潮正在席卷整个日本。

随后日本事态的进一步演变,就非范浦归所知,同时也非他兴趣所在了。英华日本通事馆携手萨摩和长州藩暗中介入,渗透和控制了天人党上层后,这场起义大潮也迅速演进为推翻幕府统治的日本维新倒幕战争。

大英天朝的中极殿大议落定为新的国宪,日本的革命党们也深受鼓舞,高举天人大义的旗帜,要将日本所有反动腐朽势力扫荡干净。而在这场“民权维新”的战争中,日本天皇坐着冷板凳,看着风雨飘摇的德川幕府,心怀浓浓的同病相怜之感。

在英华天人大义的数十年熏陶下,不管是将军还是天皇,日本人民都不再需要他们来撑起国家大义了。当然,这里的“日本人民”只是萨摩长州人、国中商人、藩主藩士以及知识分子们。至于那些需要卖身才能活命的同胞,只被当作革命的稻草。

身兼精神导师和幕后金主的大英天朝,仅仅只是通事院发表外交声明,宣称“尊重日本人民的选择”、“无私帮助日本建设更符合天人大义的新国家”,同时表示“中日友谊万古流芳,直到永远”,就已让革命者们感动得痛哭流涕。天朝相关部门还表示会加强两国贸易伙伴关系,同时保证提高日本对外劳务人员的地位和权益,更为日本维新方坚定亲英立场提供了强大的道义武器。

“日本永远是天朝最忠实的仆人,不管是精神还是肉体!那些鼓吹日本民族独立自主的人,幻想日本能脱离天朝的怀抱独立自主,幻想靠天皇来解放日本人民,靠天皇将本该属于自己的权利施舍给日本人民,让日本重新回归旧世,而不是迈入今世,这些人是彻头彻尾的卖国贼!”

“民族的独立自主,要建立在每个人都独立自主,每个人都享有自由的基础上,只有跟随天朝的天人大义,才能获得个人的自由!在天朝开创的新时代里,日本也只有跟随天朝,才能获得民族自由!”

“我们不仅要推翻幕府的腐朽统治,还要清理膜拜天皇的腐朽思想,当天朝圣道皇帝一步步将权利交给人民时,那些呼喊着天皇治政的人,比幕府还要无耻和卑鄙,我们一定要警惕这样的思想,绝不让他们将日本引向错误的方向!”

已是日本“天人主义”宗师的青木昆阳在长崎发表的自由宣言,更成为日本维新运动的号角,自圣道四十三年六月起,一直回荡在日本上空,绵延百年不息,而日本的历史车轮,也彻底拐上了另一个方向。

相比正是热油鼎沸之势的日本,韩国却是一派歌舞升平之状,让人一点也没感觉到北方强邻的逼压之势。范浦归为此也非常讶异,建州朝鲜这几十年下来,可是日日鼓噪起兵大战,要将韩国化作齑粉呢。

“谁关心那帮建人啊,他们不日日这般喊,就没办法维持他们的统治。天朝在中极殿大议,咱们大韩崇道皇帝也在搞民政化新,要效仿天朝建议会……思密达呢。”

跟范家有多年生意往来的釜山商人对范浦归这么说着,末了还抚须含笑,敬语相加。

“要招募人手啊,没问题,咱们韩人虽然价码高一些,可打仗的经验比日本人强多了。辽东的冰天雪地里,有十万韩人在为天朝效命,当年剿灭两个伪满皇帝的战争,都是我们韩国兵打头阵。”

“女人?也没问题,不过咱们韩国女人可不能当一般佣仆,如果不给她们妾室的前程,让她们能有入籍天朝的机会,她们可不愿漂洋过海。小范啊,咱们韩女可比日本女人矜贵一些哦。不过你们能接受建女的话,我倒是有门路,而且只需要给我佣金,不必给她们钱,只要保证衣食就好。建人……你该知道,一等华人二等满,三等蒙藏四等鲜,北建的鲜人就是奴隶,他们自己都在往外卖。”

说到北面的建州朝鲜,商人将其描述为一个难以想象的地狱,让范浦归无比好奇。

“真感兴趣?正好,那边有人逃了出来,想寻个去处,如果你肯收留,不仅他奉上大半身家,你要买建州鲜女,我还不收一分佣金。”

听商人说,建州朝鲜的政治斗争无比酷烈,不断有人逃出来,这人是他好友,想寻个海外去处,范浦归没当回事,有好处就吃下。

五月底,范浦归启程北上,准备经海参崴、罗白海峡到东洲的梁州。船上不仅多了日本和韩国的大批商货,还载了几十个来自建州朝鲜的男女老少。这是一大家子,领头的家长是个中年人,还顶着根辫子,自称姓章。

“老章,这辫子可得剪了,东洲虽然离本土万里,《讨满令》还是有效的哦。”

范浦归好心地提醒着,这个人虽一脸万事皆休的颓唐,可气度着实不凡,肯定历过不少大场面。据商人说,此人在建州朝鲜身份不低。到底有多高,范浦归不关心,反正只要不是《讨满令》上所列满人要员,他收容下来,跟都护府说个人情,就能得个戴罪立功的出身。

再说也不可能高到哪里去,建州朝鲜就是一只蛊壶,败者绝无幸免,怎可能还带着一家子逃出来。

“哦,好的,谢范先生提醒……”

章佳阿桂笼着衣袖,两眼空洞地应着。若在以前,谁要他剪辫子,那就跟砍他脑袋没什么差别,可现在,无所谓了,只要能离开那个想想就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齐声哀号的地方,作什么他都愿意。

“满人……早就没什么满人了,至少在建州朝鲜里没了。可怜我懵懂了快二十年,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一切都是权柄,在建州朝鲜,族类也好,阶级也好,都只是用来遮掩争夺权柄的一层皮……”

腥涩海风扑面,回首在建州朝鲜所历这十九年的岁月,阿桂心中的苦涩更如怒潮一般翻腾着。

第一千零九章 铁甲依然在

建州朝鲜的永和元年,就是英华圣道二十四年,阿桂领兵前往南面长墙,防范韩国袭扰,由此也离开了建州朝鲜的权力中枢。

从永和元年到永和八年这段时间,他和高起一方,爱新觉罗宗室一方,倒还能携手共济,小有争斗,都还能维持住台面。毕竟他们要面对昔日整个朝鲜王国的上千万人口,而他们能依靠的只有二三十万南下满人,能战之兵不过两三万。

这比例虽不如百多年前满人入关窃占神州那般悬殊,可稍有不慎,也是全族倾覆的下场,何况还有强大到只需要吹口气就能灭掉他们的大英窥伺在旁。

在这八年里,阿桂和高起把住了军权,高起掌握平壤城防和北面国防,阿桂掌握南面国防。而以庄亲王允禄为首的爱新觉罗宗室则掌握宫廷禁军。宗室默许高起之子高挚陪伴在皇帝身边,作为双方的沟通桥梁,再以号召满人为依凭,借八王议政的满洲古制,拿到了统治朝鲜的政务权。

以如此格局,各方八年间齐心携手,共治朝鲜,而统治政策在这八年间也分为两个大阶段。

第一阶段是沿用祖宗故制,搞满鲜一体,尽管有朝鲜儒生协助,但这一策还是很快破灭了。原因有两方面,一是满人所持的华夷之辩在中原本就已经崩溃,“大清模式”已被证明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连最迂腐的朝鲜儒生都很清楚“满鲜一体”不过是虚伪的幌子。另一方面,自走私渠道源源不断涌入的“英学”著作更让旧世大义难以立足,满人要在朝鲜立稳脚跟,就必须找到新的大义,立起新的招牌。

于是在永和三年,由庄亲王推动,来自英华的“贤者”诸葛际盛主持,以永和皇帝永琪亲政为引子,掀起了“永和中兴”的改革浪潮。

自永和三年起,“血脉卫道论”大兴于建州朝鲜。建州朝鲜的满人追溯满州祖辈荣光,以尚武、尊祖、纯血为口号,重新凝聚“民族精神”。该论将朝鲜人的苦难,满人的苦难,朝鲜的南北分裂,全都归结为“汉祸”。

“汉人立起逐利大义,几如禽兽,就知掠食天下,威压寰宇,奴役它族,将人世变作你死我活,非主即奴的族类大争之世。汉人不仅建起了大英,还害得朝鲜分裂,南面韩人已尽数沦为汉人奴隶,生不得食,死不得穴,一切苦难都是汉人带来的。建州朝鲜这偏隅之地,百万满人,千万鲜人,若不振奋而起,也逃不过被汉人血食的悲惨命运。”

“在此危亡之际,鲜人已经无力自救,南面韩人的命运就是铁证。唯有满人才能救朝鲜,才能救世界。满人是最高贵的族类,满人之下的蒙古汉军旗人次等高贵,鲜人再次,汉人最低贱。只有铲除所有汉人,才能还世界朗朗乾坤。”

“在此危亡之际,高贵者劳心,低贱者劳力,只有紧密团结在高贵的满人周围,鲜人才能存族,才能在这大争之局中活下来,迎接未来的大同之日。”

血脉卫道论的核心就是这些言论,不再强调满鲜一体,反而更清晰地划分各个族类,依照族类确定权责和地位。满人依旧如大清时代一样,吃铁杆庄稼,但跟大清时代不同的是,满人除了当兵,还垄断各类营生。包括官吏、经商等等活动,无满不成行。总之将康熙、雍正和乾隆三帝新旧交替时代所有出现过的利于满人的政策全都用上,以确保满人稳稳居于建州朝鲜这座金字塔的上层。

绝大多数鲜人被定为“鲜户”,种地、开矿、鞍前马后效力,世代不得解脱。而鲜人儒生、军官以及可信的鲜人士兵,则被授以“鲜旗”,他们不仅不背负赋税,还有权献上自己的女儿或者姐妹,借女人这层关系,让儿侄辈沾上满人血脉,由此脱离鲜人身份。

这一套承自八旗,但加以血脉贵贱论的新体系,确立了“满人”、“旗人”、“鲜人”三个族群等级。而在三个等级之外,还另设了一等“汉人”,这一等虽名为“汉人”,真是汉人的却不多。但凡有罪鲜人,旗人,都被降到这一等,跟少数鲜化汉人混杂在一起,沦为最低贱的族类。

“汉人”无偿承担劳役,官府就只保他们不死,几乎就是无刑期的囚徒。同时官府以各种言论抹黑他们的出身,营造出一个“罪族”,让原本居于下层的鲜人等级有了对比,不再觉得自己是最卑贱的一等人。

整套体制看似跟八旗没太大差别,但受英华所开今人世的影响,以及各项治国技术的成熟,这套东西解除了旧八旗制基于各个奴隶主的依附关系,凝聚出一个国家机器,使得往日人对人的奴役和依附,转变为阶层对阶层的奴役和依附,往日八旗制里的“包衣”在建州朝鲜消亡就是一个例证。靠这一项大义,建州朝鲜也算是勉强步入了今人世,国家机器开始能以接近今人世的效率运转。

到永和八年,建州朝鲜靠鸦片种植以及跟辽东的走私生意,不仅养活了一千万人,还建起了一支十多万人的火器军,在其国史《建州大清志》中,永和皇帝被誉为“中兴之主”,就基于这样的“政绩”。

在英华的满人犀利地指出,没有大英放眼全球,根本不想接盘朝鲜这个烂摊子的大背景,没有大英开发辽东,征剿另外两股满人势力的大潮,建州朝鲜早就是满地坟茔,人人相食的地狱了。而这样的言论,建州朝鲜的满人却是充耳不闻,他们早已不把留在英华的满人当本族看,而且建州朝鲜厉行锁国之策,这些言论也不会摆上台子。

“永和中兴”太过短暂,永和八年时,辽东进入开发高潮,贸易更为兴盛,来自英华北方、大韩以及日本等处贸易资本纷纷出手争抢盘子,建州朝鲜再没办法靠地利优势维持贸易优势,国中百物减产,万民呼号,矛盾激化。同时已经成年的永和皇帝就如他的祖辈顺治一样,再也不满八王治政的格局,借机出手夺权,建州朝鲜的第一次权柄之争爆发。

这场政争以爱新觉罗宗室的彻底失败告终,毕竟高起和阿桂掌握了全国七八成兵力,而永和皇帝还依靠高挚等心腹经营了一小股势力,决定性的一击更来自诸葛际盛所代表的官僚体系,原因是爱新觉罗宗室没有领会到诸葛际盛所举血脉大义这块招牌的真谛。

以宗室为核心的一帮满人是彻底的保守派,不仅认真地履行血脉等级制,极大地损害了原本真心实意投靠满人的鲜人群体,同时还严厉锁国,全心备战,不让其他阶层分沾贸易红利。

“治国的真谛是说一套做一套,这一套有真也有假,把假的亮在外面,真的握在手里,真假互为表里。怎能说什么就直愣愣地做什么呢?这不就跟雍正爷一样了吗?”

诸葛际盛如此教训被软禁起来的前恩主允禄,他果断踩着允禄的肩膀,投向了高起、阿桂和永和皇帝集团,而这也是鲜人儒生集团的选择。

不少宗室出逃英华,宁愿接受英华大判廷的审判,也不愿呆在建州朝鲜,因为下场就只有一个:以病死之名被杀。允禄和其他亲王层级的大人物还没落到这种悲惨境地,但附从他们的部属就不可能幸免了,就算死不了,也被全打为“汉人”,终生服劳役。

永和八年,永琪真正掌政,但这仅仅只是政争的开始。

随着国家处境不断恶化,以及永琪对军人集团的猜忌,永和十年,新一轮权柄之争再度爆发,这一次是永琪联合高起向阿桂发难。阿桂不仅握有南线四五万重兵,还极力反对“暗开国门”,以解决国家的经济困境。

阿桂主张发动有限度的战争,从大韩那边拿到真正的和约,如此不仅能糊住国中人心,还能改善国家处境,争取将建州朝鲜与英华的关系缓和到相对正常的地步。

这一套方案的核心在于,阿桂认为,建州朝鲜的族争论和血脉论是将自己置于英华死敌的地步,在感情和立场上没什么问题,却不利于实际。建州朝鲜要存续,满人要存族,就得改变策略,着眼于实际。

而永和皇帝和高起的看法却截然不同,永和皇帝是自以为还能跟英华掰掰腕子,满人天下无敌,遗憾的只是满人太少。高起则认为英华亡满人之心不死,总有一日要覆灭建州朝鲜,族争论和血脉论绝不可废。而出于实际,就该一面维持国中人心,一面暗开国门,跟英华伪以周旋,以利国中贸易。

双方的诉求面上看似差不多,内里实质却南辕北辙。而阿桂手握重兵,建州朝鲜与韩国的贸易往来也都由他把持,更为永和皇帝与高起忌惮。

这场争斗由缓转急,到永和十二年,建州朝鲜真已是满地饿殍,双方的矛盾也被逼着激化。阿桂喊出了皇帝身边有奸臣的口号,威胁要清君侧,而永和皇帝和高起一方一面笼络阿桂的部属,一面减削阿桂的兵权。

就在内战即将爆发时,开城道鲜汉起义缓和了双方矛盾。阿桂领兵镇压,意外地发现起义军骨干是新出现的“大同社”,这个会党的大义根基又来自英华的《人衍资本论》一书,作者是英华大贤李方膺。

这股被称为“大同新义”的思潮,根骨来自墨家的均平大同,可论述却更为详尽透彻。认为人世是按阶级划分,资本阶级垄断一切生利之器,劳工阶级一无所有,只能出卖自己的劳力。原本该自己所得的酬劳绝大多数都被资本阶级搜刮走,自己所得还不够温饱。

《人衍资本论》原著是在构想未来工坊满天下,工人占人口多数时的情形,而且还认为有西家行的存在,以及天人大义、国宪律法体系、两院制等保障,工人也能开智,可以在不坏一国的情况下为己争利,乃至推动一国化新。同时资本阶级和劳工阶级并不是固定群体,它只是一层壳,其中所容纳的个体是在时时更新的,未来的隐患在于这些个体会沉滞下来,又如旧世一般,世代延续不替。

尽管有这么多解说,但这不妨碍鲜人儒生转译时,怀着满腔愤懑,将资本阶级替换为满人统治者,将劳工阶级替换为被压迫的鲜人。而《人衍资本论》里所描述的,没有阶级之分的理想国,也被鲜人儒生想象为可以立于人间的天堂之世。

阿桂当时所见的大同新义,还是混合了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的粗糙之作,但足以让他毛骨悚然,由此更加坚定了转变国体,明开国门,以保满人存族的思想。

永和十三年,阿桂准备以出身不正,血统低贱,却窃据朝堂,挟皇帝为傀儡的罪名讨伐高起父子,可没来得及举兵,就被部下卖了。考虑到他是开国元勋,正牌满人,永和皇帝和高起也不敢杀他,就将他一家囚禁于开城,阿桂就此彻底退出建州朝鲜的权力舞台。

即便置身牢笼,阿桂也没有闭上眼睛,他满腔热血地注视着国中局势的变化,希望能看到满人安然存族的一条明路。

遗憾的是,几年看下来,他只看到绵绵不绝的争斗。

永和十五年,“大同新义”在建州朝鲜获得了进一步完善,大同社在各地揭竿而起。鉴于上层鲜人与满人一同居于统治者地位,而下层贱民中的“汉人”也容纳了众多异族,各方力量汇聚在一起,使得大同新义开始脱离单纯的民族矛盾,转为阶级矛盾为主。

受族争论的启发,大同新义将人世格局描述为你死我活的阶级之争,李方膺乃至李肆都没有预想到,《人衍资本论》会这么快地成为造反者的指导纲领。

这一波大同社的革命浪潮,不仅致力于推翻官府统治,还开始摸索着建立“大公无私”的人间天国。所有物品归公,男女分营,一切由上级安排,物资供给的配给细致到一根针。

这股革命浪潮由咸镜道而起,短短时间内就席卷邻近三道,兵锋直指平壤,建州朝鲜的统治者们慌得人仰马翻。高起领兵出征,阻义军于咸兴府,局势稍缓。

此时永和皇帝和鲜人官僚集团不得不正视国中危机,开始认真考虑早前阿桂的策略,但高起却悍然以权柄压下此议,还杀了不少跳出来建议跟韩国和英华实现“关系正常化”的满鲜官员。

永和皇帝和鲜人官僚集团自此视高起为眼中钉,而当高起将这一次起义浪潮镇压下去后,他也成了被镇压的一方。

对比高起的败灭,阿桂算是幸运者了。永和皇帝之所以能轻易解决高起,是因为高起的两个儿子,高澄和高挚也在争权。高澄自认为是长子,理该继承高家权柄,视自己为高起第二。可高挚却认为自己跟皇帝多年相处,是自己护着皇帝过来的,高家的权柄来自皇帝,他才更有资格代表高家。

高澄坚定站在父亲一方,高挚不知是理念之差,还是权柄之嫉,最终站在了永和皇帝这一边。当高澄被高挚领兵秘捕时,仰天咆哮道:“高挚!你枉为高家子,枉为我胞弟!”而高挚却冷笑道:“这话该我来说才对,谁让你要跟父亲一起挡万岁爷的路?”

当阿桂听说高起高澄父子被圈禁,半月后“病故”的消息时,也忍不住怆然唏嘘。多年前,他与高起携手,将永和皇帝从盛京带到了朝鲜,建起了建州朝鲜一国。而高澄高挚兄弟也一内一外为此壮举立下大功,事迹不仅留于史书,还被写成戏文传唱,为了权柄之争,却落到这般地步。

永和十六年,建州朝鲜的权柄终于落到了永琪和高挚这一对年轻君臣手里,两人也豪情满怀地依照自己的构想,推行了一系列“新政”。阿桂作为顾问,虽被放了出来,却还是受两人忌惮,没有给予任何实权。

出于存族大义,阿桂没有抱怨,也没想过报复,还是尽心为建州朝鲜谋划。在他的指导下,建州朝鲜终于开放国门,在面上摒弃了族争论的大义,宣称要与周边各国和平共处,同时拐弯抹角向英华输诚。当然,对内依旧高举既有大义,继续严苛镇压大同社等反叛势力。

建州朝鲜开了国门,各国商人自然就一拥而入了,而英华商人财大气粗,为建州朝鲜上层带来了源源不断的金钱商货。这三年来,华人别于“汉人”,即便是国中最尊贵的满人,也毕躬屈膝相待,因此就有“一等满人二等满,三等蒙藏四等鲜”的说法,至于最低等的“汉人”,就如天竺的贱民一样,根本不必提。

国门一开,建州朝鲜的局势并不就此风平浪静。受益于开放政策的并非是单纯的满人阶层,而是实际经手来往贸易的满人和鲜人上层。保守派满人由此爆发不满,再度蠢蠢欲动。而受英华商货冲击,活不下去的鲜人“汉人”的反意也更为炽热坚定。

正是看到这样的危险,已经清醒的阿桂带着家人,于永和十八年潜逃到了韩国。

在范浦归的海船上回首往日迷梦,阿桂彻悟,满人从来都不是一体的,而离开盛京之后,也再没什么满人了,为了权柄,为了生存,满人早已沦为蛊中毒虫,来来回回厮杀,旧日不复。

不敢继续呆在韩国,更不敢投向中原,万里之外的东洲,也许能成容身葬骨之地吧。

历够了争伐的阿桂这么憧憬着将去的地方,即便照范浦归所说,要沦为戴罪之身,他也无惧了。

海船一路向北,海风渐渐转冷,就在平壤,血雨腥风更让人冷彻心肺。

“太祖靠十三副甲起兵立满洲,真正的满人就是十三副甲的后人!所有冒称满人的野人都该脱掉满人的皮,降为旗人,受满人管领!”

永和十九年五月底,就在阿桂出海前后,以满人正宗自居的保守派满人起兵了,他们不满国门大开,失了跟南蛮敌对到底的大义,当然更不满国门大开,好处却没落到他们手里。因此鼓动驻平壤的城卫军和宫廷禁军起兵反乱,所举旗帜还是血脉论,要整肃满人血脉,铲除那些出身贱族,蛊惑皇上的奸臣宵小。

乱兵主力没进皇宫,反而冲向大学士、军机大臣兼总理大臣高挚的宅邸,这事就有些怪异了。

“朕终于能清除权臣了……”

皇宫里,永和皇帝永琪扶起几位年轻宗室,笑意吟吟。高挚一手遮天,尽揽国门大开后的商货主脉,十八家行商里十六家都是高挚的掌中物。听说还暗中联络阿桂和高起旧部,要握住军权,这十多年来,他打垮了阿桂、高起,怎能再容一个更厉害,更知他根底的高挚?

“我们也是十三副甲的人!”

被乱兵围住的高挚一党惊惶地呼喊着,十三副甲这个说法在血脉论兴起时就出现了。即便同为满人,也要分出贵贱,谁最接近爱新觉罗,谁就最正宗。当年努尔哈赤起兵有十三副甲,除开爱新觉罗氏,谁的祖先当时能着甲,谁自然就更为尊贵。

为了考证具体谁谁着了甲,满人还很是下了一番功夫,引发的争论至今还未平息。

“瓜尔佳氏?你们只是绵甲,我们佟佳氏是铁甲,绵甲一党附从宵小,罪该当诛!”

乱兵的头目义正言辞,让对方哑口无言。没错,十三副甲的考证已经细致到哪家穿铁甲,哪家穿绵甲。身着铁甲,披坚执锐,自然比身着绵甲的更嫡系一分。

“铁甲依然在,满人永不亡!”

其他乱兵举刀高呼,代表满人核心嫡系的一派,向他们心目中背叛满人大义的一方施以正义的制裁。乱刀齐下,片刻间就将那些绵甲派剁为烂肉。

乱兵刚起时,高挚就已不在府邸里了,他匆匆逃到了仁川港,跟大学士诸葛际盛会合。满兵起事的口号是诛杀奸臣小人,高挚是一个,诸葛际盛是另一个。即便往日看不对眼,明争暗斗,现在也不得不抱成一团。

“诸葛先生以为如何?”

“就看高相有无大决心了?”

“什么大决心?”

“入今人世的大决心。”

两人匆匆数语,就将话题引向更为壮阔的惊涛骇浪。

高挚皱眉道:“先生难道还要靠族争论和血脉大义?这一套在开国门时就只剩一层皮了。”

诸葛际盛摇头:“这一套被皇上和满人拿了去,咱们怎能再用呢?”

他变戏法般得从袖笼里掏出一本书:“如今已是今人世,不仅可以虚君,甚至还可无君,只要我们握住更强的大义。”

看着那本封皮写着《人衍资本论》的书,高挚迷惑不解,这书里能有什么大义,可以不靠君王就立起来?

诸葛际盛拈着花白胡子,微微笑道:“大同社讲阶级之争,这阶级就是更强的大义。只要我们代言穷苦人,号召他们推翻君王,豪商,工坊主,所有压迫他们的人,将他们拧为一股绳,如此还需要君王作什么?靠古时法家之道,在这建州朝鲜,建起属于所有受苦之人,不管是满人还是鲜人汉人,他们共有的地上天国,如此……我们自可作无冕之君。”

高挚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这不是白莲之路吗?”

诸葛际盛摇头,拍着这本书道:“这可是来自大英的大义哦,是今人世里的智慧之言,神神叨叨的白莲可远不及它。”

高挚目光变幻,好一阵后,决然道:“说吧,要我怎么做?”

诸葛际盛笑得更灿烂了,高挚自然不知,大同社手里所拿的《大同新义》虽有无数版本,但现在最流行的一个版本,是他跟一帮鲜人儒生完善出来的。

两人上船时,高挚忽有醒悟,看向诸葛际盛的目光颇为深沉:“诸葛先生,先是族争血脉论,再是大同阶级论,怎么觉得你是专门奔着乱这一国来的呢?”

诸葛际盛像是在教诲还未入门的学生:“这不是一回事吗?竖起一个敌人,不跟随我们就有死无生,不跟随我们就不入天堂,族争血脉也好,大同阶级也好,甚至白莲基督也好,都是一样的。只是脉络要与时俱进,苦难之由要换成眼下的对象,救难之道要换成最时兴之学,至于乱这一国……”

他也深沉地回望高挚:“高相你走到今日,与我诸葛有什么差别呢,最终我们都只求一个东西……”

久久之后,高挚才缓缓点头,道出两个字:“权柄。”

第一千零一十章 北洋巡礼

建州朝鲜的鼎沸之势并未波及海参崴,相反,正因为有海参崴的存在,大同社的鲜汉义军才没被彻底剿灭。也因为有这样一个泄洪口,建州朝鲜才能一直护住锅底。

经过年燕和英华二三十年经营,海参崴已成为一座繁华海港,人口超过三十万,是中北洋的贸易中枢,辽东的毛皮、木材以及人参等药材以此为出口销往各地。来自国中其他地域乃至日韩的各色商货则以此为入口,销往开发中的辽东各地。

范浦归来海参崴的目的不是为补给,而是查看东洲公司的业务,督促煤站建设,顺带给亲友捎带一些上等毛皮。他走北线回程的目的就如之前对通事院所言那般,是要建起一条可容蒸汽船通行的海路。

范浦归在这里不仅收获了毛皮,还多了几十个鲜人契奴,加上十户罗刹奴。鲜人契奴都是从建州朝鲜逃出来的,英华自不会给这些人国籍。这些人要么缩在阴影中,为海参崴的繁华背负最肮脏最低贱的工作,要么卖身投奔海外。尽管跟英华移民不同,他们中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可能还清债务,但终究是个活命的去处。

而所谓罗刹奴,其实是哥萨克人。二十年前,年燕攻罗刹,俘获了不少定居于尼布楚等地的哥萨克人,被迁到兴凯湖和海参崴一带居住。

原本这些哥萨克人不过百来户,英华复辽东时,盛京满人裂作三支,除了入朝鲜的一支主脉外,班第一支北退,兆惠和年富一支东奔。东奔这一支不仅将这些哥萨克人当作农奴驱策,还与黑龙江上游各据点的哥萨克人发生冲突。

此时英华在北海、唐努乌梁海以及西域的扩张,已经截断了俄罗斯殖民西伯利亚的大动脉。俄罗斯更为欧洲本土以及中亚局势的骤变而心悸不已,哪来功夫关心西伯利亚。西伯利亚的殖民据点都收缩到了叶赛尼亚河的中下游以及勒拿河流域,原本设立的东西伯利亚督军也撤销了,分散在东西伯利亚南面的哥萨克移民更无心也无力照顾,任其自生自灭。

兆惠和年富这支被称为“东满”的势力不过是残匪余寇,但仗着火器先进,还跟野女真诸部关系紧密,很快就征服了这些哥萨克人,“罗刹奴”扩充到四五百户,全被安置在兴凯湖一带当农奴。

东满在黑龙江流域的统治极其短暂,在英华以民间镖局为主的辽东剿匪大势下,野女真也纷纷倒戈,这支满人被驱赶到更东面的荒僻之地,留下的这些罗刹奴也归于英华统治。但不管是辽东大都护府,还是辽东人,都没还他们自由的仁善之心。到圣道四十三年,辽东罗刹奴的第二代已经成人,这帮总数接近万人的异族,也成为辽东当局的头痛之源。

鼓励各殖民地公司吸纳罗刹奴,将其分拆迁移,最终融入华夏,这是当局处置罗刹奴的大方针。在这个大方针下,范浦归几乎是被强行摊派了十户罗刹奴。出乎他的意料,罗刹奴对移民海外毫无抵触,对他们来说,早年既然能为讨口饭吃而穿越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现在飘扬过海得更好的日子,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范浦归满肚子抱怨地接收了这些罗刹奴,而当他挑出了两个金发碧眼的罗刹妹时,怨气也烟消云散。从海参崴到燕京的两天半行程里,他都躲在船舱里,饱尝了罗刹妹的滋味。

燕京,大燕国的都城,在另一个位面里被称呼为北海道,是燕国所领虾夷大岛的两大城市之一。跟海参崴的繁华相比,这里更充盈着一股混沌的活力。

“光怪陆离……”

海船入港,范浦归扫视这座城市,有了这样的第一印象。

既有英华流行的挑檐高楼,又有日本的类唐殿堂,密密麻麻的简陋民居杂乱铺开,其间夹杂着座座金碧辉煌的建筑。既有佛寺、神社,也有天庙。被一层淡淡烟雾罩住,竟然有一丝海外仙山的缥缈感觉。

码头上的劳力大多穿着套头号褂,缀着小辫子,来往行人却又多是华夏衣冠。工头和管事动不动就九十度鞠躬,嗨嗨作声,一看就知是日本人。挑担叫卖的货郎顶着朝鲜人惯戴的斗笠,倚在小街上的流莺又多穿着齐胸唐裙,露出白花花胸脯,正是鲜女打扮。

“什么人都有,什么行当都有,在这中北洋,燕京就是找乐子的地方,范少爷若是想放松放松,这燕京就来对了。”

东洲公司驻燕京管事殷勤地为范浦归介绍着,风月之所就不说了,不像辽东乃至英华国内,风月场所都受严苛管制,燕京满地都是,鲜女、满女、日本女都有,想尝尝来自辽东深山里的“野味”也没问题,物美价廉,式样繁多。

博彩更是燕京一大乐趣,英华对博彩管得更严,不仅朝廷有管制令,受风气影响,各个地方也出台了各自的限制措施。可在燕京,博彩毫无限制,满街都是筹码牌九声,人人鼓噪,一掷千金却毫不变色。

燕京还有个别名叫“烟京”,范浦归在港口看到的薄雾,就来自燕京无数家烟馆。从一百两一管的至尊福寿膏,到一百文的地摊膏,无所不包,贵贱都乐在其中,据说鸦片货源还大多来自建州朝鲜。

其他诸如金银玉石、毛皮珍珠、麝香龙诞香生意,在燕京也格外兴盛,全都是奔着豪奢富贵之欲而去的。而管事开列出一长串上等海鲜馆子的菜单,鲸肉不过是其中极普通的食材,更让范浦归直吞唾沫。

看看菜单里动辄几十上百两的价码,范浦归感慨道:“就算百万巨室,怕也能在这里败掉,这燕国人心污秽到这种地步,年斌就不管?”

管事附和道:“大燕就是个大市集,年斌埋头挣钱,可不管什么圣贤大义。”

记起了燕国的背景,范浦归很是不解:“年家不是靠一帮腐儒建起的国么,当年咱们收海参崴时,还有所谓的三百义儒跟他飘扬过海,要建圣贤之国呢,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管事鄙夷地道:“三百义儒?现在都成三百大东主了,这些生意都是他们鼓捣出来的,心眼一个比一个烂!寻常人都想不到的挣钱门路,偏偏就他们能挖出来。就说福寿膏,他们竟然能蛊惑私塾学堂的小孩子吃什么‘进学烟’,不是天庙和咱们国中学社鼓噪,逼得年斌下令严禁,怕二十年后,燕国已经成烟鬼国了。可就照着眼下这样子看,这燕国的人,一生下来,就要被那三百东主压榨,到死骨头都得给他们留下油花……”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在港口附近的街道上,沿路无数青楼妈妈、烟管赌场少爷招呼,见是东洲公司的人,叫唤得更热情起劲了,却不敢如招揽其他人那般涌上来抱臂拉腿。

听管事说,年斌带着不愿接受英华统治的汉人占了虾夷,开初两三年还老老实实种地通商,可随着燕国所处虾夷的特殊性不断凸显,商贸来往越来越兴盛,再难守住什么旧世大义,裤子脱到底,干净利落地只求得利。

燕国夹在英华、日本、韩国以及建州朝鲜之间,就成了藏污纳垢的极乐之地。年斌与管治一国的儒生们面上高举孔圣程朱大义,实际却奉行唯利之策。不仅纵容百业,也吸纳了无数龙蛇之辈。

“日本的黑龙会把持着劳力生意,韩国的双星党把持着货郎生意,小烟馆多是建州朝鲜人开的,大烟馆多是宁古塔帮汉人开的,赌场和青楼生意也各分地界,背后自然是年家和那三百义儒们分头把持……整个燕京,乃至整个燕国,根本就是个大江湖。”

管事既有唏嘘,也有傲意:“不过年斌绝不敢轻视咱们东洲公司,范少爷要见他,他那个皇帝也得屈尊纡贵,扫榻相迎,他自己都清楚那龙椅是圣道爷赏的。见着了可别吃惊,那家伙胖得不成人形了。”

范浦归当然要见年斌,能得年斌的关注,在港口开设煤站也该顺畅得多。

正在寻思该给年斌送什么礼时,前方一家赌场门口,一个中年人跌跌撞撞冲了出来,此人博冠长衫,魏晋古风盎然。他朝背后追出来的人呼喝道:“嵇某是闲士,闲士怎么会出千呢?风雅之趣而已,尔等小人,俗不可耐!”

此人醉眼迷蒙,摇摇晃晃,挥袖道:“来人!磨墨!少尔等多少赌资,嵇某作诗以偿!”

赌场打手正呲目咧嘴地卷袖子,又冲出掌柜模样的人,一面止住打手,一面谄笑着赔罪道:“嵇先生怎会出千呢,是小人等看错了,嵇先生别见怪!那点银子就作酒钱,赠给嵇先生了。只是小的们这馆子太寒酸,再担不起嵇先生的贵气!”

那嵇先生吐着酒气,嘿嘿笑着招摇而走,掌柜还在训打手:“招子放亮点!那是闲社嵇璜嵇先生,他吼一嗓子,大英就能抖三抖!就连咱们大燕的万岁爷都担待不起!”

“哎呀,嵇先生愿留墨宝,我这蠢才,竟然放掉了……”

接着掌柜抽了自己一耳光,拔脚追了上去。

范浦归在一边看着,听到“嵇璜”一名才醒悟过来,闲社的嵇神仙?竟然在这里放浪形骸!?

“是啊,这里能吃鸦片嘛,不过燕京对闲社那帮神仙是又爱又恨,爱的是有闲社一帮人在这里,也能让这大利场沾点仙气,上点场面,买卖闲社诸位神仙的字画在这里也是桩行当呢。恨的是这帮神仙吃饱喝足了,又要挑三拣四,老是替燕国穷苦人打抱不平,还在咱们大英报纸上讲燕国桩桩人心沦丧之事。天庙和闲社,就是燕国两大害。可上到年斌,下到这些掌柜打手,也只能干瞪眼看着,绝不敢对他们无礼。”

范浦归愣了好半天,忽然笑出了声:“这燕国,最初不是宣称咱们大英人人逐利,道德沦丧,才另成一国的么?可看他们现在的模样,不就是最初他们口口声声所讨伐的沦丧之世么?”

管事深有感慨地道:“燕国的私塾官学里教的,科举考的也还是四书五经,年斌跟那帮义儒们还成天鼓捣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大家都已经不当回事了。那些东西丢掉了,又不敢立咱们大英的东西,心里自然啥都没顾忌了。”

越想越觉得这燕国让人作呕,范浦归也没了见年斌的心思,反正他也不敢怠慢东洲公司的要求,交代了管事后,就继续扬帆启程了。

又是两日,海船再次靠岸,停泊处只是简陋栈桥,岸上不是什么港口城市,就是一座大渔村。

“老爷吉祥……”

码头拖着小辫的汉子娴熟地打千请安,口音还带着明显的京片子。没错,这里是满人之地,兆惠和年富所领的东满就散居在此。这里也是一座海岛,就在虾夷之北,明时称为苦夷,辽东民间称为黑龙屿。

兆惠与年富拥立同治皇帝,另立满洲国,在这里苟延残喘。英华除了坚决不承认其国,同时强调苦夷乃英华自古领有之地外,也没再继续凌迫逼压。这个东满,跟跑到勒拿河上游,跟罗刹人争生存之地的北满都差不多,不到十万人口,就靠渔猎勉强维生,早没了威胁英华的力量。

这两帮满人的核心是被英华列为必杀的武卫军官兵,因此即便生活苦寒,都不敢向英华输诚。但十多年下来,私下的贸易来往也渐渐兴盛。东洲公司将这处名为靺鞨港的小港设为北线补给点之一,也要在这里建设一处煤站。

“年王爷啊,病故了……”

范浦归随口问到东满政局,那满人小心翼翼地回答,看来不是什么病故,而是又一场权争。实际上,这两人能合作到现在才作生死决,已经让范浦归很意外了。

这意外也只是淡淡的,对范浦归来说,区区几万龟缩在这苦寒荒岛的满人,就如草芥一般微不足道。你看,仅仅只是代表东洲公司在这里开设煤站,未来通了蒸汽船,一年最多也就两三艘船停港,这里的满人就当作举“国”大事来办。甚至还出动“礼部侍郎”来接待他,就知道这帮人过得有多窘迫了。待这里老一辈的武卫军死绝后,大英勾勾手指,这里的满人怕就会痛哭流涕,哭喊着要回归华夏。

下一站是罗白港……

海船继续启航,前方目的地是他叔叔罗五桂当年从罗刹人手中夺来的罗白港,由这个名字,范浦归想到了白令。那家伙本就是个没节操的老外,从丹麦投到罗刹,为的只是一展航海之长。被罗五桂抓了后,干脆投身英华海军,满地球乱转。是英华第二个完成环球航行的航海家。极北冰洋去过,极南冰陆也去过,可惜在绘制极南冰陆的冒险中殉难,英华还追赠了海军上将军衔。

罗白港一直是北洋舰队值守的军港,加上软硬兼施弄去的民人,也不过千人左右。范浦归要在罗白港建煤站,可要克服不少障碍。可他没有灰心,他还盘算着在连接东洲和中洲的冰洋岛链上找处中转港口,这样北线就能连接起来,蒸汽船也能畅通无阻了。

他在国内已找了探索公司,详细勘察冰洋岛链,确定地点后,再找东满人或者燕人,让他们发遣罪囚,建起一个小港,这是他的谋划。

“到那时,蒸汽船只须二十天,就能从东京跑到梁州,东洲与中洲再不是遥不可及!背靠本土,东洲必将兴盛!华夏就算不能尽占东洲,也能牢牢在东洲扎根!”

碧海蓝天下,思及故乡,范浦归心驰神摇,就觉未来如脚下海船破浪,虽有浩瀚无尽的海洋横亘,陆地却真切立在前方。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大争之世

范浦归这艘满载排水量达两千四百吨,相当于旧时四千料的终极风帆大海船驶入梁正道海峡(另一个位面的富卡海峡和乔治亚海峡),抵达梁州港,已是圣道四十三年六月下旬。

梁州之名来自梁正道,此人本是山东渔民,年少时还曾是年羹尧在山东纠合的海盗头目之一。英华北伐,他改名“正道”,以示金盆洗手之心,靠着航海之长,在山东海巡里服役。

英华殖民风潮大起,梁正道不甘寂寞,也组织起探索公司,买了海军淘汰下来的旧海鲤船,接北洋公司和北洋舰队的活,奔波于北洋各处海域。

南洲和东洲发现金山的消息传开,国中殖民之潮再度高涨,绝大多数移民和探索公司都朝南洋去了,梁正道却把目光盯在了东洲。将探索公司转为贸易公司,载运移民和商货来往东洲与本土之间,成为浦州的亲密合作伙伴。

置身这股殖民浪潮,心气炽热的梁正道觉得这么跑商,就只能留下钱财,留不下名声,更不是百年基业。他以范四海为榜样,毅然转卖了贸易公司,组织一帮老伙计探索浦洲以北的土地,想在东洲开辟新的殖民地。

那时范四海还在世,对梁正道颇为看重,全力支持他的行动,不仅入股他的公司,还通过浦八朗的关系,动员黎人相助。

圣道三十二年,梁正道将浦洲以北一千多公里处的大海峡探索完毕,发现这里虽有些偏北,但群山环抱,气候温和,几处靠海平原特别适宜垦殖,周围土人也不多,另一桩大好处是,走北线的话,离本土更近。于是他在梁氏海峡前端北海岸的一处平原立下了据点,而这里正是另一个位面加拿大不列颠省的省府维多利亚,温哥华就在东北一百公里处,西雅图在南面一百二十公里处。

依照谁建殖民地谁就享有命名权的法文,梁正道将此地命名为梁州。而发展梁州的脉络,则有他山东老家的资源,加上梁州本地的物产支撑。

梁州林木茂盛,所产橡木是造船的头等用材,虽不如美洲东海岸以及三大湖区多,却是东洲所踞之地少有的富林。

梁正道从山东招揽了大批船匠,此时船匠在英华可是炙手可热的行当,但重金在前,还有百亩沃土,诸多免税条款,乃至船厂干股,加上老乡关系,梁正道还是拉起了一支造船队伍。

依靠造船业,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梁州就从一个几百人的小村落发展为有三四万人口的海港。圣道四十年时,这里还发现了金矿,但对梁州来说,这不过是锦上添花,英华海外殖民地处处都有金矿,大家都已经麻木了。

梁州造船业此时已享有盛名,不仅东洲公司在这里造中小商船,海军也将这里列为造舰之地,大洋舰队的不少辅助船只,乃至小型战舰都出自这里。对走北线跨洲航行的海船来说,梁州更是补给和维修的要地。

已年过五旬的梁正道来到码头,亲自迎接范浦归,不仅是为范梁两家交情,浦州梁州两地贸易,还冲着范浦归带来的货物。

“两千枝三十年式步枪,手雷两万枚。四门四斤炮,十门六斤飞天炮,线膛炮?梁叔,这些枪炮足以武装整个梁州的义勇了,船上的四门线膛炮是给唐州的。”

范浦归从本土运来了大批军火,看着一箱箱枪弹从船上运下来,梁正道兴奋地搓着手,犹不满足道:“分一门不行么?不列颠和法兰西佬在东面打得不亦乐乎,我们的探索队也跟白鬼撞过面,难说什么时候白鬼就要上门来抢地盘。”

范浦归出身通事学院,在本土通事院里还见过全球殖民形势图,听梁正道这话,噗嗤笑道:“梁叔你这借口也太没边了,那两帮白鬼的战争跟咱们还隔着绵延群山和一个大草原,拿中洲作比较,不列颠的十三州在建州朝鲜,法兰西的地盘在河北,咱们梁州在天山……”

梁正道脸皮很厚,依旧笑着:“他们不找上门来,不等于咱们不找上门去嘛。”

这个脸上刻满了海风侵蚀痕迹的汉子昂首环视,东面南面是海,北面西面是山,山海间蕴着浓浓的沧莽古意,那是千万年来都未曾有过人世烟火的寂寥,可随着脚下港口,以及港口之外,红墙黑瓦绵延不绝延展开,这沧莽一分分黯淡。城市之外,被整齐田垄分割的块块田地,以及正在耕作的人牛,更描绘着一副人世盛卷。

“这是上天所赐之地!就等着身负天命之人来取。我们大英代华夏而得天命,怎么能坐视这样的空白之地,被那些白鬼轻而易举夺走呢?十三啊,你爷爷对我说过,我们来东洲,不仅是为自己的富贵基业,为东洲人求富贵,还是为国家拓土谋利……”

梁正道脸上泛着红光,那是投身于崇高事业的自豪,他向东伸展手臂,摊开手掌,似乎要将那里的平原、群山尽握手中。

“在中洲本土,一亩地一间房就已是一笔小财,可在这里,一亩地算什么?一草而已,一顷都不放在心上!我派的探索队向北向东走了千里,这几年踏遍方圆百万里山水,除了零零星星没开化的黎人,就再没谁染指。直到踏上了东面的大湖湖畔,才撞上大批黎人和欧罗巴的白鬼。”

“十三你是学通事出身的,应该知道,欧罗巴的白鬼仗着先来,随手一划,未来足以容千万人的土地就是他们的了。这样的土地,已经不是简单的百年基业,而是决定三百年乃至五百年气运的财富。这财富就在我们眼前,我们不争,以后子孙们要掘我们的坟!”

梁正道看向范浦归:“十三,会不会觉得梁叔太贪?”

梁正道的眼光显然已经超脱于梁州,超脱于一个简单的殖民大阀。不仅有他,还有浦洲范四海范六溪,还有唐州唐定。跟南洋殖民众阀相比,东洲三阀眼光更开阔,而跟南洲殖民众阀相比,东洲三阀又多出了忧患意识,显得更好斗更激进。

范浦归摇头笑道:“梁叔,若我道出心中之志,怕要轮到你说我贪了,再跟通事院我那些师长相比……咱们不过是小巫而已。”

梁正道的思想是纯正的天命王道派,在这个时代,放眼寰宇,经营殖民事业的人,大多都怀着这般思想。对他们来说,个人财富和名声都已不能满足他们的野心,他们下意识地把自己当作天命华夏的代言人,要在海外之地拓土谋利。而激发他们雄心壮志的前辈先例,则是天庙《圣经》所描述的炎黄拓土立业之绩。

上古时代,诸姓封国,垦殖他乡,最终拓出雄霸中洲的偌大华夏。如今华夏放眼寰宇,似乎又重回当日盛景。如此大争之世,每一个心怀天下的能者自是热血沸腾,全身心投入到大争之潮中。

这些殖民大阀当然不是求自建一国,他们也建不起来。先不说华夏大义归于大英,没有本土产业、人口、来往贸易、乃至天庙、官府和军队,殖民地都难以维持。再加上天人大义下,民人自利的背景,这个时代的英华有能之人,对旧世帝王之业也再不感兴趣。有天命华夏这条彰名立业的大道在,谁去回首那朽烂旧途?

范浦归虽是汉黎混血,但不管是自己,还是他人,从来都将他视为华夏本族,这样的情结,对比梁正道,他只会多,绝不会少。

正在感慨,梁正道摊开的手掌朝范浦归眼前一放:“光想是不行的,还得有本事拿到,所以,至少一门……”

范浦归苦笑,老滑头,等在这呢。

梁州在东洲终究是偏隅之地,就连黎人都很少遇到,范浦归以特惠价转卖给梁正道的军械,不仅足以保障梁州,还能支撑起武装探索队向东拓土,因此梁正道还是没拿到两寸炮,范浦归以两门四斤炮补偿。

回到浦州已是七月初,船入浦州湾,看到南面的城市又扩展了一小圈,东面甚至北面都已立起层层叠叠屋舍,范浦归心中不仅满盈着归乡感动,更因故乡的变化日新月异而自豪。

浦州立业已有三十来年,从最初几百人到现在十多万,其间艰辛一言难尽。范家固然呕心沥血,皇帝以及国家的大力支持更是关键。

这三十来年,浦州在粮食、畜牧、棉麻、酿酒等行业上已打下坚实基础,这也是梁州和唐州能迅速崛起的大背景:浦州的麦子和麻衣,可以保障最基本的吃穿。

之后浦州发现大金矿,吸引来了不少移民,但跟南洲的楚州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楚州在不到二十年里,就从几百人发展到将近二十万,浦洲现在也不过十二万人。

原因也简单,楚州邻居众多,沿途一路殖民地,商贸来往频繁,而浦州孤零零毫无依凭。同时土著在整个南洲几乎可以忽略,没安全之忧,不像浦州,还得跟黎人相处。听说欧罗巴人就在东洲之东,势力强盛,移民自然乐意选择与世无争的南洲。

不过范浦归却信心百倍,他确定未来十年里,来浦州乃至整个东洲的移民会源源不断,十倍于过往。这信心来自通事院师长对寰宇大战之势的介绍,以及确认通过黎人建国,暗中插手东洲,拓土争利的东洲策略。

更直接的前景来自国中现状,大建铁道,大兴土木水利,同时还要在黄河一带大搞还田于林工程,失地民人猛增。加上纺织等业不断兴起,江南岭南等人口稠密地区,靠旧日耕织过活,不愿也难以转入新业的民人也难以计数。

政事堂正酝酿着主动推动新一波移民大潮,共和会与同盟会结党后,其宣传的施政纲要里,也将移民作为平抑国中矛盾,救助贫苦民人的主要手段。结合国家的东洲策略,将移民更多导向东洲就是必然之举。

码头上,他的父亲范六溪和东洲总督、东洲都护等人一同迎接,不仅是欢迎他范浦归本人,了解朝廷东洲策略之心更为急切。

“宰相推选?院事们自个鼓捣去吧。东洲是特殊之地,陛下、军部和通事院都盯着咱们呢,派庄将军过来就是明证。不管宰相是谁,都无足轻重。”

如范浦归所想那般,范六溪和东洲官员们不怎么关心宰相人选。袁世泰出身军界,周煌关注华夏一体,对东洲而言,都没太大差别。

东洲还是个混合体,东洲公司的前身是皇帝所建的大洋公司,经营东洲与本土和新西班牙之间的商贸事务。浦州立稳脚跟后,大洋公司就放开了垄断权,与范四海合股,变为投资公司,浦州、梁州和唐州这三家殖民公司,以及民间诸多产业,例如金矿、工坊都有东洲公司的股份。

原本是范四海主掌东洲公司,范四海辞世后,范六溪接掌。范六溪在东洲乃至浦州的官府里没有一官半职,但作为东洲诸多产业的东主代表,他几乎是东洲的无冕总督。他在东洲两院兼任东西院总事,也大异于中洲本土之制。

这样的权力架构当然只是过渡,圣道三十三年设立东洲总督,圣道三十七建东洲都护府,都是将东洲逐步纳入国家体制的举措,当然,未来殖民公司该怎样改制,有东洲公司前例在,大家心里也有底。若干年后,融各家殖民公司为一体的东洲财团就源自于此。

作为东洲产业代表,以及东洲本地人,范六溪对拓土谋划的热心,比儿子更为炽热,也更着眼于实际。

“红衣就来一个师,还不能越界?你已雇了仆兵和镖局?很好,朝廷虽不出面,可已经给了咱们最大支持,若是不抓住不列颠和法兰西人对战这个机会,越过东面大山,那就真是丢脸了。”

听到儿子带来的消息,范六溪欣慰之余,战意也升了起来。

“可现在大家有争论,到底是着眼于黎人建国,还是跟西班牙人干一仗。”

接着范六溪道出了东洲形势,英华在东洲并不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不列颠和法兰西在东海岸对砍时,英华东洲领土南面也起了烽火。

“这事实际是唐州人先挑起来的,不过咱们当然不能自认理亏……”

范六溪说到了唐州,唐州建得比梁州还早,来自广东香山的唐定出身贫寒,却心志远大,不安于现状。当过红衣,作过官,干过院事,总觉得一身抱负难以施展。若是在乱世,难说会是个独霸一方的枭雄,甚至会如当年的朱一贵杜君英一般,立起帝王之业。可在放眼寰宇的英华新世,他就有了一展抱负的新选择。

靠着东洲公司的扶持,唐定在浦州以南建起了殖民地,短短十多年里也吸纳了两三万人口。选在靠近西班牙下加利福尼亚的南方,也就是另一个位面的洛杉矶立业,也证明唐定这个人冲劲十足。此处气候更暖和,还跟物产更丰的西班牙人领地相接,不仅便利贸易,还能靠着丰富的原料,建起各项产业,当然,风险也是巨大的。

新西班牙下加利福尼亚乃至北方行省的野牛和羚羊捕猎业迅速崛起,背景正是唐州建起了皮革业,以往英华与新西班牙的走私贸易还要在海上进行,现在有了唐州这个据点,规模也迅速扩大。

唐州很快就成了新西班牙当地人的爱恨之地,以及西班牙王室的眼中钉。

当英华铁甲蒸汽舰队向法兰西地中海军开炮时,依照法兰西和西班牙之前的防御同盟条约,英华也与西班牙处于战争状态。

西班牙的宣战令还没到新西班牙总督的手里,唐州的野牛捕猎队早就跟新西班牙人干上了。一方是服务于唐州的黎人部落,一方是效忠于西班牙的印第安人,双方还各混有华人和西班牙人头目,元月时,发生在上加利福尼亚沙漠绿洲里的小小争端,很快就升级为大规模冲突,黎人和印第安人死伤上百,华人和西班牙人也各自流了不少宝贵的血。

西班牙人花了三个月时间,将抗议书送到唐州,同时黎人也送来了一些敌对部落开始集结,准备对唐州发起攻击的消息。据说西班牙人将唐州描述为一个黄金之城,允诺将派兵跟那些印第安部族联手,搞一场大抢劫。

加上英华介入寰宇之战的背景,唐州即将面对新西班牙的攻击。范浦归还没回来前,东洲上层已经在战略方向有了争论:是把精力都放在唐州呢,还是只在唐州防守,而将扶持黎人建国,介入东洲之东那场大战作为主要工作。不管是人手还是物资,东洲都很有限,只能二选一。

消化了东洲现状,范浦归毫不犹豫地道:“为什么只能二选一?我们有足够的力量两方并进!”

众人愕然,范浦归微微笑着,开始推演前景:“西班牙人要动手,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等他们集结大队,庄将军也该带着一师红衣到了。再加上大洋舰队,唐州绝对安全。我甚至相信,借这个由头,庄将军乃至通事院都会说服总帅部继续增兵,狠狠收拾西班牙人。”

“所以呢,唐州完全可以交给朝廷,咱们就盯住了东面。只要克服东面重重大山的阻碍,将军械物资送到大草原上,让舅舅领着黎人,哪怕只是在大草原的一角立起一国,站住脚跟,就能背靠着咱们,源源不断吸纳其他黎人……”

范浦归将之前通事院师长们所作的内外推演一一道来,范六溪等人听得心神摇曳,只要国家重视东洲,伸过来的手加重一分力度,他们在东洲就能任意驰骋,偌大功业就在眼前!

“待黎人建国时,将我们与大草原之间的重重群山,全划入我们英华。再有黎人之国为依凭,未来可进可退,我们英华在东洲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范浦归一番话落定,范六溪似乎能感觉到血管里血液正在汩汩涌动。

“陛下有言,寰宇正是大争之局,奠定华夏未来之世的功业,就在我们这些人手中!”

范浦归眼中星光点点,而周围也是一片极力压制的急促呼吸声。

范六溪拍案而起:“跃马大草原,勒石老人河,就在今朝!”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寰宇新世之心

来到浦州已一个月,化名章诚的阿桂终于拿到了“戴罪立功满人证”,从近于监狱的封闭居住区搬了出来,自购了一处农庄,在这里休养生息。

除了改汉姓外,十五以上,六十以下的满人男女都要承担义务劳役,每年一个月,为期十年,同时还得定期参加基层公所组织的天人大义讲训,忏悔自新,行止也必须报备公所,十年内不得兴办、参股公司,不得交易股票期货,购置地产屋舍也不得超过额定标准。七十以上的劳役由家中男女分摊,十五以下的不涉,但不允许满人自设学堂,必须入公办蒙学小学。

这是大判廷对满人族群的集体惩罚,而对满人官吏、将兵、各旗佐领以上贵族,还要另案单独审理。大判廷的满人审判延续近二十年,案牍充栋,才清理完乾隆嘉庆时期的乱民案,道光时期的团结拳案只审结了一小部分,再算上一直在回溯的满清入中原的各项屠杀、文祸,所谓“百年审判”还真不是虚词。

每个成年满人都要承担的集体惩罚也不是僵硬不化的,不仅依照满人自身所长给予各种选择,各地也会依照地方所需开列变通选项。

马术精的可以当车夫、驿卒,识字的可以给官府充当文办吏员,甚至懂满文的满人士子还可以入国史馆,协助整理满文老档,女人则多去医护慈善事业作工,这些工作都可以充抵劳役,还有一些补贴。虽然所得不能跟“正式工”相比,但总比每年一个月,男人搬砖砸石,修路造桥,女人洗衣做饭伺候人体面多了。在辽东,就有不少满人自愿接受发遣,当向导和牙人,协助镖局和军方探查深山老林里的地势人情。

在百业待兴的东洲也有不少满人,当地对这些人的使用方针更倾向于各尽所长。阿桂选择了当蒙学助教,也就是不享受夫子待遇的夫子。当然,蒙学自会严密监视他的教学,绝不会容许他如本土北方某些腐儒夫子一样,借机宣讲《康熙圣训》一类的东西。

阿桂的三个妻妾入了育婴所,两个儿子入了义勇当辅兵,小女儿入了蒙学,看似一家人都严密置于官府掌控之下,阿桂还得一旬教学九天,一月去一次乡公所满人事务处报备行至,一季度参加一次满人自新宣讲会,可看看自家那一顷田地和三进小院,以及一家人日日都能聚首,乡亲邻里也热络来往,没什么仇恨鄙视之心,阿桂就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如范浦归所言,东洲没有兴趣深挖满人背景,只比照大判廷通行法文办事。阿桂编造的来历已载于籍档,除非有人从建州朝鲜一路追查到韩国,再跨洋查到东洲,或者他自己吐出实情,否则没人相信,那个中兴大清的武卫军将领,末代满人英雄,没在建州朝鲜的权争中亡故,而是遁到了东洲隐世。

话又说回来,就算阿桂自己说出身份,估计也不敢有人相信。范浦归当初收容他时,压根就没想过这个可能性。

八月将至,下午四时,艳阳正灼人。蒙学课毕,阿桂牵着自己七岁的小女儿出了校舍,准备回家。他家就在浦洲城南三十里处的白狼乡,乡里有三百来户农人,每户都是拥有一两顷田的农庄主。乡里通往浦洲城的大道边成了乡人集会之地,来自浦州城中的商人在这里收购农庄作物和牲畜,一些家眷以及小买卖人立起摊子,售卖百货杂物,乡公所和蒙学、天庙等设施也都在这里,汇成一个混杂着宁静和热闹的小城镇。

因乡得名,这里就叫白狼集。白狼一名还源于当初这里有狼群出没,在集子中心那座山坡下的狼穴里,还掏出了一窝白狼崽。现在白狼在浦州虎豹馆里养老,狼穴所在的山坡也建起了天庙。

阿桂的家在白狼集西面十里处,背靠大山,爬上山巅,就能望见无尽大海,让阿桂一家非常满意。这处农庄的旧主得了金矿的份子,迁到浦洲湾东面,另开了一座十多顷的农庄,这里疏于打理,以八十两的“高价”,连田带屋子卖给了阿桂,当时阿桂惊得还以为遇上了骗子。

八十两……在本土别说买一顷田,能买下那三进小院里的一进就算是捡便宜了。过契的乡商正说这已是白狼乡最贵的一处产业,只论一顷田的话,就算是熟田,也卖不到三十两,阿桂才明白范浦归对他说的“人最贵,地最贱”是个什么情形。

离家十里,阿桂当然不会走着回去,学舍门侧就是一座马厩,牵了自己那匹膘肥体壮的坐骑,将女儿抱上马鞍,再娴熟地踏镫上马。父女俩朝正走向“校车”的其他学生打了个招呼,策马缓行。

不必用“满人都擅骑术”的幌子遮掩,阿桂对浦洲最满意的一桩事就是:无马不行。整个浦洲虽已有十二万人,可浦洲踞地方圆数十万里,地旷人稀至极。浦洲人的生活工作来往距离往往远至百里,没有马根本就挪不动步。

靠着跟黎人的来往,浦洲乃至整个东洲的养马业很快就发展起来,男女老少都精于骑术,东洲都护府所属的红衣步兵也沾光成了骑兵。阿桂这点骑术,在浦洲已根本不起眼了。

这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之地……

这感觉不止来自山水草木,更来自人物风情。镇子里人马来往不绝,骑士男女都有。男子头裹网巾,身穿箭袖右衽英士装,女子钗簪满头,却也穿着由男装改来的马裙,蹬着绣花马靴,相互欢声笑语,满溢着类似满蒙藏等族的草原游牧之气。

仅仅只是类似而已,亲友相见,男子在马上拱手为礼,开口“兄台、鄙人”,女子扶腰虚福,街上人马虽多,却是左右分道,马避人,人让老幼,秩序井然。汉人之礼与草原之风如此协调地融为一体,令阿桂感慨无限。

“爹爹看!”

小女儿忽然脆声唤着,阿桂转眼看去,一队骑士正奔入集子,身着或鲜红或浅蓝制服,头戴宽檐草帽,帽顶飘着绚丽锦羽,搭配一身长短火枪,看上去煞是威武亮丽。

看衣色该是红衣领着义勇作训,身着浅蓝制服的义勇个个神采勃发,像是得了什么大喜事。这些义勇多是黄肤汉人,还夹着不少棕肤黎人,而那些看上去就像是晒黑了的汉人,多半还是汉黎混血,就像范浦归一样。

范浦归跟阿桂大略讲过东洲人情,眼下东洲二十万当地人里,还包括两三万黎人以及汉黎混血儿。依附东洲的十多万黎人,也多是会讲华语的“熟黎”,随时都能入英华国籍。只是有黎人建国这一步方略在,才没有尽数并入。而融入东洲的黎人,不是驯养马匹,就是从军服役,义勇里自然能见到黎人身影。

“是哥哥!大哥和二哥!”

阿桂正下意识地以棋手思维审视英华东洲方略,女儿又唤了起来,再一看,他两个儿子正在队伍里,提缰扶帽,左顾右盼,自得满满。

儿子不是只每年当一月辅兵吗,这是要干什么?

阿桂大惊,朝儿子招手,两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却猛打眼色,故作不理。阿桂策马靠过去,想当面质问,领头红衣军官看过来,赶紧止步低头。

“要打仗了啊,义勇现在都日日开训,多半要调去唐州……”

“唐州关咱们什么事?离着两三千里呢。”

“关咱们什么事?你这人真是没心没肺!都是华夏同胞,都是东洲儿女,怎能坐视不管?”

“我、我只是说太远,咱们使不上力嘛……”

“可不止唐州的事,我舅子在都护府里办事,他说了,眼下正是寰宇大战,咱们已经跟南面西班牙人在欧罗巴干上了,东洲东面的不列颠人跟法兰西人也干上了,东洲还能置身事外?”

“照我的意思,就该大打一场!咱们携手黎人,把什么西班牙人、不列颠人和法兰西人全赶跑!上下东洲都握在咱们手里!人人跑马圈地,到时候累死马都巡不完自己的田地!”

“你倒是想得美,现在不也是跑马圈地?靠你孙子也种不完这么多田地!”

“谁会嫌地多?不为咱们自己,也是为后世子孙挣基业嘛。”

民人们让开道路,目送骑士们远去,议论纷纷,听得阿桂也心绪翻腾。来东洲这一路,也听范浦归说到过寰宇大战,当时没觉跟东洲,跟自己有多大关系,现在看来,到了万里之遥的海外,依旧没办法置身事外。

这大英是得了失心疯么,满世界开战啊!到底是为什么?拓土?看看浦州,几乎就是一人一顷田,都还不满足!?

转念一想,更觉诧异,不仅是这大英朝廷想着拓土,就连这里的民人,也满脑子打仗拓土,这还是就埋头种地,抱着媳妇和娃,一心过小日子的汉人?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阿桂这么感慨着,策马行过集子中心的天庙,又听女儿道:“怎么换了个爷爷,祭祀叔叔呢?”

若是在旧时,阿桂定会觉得女儿聒噪。可在这东洲,他发现小孩子都是活泼跳脱的性子,教育上男女也没什么区别。再加上女儿是家中唯一没有身负满人罪责之人,未来有什么变故,全家还得指望她,对女儿也不再以什么妇训女德管束。

因此阿桂没训女儿,而是朝天庙看去,这一眼看去,就再挪不开了。

天庙门口立着一个仙风道骨的麻袍老者,手握一本厚厚书典,不知是《圣经》还是《圣律》,正向民人作着解释。

“老儿李应金,自浦州天庙而来,今日起白狼集天庙就由老儿主持,若有任何疑难困苦,都可以来找老儿。天庙德人助人,每一个同胞都不会无视不理。”

李应金……你该叫金允礼,不,该叫爱新觉罗·允礼!

阿桂心中立时卷起一股惊涛骇浪,这老者不正是康熙的十七阿哥,果亲王允礼么!?当年允礼随他们入建州朝鲜,虽与世无争,就搞自己的诗文音律,可还是被他和高起视为宗室一党的核心成员。永和亲政,爱新觉罗宗室败灭,允礼外逃,他还以为逃到了韩国或者燕国,没想到,竟然也来了东洲,还成了天庙祭祀!?

已六十多岁的允礼感应有异,看向阿桂,也呆住了。尽管两人剪了辫子,换了汉衣,可相交多年,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眼神刹那来回,恍若度了一世,允礼淡淡一笑,朝阿桂作揖道:“东洲虽远,犹在华夏,得见故人,我心甚慰……”

允礼再道:“不知故人你是否在此结过根?若未的话,老儿愿帮你在根墙上留下一名。”

阿桂极力压制着自己心中的翻腾,淡淡道:“我不信天庙这一套,而且我叫章诚,这个名字,留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他策马就走,允礼的话语依旧飘入耳中:“你不信,上天依旧在,你不信,你和你的儿孙也将归入华夏,共为同胞。什么名字并不重要,关键是你的根已经在这里了。”

神叨叨的家伙!就靠着这一套混过了勘察,真是有你的!

阿桂百味杂陈,暗自骂着。他虽避难海外,却不等于一颗心就投向英华了,他只想作一个隐士,掩盖住身份不止为避祸,也想安安静静过完下辈子。什么天庙,什么大战,他都不想沾染。

出了镇子,策马急行,一路农庄田园,美景也无心看了。路过一处小山头时,设在这里的乡勇训练场里正喧嚣冲天。一帮汉人黎人在教头的带领下打太祖长拳,另一帮汉人黎人正在马场上练套圈,巴掌鼓噪声不绝。

沿途所见,人人都充盈着一股迎接大战的昂扬之气,就算是不可能亲上战场的农夫们,也都畅谈着东洲拓土之事,让阿桂心中越发着慌,置身世外桃源的感觉一分分消失。

天黑时,两个儿子都回来了,不仅头上的锦羽草帽没揭下来,脸上还如黎人那般画满了红红绿绿的条纹,像是两头斑斓野鸡,就等着家人赞扬称美。

“给咱们定的什么满人罪,咱们都认了,可这不意味着咱们丢开了满人本分,自认是这大英国人!你们还想替这大英打仗,难道不知道,你们的爹,二十年前跟这大英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吗!?”

听儿子说东洲都护府新建骑营,吸纳义勇入营,就算是满人,也可入营,而且还能抵罪,阿桂怒意勃发,呵斥着两个儿子。

“你们去了,这庄子不就废了吗?”

正妻避开敏感话题,就只说实际,但这态度也隐隐是对阿桂一心不入英华的抵触。她和阿桂另两个妾在育婴堂作事,对英华这个国家已有几分认同。

“我们可不想当一辈子农夫,再说不是有契奴在吗?”

“是啊,爹你当年驰骋疆场,一身本事,只是没用对地方,如果爹也愿意从军,就冒称有过领军经验,不管是都护府还是浦州官府,都会当作宝贝,委以重用!”

两个儿子跪在地上,帽子虽摘了,却还花着脸,看不出表情,可言语间不仅有愤懑不甘,还有炽热远望,甚至劝说起阿桂来。

阿桂本要跳脚,再听一句:“爹你还年轻呢,真想着封刀归山吗?当年就算是红衣,都视你为劲敌啊”,他心绪一乱,身子也瘫回座椅。

是啊,他今年才四十四岁,风华正茂,论政治,他远不及高起父子,否则也不会在权争中败得那么惨。但论打仗用兵,儿子这话正挠中他的痒处。当年在鞍山,如果他是主帅,如果高晋兆惠不半途退兵,红衣绝不会轻易获胜。

说到领兵之能,他虽不敢与驰骋半个世界,接受过系统教育的那些红衣将领相比,可如果战场是在辽阔的东洲,是靠半军半民的义勇作战,他自认肚子里还有不少东西。

如果有这个机会……自己愿意领军作战吗?

阿桂闭眼,压住心中那一丝痒意,缓缓摇头,不,他终究是满人,是潜藏的要犯,不仅冒头有绝大危险,而且大英也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他咬牙道:“我们是满人!”

大儿子高声道:“我们是满人,是华夏之中的满人!就像苗人瑶人藏人蒙人一样,我们认罪服刑之后,就跟汉人再没什么分别了!我们都是华人!难道爹你还想着当建州朝鲜那些满人吗!?”

二儿子附和道:“这里是东洲,连黎人都入了英华,难道我们非要自外于华夏,连黎人都不如!?”

阿桂还在挣扎:“且不说为父身份,被发觉就是抄家绝族的死罪,就说这东洲之战,且有东洲人去打,还轮不到咱们凑合!”

妻子也劝道:“终归是打仗,要死人的,怎能去冒那个险呢?现在有田有屋,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大儿子急切地道:“就因为爹你这身份,才更要出力啊!我们兄弟从军是为什么?为的就是能挣下大功,待他日事发,我们还能说话,还能救爹,救下咱们一家!”

二儿子也道:“这是寰宇大战,官长们说了,一战胜负就要定百十万里土地的归属,这样的大功业,哪辈子能遇到呢?”

阿桂心中某些东西渐渐凝聚起来,脸色也缓和了,大儿子再道:“不说大的,就说那些生黎,如果他们打到了家门口,难道爹还要分什么满汉,就在一边袖手旁观吗?”

同胞……根已扎下……

白日允礼的一番话猛然回荡在阿桂心中,令他豁然大悟。

的确,他不再以满人自居了,他这些日子的愁苦,不就是不知自己到底该是什么人吗?现在的他,应该算是东洲人了,是大英治下,华夏之中的东洲人。为东洲而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

再说了,他和儿子,不都是“戴罪立功满人”的身份?既然要立功,自要奔着大功去!

阿桂再睁眼时,目光坚定,他微微笑道:“也好,明儿跟你们官长说说,就说你们的爹,有统领千人之才,问他有没有营副翼副的缺,编外也好,权代也好,都无所谓。”

“爹——!”

“滚去擦脸!以后也别想在爹面前抹成这鬼样!

两个儿子惊喜交加,即便阿桂再怒声呵斥,也止不住他们冲上前去,抱腿欢呼。

八月下旬,浦洲码头,硕大海船靠岸,船帆如林,高耸入云。一队队红衣登岸,身着浅蓝制服的东洲义勇在码头上列队相迎。

“刀——上肩!”

阿桂,不,东洲义勇军骑营作战参谋,义勇都尉章诚,用白手套摸了摸唇上的小胡子,以专业眼光打量着上岸的红衣,虽经万里跋涉,却还队形齐整,果然是精锐。不过,这是东洲,东洲人才更清楚该怎么打仗,就该让本土的红衣看看,东洲兵的风貌。

他伸手再压了压头上的锦羽草帽,拔出军刀,一声令下,哗啦啦一阵金铁之声,身后上百骑士齐齐拔刀,刀背靠肩,刀刃和刀身的寒光汇成一片肃杀之林。

“东洲佬,精神啊……”

红衣们举枪上肩,以远胜于义勇的齐整,回应东洲人的致敬,但官兵看向义勇的目光也满是敬佩。还在船上的东洲新任都护庄在意看着那片刀林,以及托着刀林的神骏人马,眯眼嘀咕出声。

身边站着的范六溪笑着附和道:“听说燕国是中洲之腚,藏污纳垢之地,龙蛇混杂。可那里汇聚的龙蛇,都是只知利而不知义的非人之辈。咱们东洲也算是藏污纳垢了,什么人都有,可都是一方豪杰,心怀大志,头有天人大义,脚踩拓土建功大利,怎能不精神呢?”

接着他低声道:“有些人来头还不小,据说康熙的十七阿哥,都在这里当天庙祭祀,法司都有些头疼,不知是不是该依照《讨满令》严查满人来历……”

庄在意摆手止住:“只要不是明面上捅出来,你们东洲也不必深究这些事,审判满人是百年大业,是诛心之事,容一些满人在这里建功立业又何妨。我来时陛下就交代说,东洲是未来之地,尽量多朝前看。眼下正是寰宇大争之世,我们就该趁此机会,造出新的华夏之魂。”

范六溪松了口气,他本是试探口风,以他本心,东洲正是用人之际,就算是昔日满人,只要能为东洲所用,也是一份助力。担心的是朝廷严治这些满人,他虽不知具体情况,可也知不少满人从建州朝鲜出逃,来到这里,化满为汉,正变作东洲人。

现在听庄在意这么说,他就安心了,庄在意接着道:“寰宇大争,连黎人都要融入我们华夏,受我们的天人大义,原本那些满人又怎会置身局外呢?那些国罪就暂时放放了,待我们定下全新格局后,再回首往事,不必我们追索,罪人都会自己忏悔的。”

想到自己的混血儿子,范六溪也心有戚戚地点头:“没错,有大判廷百年审判在诛心,咱们就不必继续纠缠于旧世,而是全心看新世了。”

庄在意展眉笑道:“此次我来,可不是守边疆的,我要拓土万里,你们东洲支撑得了吗?”

范六溪哈哈一笑:“万里?在东洲,万里根本不算回事,庄将军,你不拓个百万里,东洲人会吐你唾沫的……”

庄在意愣住,好半天后才一边笑着一边感慨:“是啊,万里真算不上什么功劳,贾大将军一下就弄个天竺,那就是几千万里了,吴大将军在西域也是一战定一国,我这心胸真是太小了。”

两人同时大笑,笑声入云,与寰宇各地,英华男儿的豪情欢笑融在一起。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自由、解放与联盟

东洲东北,三湖东南,三河交汇处,硝烟弥漫,法兰西王室的鸢尾花旗依旧飘扬在尤肯堡上空。来自不列颠本土的红杉军以及宾夕法利亚、西维吉尼亚和弗吉尼亚三州民兵从战场上溃退下来,他们身心俱疲,已近绝望。

“弗贝斯将军,如果本土不派来主力军团,我们的匹兹堡计划就会告吹。法兰西人会牢牢立在这里,像是铁钳一样,死死掐住我们十三州的咽喉!”

弗吉尼亚第一军团司令,年仅三十岁的年轻上校乔治·华盛顿向联军司令,不列颠陆军少将乔治·弗贝斯抱怨道。

“你们殖民地民兵不是夸口说能匹敌不列颠陆军吗?结果都是些什么货色?流浪汉、酒鬼、小偷和无政府主义者,连附从法兰西佬的印第安人都不如!华盛顿上校,真希望你和你的殖民地人民,在赢得战争这事上,能有挑起战争的三分之一能耐!”

弗贝斯毫不留情地讥讽着这位弗吉尼亚的年轻英雄,在他看来,十三州人个个贪婪无耻,都是只知道闯祸的白痴,而华盛顿正是他们的杰出代表。

法兰西与不列颠在北美的领地冲突从来都没有间断过,但都以零星的据点战为主。在向西拓展殖民地这项利益上,伦敦与十三州的诉求是一致的。可在具体实施中,伦敦渐渐失去了主导权。

发自欧罗巴和北美既有历史的惯性推着时势一步步演进,尽管时间有所差别,但北美印第安战争还是早于欧陆战争爆发了,最初的起因正来自于这位华盛顿先生。

华盛顿先生在袭扰法兰西人建于俄亥俄谷地的堡垒时,莽撞地攻击了法兰西人的使节团,他的印第安盟友还残酷地杀害了使节,剥了头皮,导致不列颠和法兰西两国在早于欧陆大战时,就在北美开战了。

弗贝斯的嘲讽也只是发泄,现在他跟华盛顿,跟十三州这些民兵们都在一条船上,北美印第安战争已是全球大战的一部分,只能硬着头皮打到底。他身负着攻占尤肯堡的重任,这座堡垒地处俄亥俄河下游,不仅控制着俄亥俄河、莫农加希拉和阿勒格尼河三条河流的水路,还如芒刺一般扎在十三州北部的西进道路上。

跟另一个位面,由宾夕法尼亚当地殖民者轻松夺取尤肯堡的历史不同,法兰西人联合印第安人,在这里修缮了堡垒,囤积了大量军火粮草,而弗贝斯指望以少量不列颠陆军加大量殖民地民兵夺取堡垒的策略已近破灭。

“援兵……我们需要援兵,华盛顿先生,去发动你们的印第安盟友!”

弗贝斯的命令就是华盛顿的噩梦,他在帐篷里来回踱步,烦躁不安。附从十三州的印第安人已经发动起来了,到哪里去找更多的援兵?

“乔治,有一股人马正在找不列颠指挥官,他们说是不列颠的盟友。”

他的印第安好友,来自易洛魁联盟的图斯卡罗拉族首领通报了这么一条消息,当他询问这支人马的来历时,印第安首领的表情非常迷惑:“他们说是美国人,美利坚联合酋长国,恩,就是这几个词。可我看得出,他们不少是大草原南方的阿帕奇人,还有来自更遥远西部山区的切诺基和支奴干族的印第安人,领头的黄皮肤人从来都没见过……”

黄皮肤……

华盛顿还没醒悟过来,他满心都被“盟友”一词抓住了,等见到了对方时,二十多年前的记忆才猛然涌上心头。

赛里斯人!当年不列颠海军将领安森逃到十三州,赛里斯人一路追来,乃至炮轰巴尔的摩,那时他还是七八岁的小孩子,跟着父亲到巴尔的摩瞻仰赛里斯珍奇,亲眼见到了赛里斯战舰的雄姿,领略了赛里斯人的高傲和顽强。

再想到赛里斯人收购了西班牙的上加利福尼亚,正在这片大陆的最西端繁衍生息,通过新西班牙的中转贸易,源源不断输入各类商货,一个声音在华盛顿心中高叫:这是真正的盟友!

“欢迎你们,尊贵的赛里斯朋友……”

华盛顿伸展的怀抱之前,是王英东、桑瀛两人。前者的父亲王临是浦州天庙总祭,后者父亲桑居九曾任浦州主簿二十年。两人虽也戴着印第安头饰,可一身英式装打扮,配合黄肤黑眼,不管是形貌还是气质,都迥异于印第安人。

“华盛顿先生,能找到你太好了,我们跨越崇山峻岭,还有绵延不绝的大草原,花了三年时间才来到你身边……”

“我们不仅代表赛里斯,还代表着美国……”

两人与华盛顿先后相拥,表达喜悦之情的同时,也强调了自己的立场。

华盛顿依旧没太明白:“America?”

另一个中年印第安人开口了,不,长相虽然是印第安人,可穿着却跟王桑二人一致,气质也雍容沉稳,一眼看上去就知是个大人物。

他用略显生硬的不列颠语再重述了一遍:“United Sagamore of America,I,palong-pu,is Emperor……”

浦八朗,美利坚联合酋长国的皇帝,听到这个尊贵的头衔,华盛顿顿时额头冒汗,赶紧摘帽鞠躬行礼:“尊敬的陛下,能见到您真是我的无上荣光。”

不管真的假的,外交礼仪不能少,而基于华盛顿对赛里斯人那些只鳞片角的了解,好像赛里斯皇帝确实有到处封皇帝的癖好,多这一个也不算意外。需要注意的是,赛里斯皇帝扶持的皇帝,都不是虚名,那是真有一个国家。

浦八朗以背台词的口吻道:“不必多礼,我们美国与大英携手,致力于世界和平和民族解放。我们来这里,是帮助十三州殖民地的人民打败法兰西人,再进一步打碎束缚于十三州人民身上的不列颠枷锁……”

刚说到这,王桑两人赶紧咳嗽出声,浦皇帝,你串词了,这是私底下跟其他独立派人士说的!

华盛顿也赶紧道:“陛下您一定误会了,我们十三州效忠于不列颠,这场战争是服务于乔治王,为不列颠而战。”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在打鼓,华盛顿很清楚十三州与不列颠本土的矛盾越来越深,不少激进人士都已在喊自由和解放这一类口号,不是这场战争的到来,十三州也将迎接另一场战争,而他本人,还期望着十三州能跟母国借这场战争重新凝为一体呢。

抛开美国这个明显是赛里斯人扶持起来的印第安人势力,华盛顿对赛里斯绝不敢小视。心中虽闪过赛里斯人挑唆十三州与不列颠对立的忧虑,乃至将来十三州与这个美国,以及赛里斯争夺北美大地的担心,可这样的远景实在太远了。中间还夹杂着法兰西人和西班牙人,十三州就像赛里斯所占的西海岸,还只是这块大陆的客人,这些忧虑和担心,太过杞人忧天。

华盛顿绽开笑颜:“赛里斯跟我们不列颠是亲密盟友,我们也正需要援兵,不管多少,我们都衷心欢迎。”

王桑两人跟浦八朗对视一眼,再由浦八朗道:“我们美国可以说服附从法兰西的黎……印第安人,让他们有战争之外的另一个选择。”

只是这一点,就足以让血色涌上华盛顿的脸颊,而赛里斯人带来的小型迫击炮,更是步兵攻坚的利器。

“作为赛里斯通事院和东洲都护府特使,我们希望通过这场战争的紧密合作,奠定未来战后北美大陆新格局的基础。”

王英东赶紧声明价码,这让华盛顿很为难,不管是出自不列颠的立场,还是十三州的立场,都不希望赛里斯人过深介入北美格局。密西西比河流域,不管东西,都该是不列颠的,是十三州的。

浦八朗在一边补充道:“这不只是赛里斯的意愿,还是我们美国人民的意愿……”

他看向华盛顿身边的印第安盟友:“是所有印第安人的意愿!这片大陆上,不管是易洛魁联盟,苏族联盟,还是其他部族,所有印第安人,都不该是配角,都该有自己的声音。而我们美国,就是让所有印第安人能够发出声音的祖国!这片大陆的归属,绝不能少了我们,美国!象征着自由和解放的美丽国家,正等着所有印第安部族的加入!”

这话无比流利,应该是浦八朗背得最卖力的台词,那个图斯卡罗拉族首领愣住,脸上正因激动而荡开片片红晕。而华盛顿心底深处,却是一半寒冰一半火焰。不列颠不让赛里斯介入,赛里斯就弄出来个美国介入,还不知道搞出什么神秘武器,可以号召所有印第安人,北美大陆的格局,已经变了。

“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闪过,再被清晰的现实推开。不列颠和十三州的敌人,现在是法兰西、西班牙,俄亥俄谷地,三大湖区域,乃至密西西比河流域,这片广阔的北美腹地,还是法兰西所有。为了得到这片土地,哪怕是跟恶魔联手呢。

“不列颠和十三州欢迎赛里斯盟友,欢迎美国朋友……”

战场边,弗贝斯和华盛顿等人热情地再度表达了欢迎之意,浦八朗、王英东、桑瀛等人背后,数百名“美国战士”与不列颠官兵,十三州民兵一同举枪欢呼。

圣道四十三年,西元1761年九月三日,尤肯堡的法兰西驻军接连遭受重创,先是失去了相当一部分印第安盟军,防线再被大量轻型榴弹轰击,好几位指挥官也被狙击手击毙,尤肯堡终告陷落。

因赛里斯和美国的帮助,尤肯堡没如计划那般改名为匹兹堡,作为献给不列颠首相老皮特的礼物。而是改为纪念各方团结一心,由此取名为联盟堡。

当然,百年间这个地名几经更改,先改为友谊堡,再是解放堡,接着是自由堡、联盟堡、和平堡,最后再用上了匹兹堡这个原定名,也验证了联盟很难坚持百年这个真理。

不管怎么样,英华与不列颠还是在北美联手了,就如欧陆战场上,已经快被打成废墟的柏林城外,不列颠王子,坎伯兰公爵与赛里斯皇家陆军上将岳靖忠热情对视一般。两人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摇晃了三分钟都还没停下。

“该死的赛里斯佬,等这场战争结束了,赶紧滚回地球另一边去!”

“虚伪的不列颠佬,不割足了肉,休想我们大英从欧罗巴退出去!”

两人笑意盎然,眼角还带着晶莹泪意,心中却各自翻滚着这样的话语。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里斯本的再度回首

“坎伯兰公爵与岳上将的握手场景留在了名为‘世纪之手’的油画上,至今还挂在伦敦上议院议厅走廊的墙上,可谁都知道,那副油画还能呆在那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超过一个世纪了,握手的双方,现在正紧握拳头,虎视眈眈。”

“我未能亲眼目睹原画,但童年时就已见过翻印品,那时我鹦鹉学舌地照搬学校老师的话,在父亲面前颂扬赛里斯的伟大,以及赛里斯和普鲁士延续百年,牢不可破的友谊。父亲就找出了那幅画,指着上面一片红乎乎的人影说,都是一样的,卡尔,赛里斯和不列颠都是一丘之貉。这个世界之所以这么混乱这么痛苦,就是因为这两只红魔,一东一西,统治了整个世界。”

“我看着那幅画,都是一片鲜红,分不出不列颠人和赛里斯人,就只看到两张迥然不同的面孔,笑得比被税官遗忘了的小贩还灿烂,当时我才九岁,都觉得那笑容很虚伪,现在回想,也许是那位不列颠画师在暗中警示他的国人。”

“等我的思想不再因一个人的话,一张画的感受而摇摆时,再看这幅画,终于看出了明显的不同。不列颠红杉军的红更为鲜艳,跟白裤配在一起,更加刺目。而赛里斯红衣军的红要黯淡厚重得多,或许也有因深蓝长裤搭配的色差原因,总之更加压抑。在这样的色彩下,欧罗巴人戏称为‘平板脸’的赛里斯人,在审美上绝不逊于欧罗巴人,甚至就我个人的观感而言,岳上将比坎伯兰公爵,那位花花公子,更有男人气概。”

“对了,这副战后才绘制的油画实际有很多纰漏,背景的柏林城实际要破烂得多,赛里斯人的火炮无情地扫荡了俄奥联军的防线,柏林城外围就是一片废墟瓦砾。这还只是细节,赛里斯红衣军团的真实面目跟画上有很大差别,除了军官外,大多数士兵都来自葡萄牙、荷兰甚至波兰,几乎就是一支雇佣兵团。”

西元1865年7月,葡萄牙里斯本,卡尔·马克思躺在钟府露台的摇椅上,腻意地享受着微微海风,在他眼前,里斯本港口一览无遗。他嘴里咬着烟斗,将沉浸于百年追思中的思绪顺手写了出来。他不是那种皓首穷经的学院派历史学家,他喜欢以自己的思考甚至灵感,重新组织历史的脉络。

“我个人也是一个狂热的军事爱好者,第一次世界大战里,赛里斯欧洲派遣军团的战史资料虽然已经汗牛充栋,但我觉得还有很多层面被欧洲各国的军史学家们忽略了。”

“岳上将与坎伯兰公爵握下世纪之手时,正是他率领赛里斯欧洲派遣军团作战的第三个年头,他麾下兵力也从一万人扩充到了三万人,如前所述,绝大部分都是雇佣兵。从赛里斯本土,乃至从天竺向欧罗巴运送大军的成本太高,而不列颠也不允许赛里斯明目张胆地将欧洲战场当成演习场。”

“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则是不列颠与法兰西的海战已经全面展开,双方围绕凯尔特海、比斯开湾和加的斯湾等海域的控制权进行了激烈争夺,在这种情况下,运输船团的安全显然很难得到保障。”

“是的,赛里斯人拥有当时最先进的铁甲蒸汽舰队,可后世军事学家认为,赛里斯的初代铁甲蒸汽舰队并没具备全面压倒风帆战争的优势,至少在欧罗巴的主力风帆战列舰面前,赛里斯的快速战列舰还不能算是同等量级的对手,这个论断虽然带了些感情色彩。但赛里斯舰队在阿尔沃兰海之战后,停泊里斯本进行了为时两个月的维修,这一点也说明铁甲舰队并非金刚不坏之身。”

“不过在一百零四年前的朴茨茅斯港,不列颠人显然没有这么自信和冷静,赛里斯的铁甲舰队停靠朴茨茅斯,对不列颠海军和一般人造成了极大刺激,这也是不列颠极力反对赛里斯扩大欧陆战争介入规模的重要原因。”

“不列颠人宁愿负担赛里斯欧洲派遣军团的一半军费,也不愿赛里斯海军再越过里斯本港以北。伦敦上议院里甚至有这样的传闻,说某些议员惊恐地高喊,若是任赛里斯人掌握了欧洲海域的水文和航路,谁知道赛里斯人会不会爆出一支规模空前的铁甲大舰队,变身成为海洋成吉思汗,横扫欧罗巴呢?”

“也许不列颠人当时就已经后悔了,不少议员指责皮特首相是引狼入室,可他们却忘了,扶持起普鲁士的也是他们,扶持起犹太人的也是他们。不列颠民族的性格非常复杂,在没有援兵的时候,绝不缺乏勇气,但他们寻找援兵的本事显然比独自面对强敌的勇气高得多,如果将其理解为尽可能地置身事外,保持自己孤高姿态的思维理解为绅士风度的话,那么赛里斯有句谚语叫‘自食其果’,用在不列颠人身上再恰当不过。”

“总之,不列颠人千方百计地阻扰赛里斯介入欧洲,双方在开战前两年,就达成了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政治、军事和商业协议,但不妨碍赛里斯人以各种方式变通。在岳上将的军团里,汇聚了上千来自赛里斯本土的见习军官,以及帝国总司令部(总帅部)和军部(枢密院)的观察员,他们如饥似渴地学习着欧陆战场的经验,感受着整个地球上,集团火器谋杀最激烈的现场气氛。”

“是的,就连岳上将都不讳言,在火器战争时代,赛里斯人还是学徒。尽管他们以火器推翻了鞑靼人的统治,完成了古老帝国的重新统一。甚至在西伯利亚、中亚和印度,以无可抵挡的势头扩张他们的统治范围,就连俄罗斯、奥斯曼和波斯人都不得不抱成一团,携手抵抗赛里斯人的西进。尽管赛里斯的枪炮还比欧洲军队先进,在细致的战术层面上,也有独到的优势,但在火器战争的残酷性上,赛里斯人依旧没有足够认识。毕竟就统一的赛里斯帝国而言,在它身边,已经没有足够份量的敌人。”

“不计胜负的附加影响,一场普通会战,兵员损失三分之一,军官损失二分之一,如果是决战,兵员损失一半,军官损失三分之二,这样的伤亡比例,对欧洲军队来说是家常便饭,而对赛里斯人来说,已经超越了他们能够接受的底线。而战役的组织,战场的调度,以及更先进的步骑炮协同,赛里斯人也因为缺乏足够压力的对手,在这些方面依旧有太多不足。”

“岳上将在回忆录里就坦率地提到,在欧洲作战的第一年里,他的基层军官就换了1.7次,以至于他经常从噩梦中惊醒。他还直言说,如果这样的战争发生在赛里斯本土,作战双方恐怕早已经握手言和了。‘普鲁士、不列颠、奥地利、法兰西、甚至俄罗斯,在现代战争之道上的底蕴确实超越了英华’,这是岳上将的原话,应该不是单纯的谦虚。”

“但如果视岳上将的坦率为畏惧,以此轻视赛里斯帝国的军事实力、决心和勇气,那就大错特错了。”

“没错,战争是技术的发酵室,战争越残酷,技术进步越快。赛里斯在枪炮和战舰上的技术优势,随着战争的延续而渐渐削弱。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第三个年头,不列颠陆军已经开始大规模列装燧发线膛枪,法兰西、奥地利、普鲁士和俄罗斯等国完成主力部队的全面列装也没迟过第五个年头。那时线膛炮、后装炮,蒸汽轮船的早期试验品也已经纷纷出现在战场上,就算积淀不如赛里斯深厚,赛里斯领先将近一个时代的局面也已经一去不复返。”

“岳上将所率的赛里斯欧洲军团,在战争之初,以线膛枪配合飞天炮,足以稳胜最精锐的敌手。可到第三个年头,法奥俄联军的主力军团也开始大量配备线膛枪,轻型迫击炮也配属到了步兵营团里。英华红衣不得不依赖指挥官的智慧,以及炮兵骑兵的协同,才能确保胜利在手。”

“以赛里斯军团的规模,还不足以承担战场正面的攻防重任。当腓特烈二世在西里西亚跟法奥俄联军进行新一轮决战时,赛里斯军团的任务却是跟不列颠红杉军收复被俄军攻占的柏林。腓特烈并不愿意让赛里斯军团参与决战,虽有政治上的考量以及两军联手的协同难题,也未尝不带着一丝普鲁士主力军团战力胜过赛里斯军团的自傲。”

“这样的自傲是极其肤浅的,首先,赛里斯欧洲军团实质是一支雇佣军,只有军官是赛里斯正规军,就跟殖民地军没什么两样。如果要对比的话,在中亚和印度作战,经常以一胜十的赛里斯禁卫军才算是赛里斯帝国的标准精锐部队。而精锐中的精锐,那些被赛里斯军人昵称为‘百字头师’的部队,足以匹敌腓特烈王麾下最精锐的掷弹兵,以及法兰西第二帝国的老禁卫军……”

“赛里斯帝国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他们的‘百字头师’有十六个之多,而禁卫军更有三十多个师,他们的常备师也都是这些精锐部队所建起的分支,在普通动员状态下,经常维持在六十个师左右,依照赛里斯十八世纪二十年代的传统编制计算,每个师一万人上下,这就是百万军队。”

“在欧洲,我们称呼能轻易动员起五六十万常备军的俄罗斯为庞然大物,可放眼全球,真正的庞然大物是赛里斯,他们可以轻易动员出百万常备军,而且装备和训练并不是农夫水准。不列颠的间谍在1842年以十几条人命的代价,获得了赛里斯总司令部的终极战争动员计划,计划所列的极限动员能力是……五百万,我没记错,的确是五百万,不是五百万手无寸铁的男子,而是接受过一定军事训练,装备齐全,成建制并且配属有相当数量火炮的正规军。”

“我们该感到庆幸的是,在这个地球上,还没有哪个国家能逼迫赛里斯进行极限动员,不列颠自豪地宣称,打败不列颠的只有阿美利加联邦那一类叛徒以及不列颠自己,而赛里斯的宣言恐怕会更简短:除了自己,赛里斯无敌。”

“我们还该庆幸的是,科技还没进步到可以让百万大军克服万里路途,如在本土周边作战一样,轻而易举地踏入欧洲。而俄罗斯作为欧洲的门户,恰如其分地吸引了赛里斯的民族情绪,使得赛里斯也不可能再重现几百年前成吉思汗驰骋欧洲的旧日景象。”

“当然,赛里斯也没这个必要,他们的商品,他们的自由贸易政策已经足以打垮欧洲,不,现在已经打垮了欧洲,战争的阴霾不就正因此而弥散在上空吗?”

写到这里,马克斯有些烦躁,他的情感正分裂为两股,一股代入到欧洲人这个身份,一股代入到历史的洪流中,以超然于国家民族的怜悯,注视着即将再度在整个地球渲染开的鲜红血迹。

“世纪之手……当岳上将与坎伯兰公爵握手时,就已经注定了有这样的一日。两位当事人恐怕早已如此觉悟,对他们来说,百年后才会迎来这一战,这世间拖得未免太久了。”

马克斯很快找回了历史学家的自觉,烦躁消失了,他下笔也更凝重了。

“军人终究是警惕心过剩的,不管是岳靖忠还是坎伯兰公爵,应该都没料到,东西方的决战要推迟到百年之后。第一次世界大战并没有清晰梳理出全球势力格局,而只是划定了势力范围,范围之内的实际利益,还需要各国自己伸手去拿。”

“第一次世界大战更深远的影响在于推动了第一次工业革命以更迅猛的速度爆发,作为东西方霸主的一对命定宿敌,还有太多内外难题要一一解决。当不列颠面对北美独立革命时,赛里斯也必须面对自己放纵资本怪兽吞噬周边国家所造成的亚洲革命之潮。双方虽一直绷着这根弦,但也不得不继续在各方领域合作……”

吐出一口长气,马克斯在这一页上标注下姓名和日期,再抬头时,里斯本港口里,汽笛长鸣,一艘钢铁巨舰正缓缓启航。

林亮号快速战列舰,标准排水量一万八千吨,装备八门十寸重炮,是赛里斯帝国与不列颠王国造舰竞赛的第一批产物。讽刺的是,这艘跨时代的巨舰,最大的作用是来往欧亚之间,扮演友谊交流和军事互信的角色。而排水量更大,火炮口径更大的战舰,正在两国船台上,加班加点地建造。

“一百年前,赛里斯铁甲蒸汽舰队的旗舰,好像也叫林亮号……让我想想,当时它在哪里来着?哦,对了,在地中海,该死,我怎么会忘了呢,北非战争就是那艘林亮号埋下的伏笔。”

让一百年后马克斯拍额头的主角,也正在拍着额头。圣道四十三年九月二十二日,地中海,赛里斯欧洲舰队都督,海军上将,皇子李克铭难以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莽荒地中海

“我是不是眼花了?或者那面旗帜……不是我所以为的那个意思?”

李克铭放下望远镜,一边眨着眼睛一边对他的侍从副官胡英杰嘀咕着。林亮号侧舷大约四百米外,一艘两桅纵帆船正并肩而行,之前高挂在主桅顶端的十字旗刚刚落下,另一面旗帜正缓缓升起。

“如果冈萨雷斯上将没说错的话,都督应该不是眼花了,而且那面旗帜的意思,也是都督以为的那个意思。”

胡汉山的小儿子,二十出头的海军骑尉胡英杰以近于呢喃的语气回答着,不必用望远镜,他都能清晰看到,那艘比林亮号小了两三圈的纵帆船上,一面黑旗已升到顶端,迎风飘扬。

“快乐的罗杰……老天爷,海盗!活生生的海盗啊!”

其他舰员兴奋地叫了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珍禽异兽。黑底白骷髅头下是一对交叉弯刀,再标准不过的海盗旗,这旗的昵称正是“快乐的罗杰”。

“地中海南岸的确有很多海盗,可没人告诉过我们,海盗会猖獗到把咱们当作洗劫对象,至少阿尔及尔人对咱们可不是这个态度,英杰,你怎么说?”

看着那艘海盗船,不,实质就是艘武装商船,正开启炮门,露出黑森森的一长排炮口,李克铭就觉得匪夷所思。

林亮号此时的位置在地中海撒丁岛港口卡利亚里西南一百四十公里处,它并不是独自行动,快速战列舰梁得广号率领另外四艘铁甲蒸汽巡洋舰行驶在东北方向。

依照英华与不列颠所签署的《海军合作临时条约》,李克铭这支铁甲蒸汽舰队进入地中海,承担起袭扰法兰西海上运输线,同时向萨丁尼亚王国施压的任务。

《海军合作临时条约》是英华与不列颠各有所求的妥协产物,不列颠不希望英华海军继续在里斯本以北的欧洲海域活动,但抱着有便宜就占的心理,又希望这支舰队为这场战争出力,地中海正是最适合的去处。英华舰队可以在地中海牵制法兰西海军,打击法兰西的重要盟友:萨丁尼亚王国。

英华对地中海也抱有浓厚兴趣,计划中的苏伊士运河建成后,东西方航路就会转到这里,为此就需要作若干准备。除了掌握航路的水文、港口资料,摸清奥斯曼土耳其在地中海的势力布局,尝试寻找合适的落脚点外,在地中海获得另一个盟友也非常重要。

萨丁尼亚王国虽是法兰西盟友,但跟奥地利貌合神离,在这场战争里持暧昧立场。尽管苏伊士运河还只在纸面上,但不妨碍英华以外交和军事两处下手,跟萨丁尼亚王国单独另开一局。

因此李克铭带着半个舰队前往撒丁岛,准备先行“访问”卡利里亚,再视萨丁尼亚王国的反应,决定下一步行动。

至于为什么只带半个舰队,这要归功于不列颠人的“友谊”,他们虽然卖煤给英华舰队,却不遗余力地使小绊子,煤全是湿的。李克铭不愿无所事事地在里斯本晒太阳,整理出一部分干煤后,就带着一半舰队上路了。

舰队将近卡利亚里,李克铭没有放松警惕,自率速度最快的旗舰巡查后方海域,在半帆转向时遇到了一艘打着十字旗的纵帆商船。依照地中海的航海惯例,打十字旗就意味着属于欧罗巴阵营,英华舰队虽高挂双身团龙国旗和飞龙行雨海军旗,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也打着十字旗。

这艘看上去即便不是盟友国,也该是中立国的商船似乎也是去卡利亚里的,可没想到,这家伙突然满帆加速,抢到了跟林亮号并肩而行的位置,升起了海盗旗……

地中海南岸的各个据点都是海盗窝,这点常识李克铭清楚得很。从阿尔及尔、突尼斯、的黎波里一直到班加西,这些据点名义上由奥斯曼土耳其统治,但实际权力却尽归头衔为“帕夏”的当地统治者。帕夏们所辖疆土物产贫瘠,唯有民风彪悍,精于航海,于是发展出了海盗经济。早在两百多年前,欧洲人就将其称之为“北非海盗”,列为谈虎色变的恐怖之敌。

葡萄牙、西班牙以及后来的荷兰、不列颠和法兰西等国为什么会掀起大航海的热潮?原因之一就是奥斯曼土耳其阻断了丝绸之路,所谓的“阻断”,不仅体现在陆地上,也体现在海路上。北非海盗的兴起,让地中海航路风险剧增,这才有了好望角海路的开拓。

虽然作好了与北非海盗遭遇的心理准备,但上到李克铭,下到普通一兵,都没预料到会被海盗主动找上门来。舰队路过阿尔及尔附近海域时,那些来历古怪的海船都是有多远就躲多远,绝不敢在舰队的视野里稳稳呆着。

胡英杰愣了好一阵,才喃喃道:“除了那些家伙昏头涨脑外加眼花之外,我想不出任何可能性。”

“海雷丁”号的舵台上,裹头络腮胡子船长擦了擦眼睛,对副手兼会计阿卜杜拉·格法尔嘀咕道:“我没看错吧,那是烟囱吗?”

阿卜杜拉也在揉着眼睛:“这艘船是铁板搭起来的吗?还是故意漆成铁色的?”

船长皱眉道:“我觉得有点不对劲,这真是艘商船吗?”

阿卜杜拉努力瞪大眼睛,再掰起手指头,最后肯定地道:“一侧只有八个炮门,绝对是商船!头尾那四门炮有些奇怪,不过也就只是四门而已。至于船舷那些小炮,没必要算进去吧。”

船长疑惑顿消,叉腰笑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白痴,把船造这么大,却只装这点炮!等咱们抢来了这艘船,怎么也要装个七八十门,安拉在上!这船真他妈的大啊!”

这么大的商船,就算船上只装着裹尸布,都能换来无数金币。想着以后吃香喝辣的日子,阿卜杜拉也豪气翻腾,催促道:“他们还没停船!他们根本不理会我们的警告!”

船长吐了口浓痰,脸肉拧成狰狞沟壑:“升旗!再升旗!”

一面红旗冉冉升起,船长拔出弯刀咆哮道:“开炮!”

当红旗再起时,李克铭对胡英杰道:“还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们……”

寒光在李克铭眼中并射,让他后半句话显得格外冷冽:“活得不耐烦了!”

“开炮!”

胡英杰没有请示,直接握住通话器,用最大的力气吼了出来。早在这艘船出现时,林亮号就已进入到战备状态,而当它并行时,舰首舰尾四门四寸炮,以及一侧船舷的八门两寸炮就已经对准了它,炮弹也已经入膛。

“快乐的罗杰”升起,示意马上停船,只抢不杀,而当红旗升起时,表示鸡犬不留。红黑两旗才构成了完整的海盗旗号,这是地中海的航海常识。当海盗船向林亮号发出死亡信号时,林亮号也就对它宣判了死刑。

咚……

海雷丁号的船长一声令下,不到三秒钟,整个船身就猛烈一颤,船头位置喷发出大片碎木,焰光闪烁中,还能见到弹跳的青铜火炮和飞升上天的人体。

“炸膛了!?”

船长大惊,眨眼间,像是有一头巨大的隐形海怪猛然从海底里钻出来,从海雷丁号左舷直蹿到右舷,船板撕裂,桅杆倾倒,直接将海雷丁号的炮甲板劈出一条深痕,原本所在的火炮和船员尽皆化作零碎,上天入海地喷溅着。

“炮!是那艘船的炮!”

第三次震动来自船身下方,巨大的水柱高高拔起,水柱还没拍下来,引发的海浪就已让不到四百吨的海雷丁号露出了船肚子。阿卜杜拉趴在船板上,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直直面对着猎物,清晰无比地看到那艘怪异的大船上,首尾四门炮正喷着硝烟。

他的呼喊被第四次震动盖住了,那隐形海怪似乎又甩头狠狠咬了船尾一口,海雷丁号方方正正的船尾顷刻间化为漫天碎屑。船板一直撕裂到阿卜杜拉脚下,吓得他惊声尖叫。

“安拉在上,这他妈是什么怪物——!”

船长用弯刀插在船板上稳定身形,他的脑子被这一连串震动急速碾过,本该有的恐惧似乎也被碾碎了,他直接进入到歇斯底里状态。

“靠上去!接舷!禁卫军……杀——啊!”

船长振臂高呼,最后一个音节拉成长长尾音,被一股凌厉劲风瞬间推出几十米外,除了这余音之外,还留下了一篷混杂着碎筋烂肉的热血,浇了阿卜杜拉满脸。

水柱狠狠拍下,将海雷丁号的船身压正了,让人魂飞魄散的巨震暂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密集的噗噗闷响。阿卜杜拉看到一个禁卫军刀盾兵的上身骤然消失,两条腿却被缆绳牵着砸在舷炮上,变成裹了番茄酱的扭曲面条,此时他才明白船长刚才得了什么遭遇。

阿卜杜拉两眼几乎快翻白了,他艰辛地扭头再看对面那艘大船,就见船舷上那些被他当作“不必计数”的小炮正不断喷射出硝烟时,满腔热血几乎撑炸了他的胸膛,这不科学!连炮门都没开啊!

接着再看到的情形让他更是咽喉腥热,海雷丁号上不乏英勇之士,在最后关头,依旧轰出了一发炮弹,可当那发12磅实心弹砸在对方船身上时,就只听到嗵的一声闷响,然后像是小石子丢在橡木酒桶上,干脆利落地反弹落水。

“接舷……”

同样看得下巴都快掉了的大副还在下意识地朝猎物……不,猎手打舵,阿卜杜拉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脚踹开了大副,抢住舵盘,疯狂地转着。

快逃,这是不沉的魔鬼之船……

直到又一轮巨震,将海雷丁号撕裂成几截,阿卜杜拉依旧死死把住舵轮。而他被拖上林亮号时,依旧两眼发直,一个劲转着仅存的舵盘,绝不肯松手。

“林老将军若是地下有知,怕也会笑醒过来……来这欧罗巴一趟,不仅打沉过法兰西的战舰,还打沉了不开眼的北非海盗船。”

审讯之后,胡英杰啼笑皆非,这艘来自突尼斯的海盗,难道不知道英华铁甲蒸汽舰队的存在?

“阿尔及尔人知道,不等于其他人知道,对他们来说,两百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会想过遇上咱们英华舰队,而且驾的还是铁甲蒸汽舰。”

李克铭是彻底明白了,之前阿兰沃海战,英华铁甲蒸汽舰队的威名已经传到了阿尔及尔,却还没传到突尼斯,这帮突尼斯海盗还以为碰上了一条肥鱼呢。驾着四百吨的薄壁小船,仗着船上三十来门最大不超过12磅的老式火炮,竟然向接近三千吨的铁甲蒸汽战列舰发动攻击……

“船长和大副都死了,就剩这个会计还算是头目。”

“砍了脑袋,吊在残骸上,做成浮标,让这一带的海盗都洗洗眼睛。”

胡英杰招呼舰上的伏波军把阿卜杜拉押过来,李克铭随意一挥手。如果俘虏是军人,不管是欧洲人还是中洲人,依照海军传统,都会善待,可海盗么……没有人权。

阿卜杜拉本还迷迷糊糊的,那位黄皮肤将军的语言他也听不懂,可那个手势他却看得懂。求生的勇气狂涌,他挣脱了士兵,跪在地上使劲磕头,用拉丁语哭喊道:“我会说法语,能当翻译,我还是会计,迪亚博罗阁下,让我当您卑微的仆人,为您征服人类效力吧!”

迪亚博罗,拉丁语里意为恶魔,众人都呆住了,好一阵后,李克铭才哈哈笑出声,用拉丁语答道:“我不是迪亚博罗……”

阿卜杜拉此时也大致清醒过来,感应到周围都是活人,不是传说中那些沉于海底的海盗先辈,这时又见将军指着一个年轻军官道:“不过他的父亲,就是迪亚博罗。”

胡英杰的父亲胡汉山先是被西班牙人称呼为迪亚博罗,而后靠三次锡兰海战,也被不列颠人视为恶魔,作为他的儿子,自然以此称号为傲。胡英杰顺着李克铭的话尾,朝阿卜杜拉露齿一笑,被那冷森森的白牙惊住,阿卜杜拉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会计,还懂拉丁语,北非海盗的事,地中海贸易的事,都应该知道一些吧,就留他一命。”

李克铭转念之间,就决定了阿卜杜拉的命运。

这桩“海上奇遇”,很快就变作了茶余饭后的话题,一直延续下来,成为海军圈子里的老段子。没几天后,李克铭的心思就已转到了萨丁尼亚王国,舰队与卡利亚里港口的接触表明,英华在地中海寻找盟友的打算就是空中楼阁。

“是啊,开通苏伊士运河至少要三十年的时间,任何一位统治者都不会为三十年后的画饼而牺牲眼前的利益。”

卡利亚里港内,李克铭在旗舰上揉着脑袋,觉得没带通事院的官员就来这里是桩绝大错误。不过他相信,即便是欧洲副院的蔡新,恐怕也没办法完成这么高难度的忽悠。

萨丁尼亚绝不会为三十年后的承诺,而让自己置身于法兰西和奥地利的怒火之下。鉴于赛里斯舰队的强大,卡利亚里港只能“被迫”为舰队提供补给,但关于赛里斯与萨丁尼亚的合作,这事真没得谈。

此时李克铭总算明白,为什么不列颠人会那么爽快地同意英华舰队在地中海活动,甚至不列颠人为什么会在苏伊士运河上摆出合作姿态,背后的小算盘,李克铭也已隐约猜及。

地中海与英华无关,英华在这里找不到盟友,东端是强敌奥斯曼土耳其,西端又是最恨英华的欧洲国家法兰西。南岸还是如杂草一般割不尽的北非海盗,就算苏伊士运河通了,英华也握不住这条航路的后半段,就如好望角航路一样。

“没有基础,确实没办法啊。”

李克铭重新审视自己这支舰队在欧罗巴的作用,他沮丧地发现,在这盘棋局里,他的舰队除了充当不列颠的棋子外,很难走出自己的步子。

“都督,那个阿卜杜拉说,米斯尔(埃及)的亚历山大港还能通到尼罗河时,有不少阿拉伯商人从红海而来,载运丝绸瓷器贩卖到地中海。后来奥斯曼人统治了地中海南岸,而且亚历山大港与尼罗河的运河也断了,这条商路才中断的,阿卜杜拉的祖辈就是这条商路的中间商。”

胡英杰的报告引起了李克铭的注意,英华规划苏伊士运河还只是个概念,连详细一些的草案都没有。大致设想是自苏伊士北上,在疏浚埃及的古运河基础上开凿一条新运河。不仅工程量巨大,而且还没有可靠的环境保障。

埃及还在奥斯曼土耳其的统治之下,而奥斯曼帝国保守封闭,以阻断丝绸之路为国策,绝不可能允许东西方在它的腰眼下开辟新航路。因此英华的构想还得建立在跟奥斯曼人来场大决战的基础上,可行性实在太低。

如果能找到柔和的切入点,那么这项工程也不是空中楼阁了。

如果能靠现有地理条件,开拓一条陆海兼有的贸易路线,比如说以苏伊士为起点,陆路通向开罗,再沿水路经亚历山大港入地中海,这样的路线,既不会大兴土木,又足以让埃及当地人分润到贸易利益,让当地人能顶住奥斯曼人的压力,这未尝不是一条可行的阴攻之策。

李克铭的想法渐渐成形,“亚历山大港?据说是欧罗巴上一代文明,马其顿王国的国王,在华夏战国年代,向东攻灭波斯,征服埃及和天竺,然后以他为名建的港口?”

胡英杰显然作了准备工作,摊开地图,指住地中海东端南岸的一个小点:“那里现在差不多已经荒废了,几乎就是个小渔村。”

李克铭决然道:“派一艘巡洋舰赶紧回里斯本通报通事院,让他们派人过来商讨地中海方略!他们不是正头痛苏伊士运河计划该怎么入手吗?”

他拳头砸上地图:“就从这里,亚历山大港开始!”

胡英杰年纪虽轻,也知拍马屁:“我觉得,这个名字该换换了,就叫……都督港?”

李克铭嘿嘿笑着轻锤胡英杰的肩膀:“要拍就该拍利落点,为什么不直接叫皇子港或者殿下港?”

接着他敛容道:“苏伊士运河是改变东西贸易棋局的关键,握住这里,就能握住运河,这里就是彻底颠覆寰宇两极旧局之地!两千年前,西方人的亚历山大来了这里,成就霸业,现在该轮到我们东方人了。我们不仅要立下比亚历山大还宏伟的霸业,还要稳稳占住这里,不让霸业昙花一现!”

李克铭深沉地道:“这样的伟业,岂是我能背负得起的?我只是区区一个小卒,这地方,就该献给父皇!”

胡英杰豪情升腾,低低念道:“圣道……港?”

李克铭点头:“圣道港!”

胡英杰皱眉:“恐怕欧洲人,尤其是不列颠人,还会照他们的习惯称呼吧?”

李克铭冷哼:“那我们也取个不列颠名字,规定他们必须这么叫!”

圣道港,在欧洲被称呼为SaintDoor,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尽管苏伊士运河建成后,这座港口不再复往日“红海丝绸之门”的地位,但依旧牢牢被英华掌握在手中。当英华因中洲和天竺之变,丧失苏伊士运河的控制权时,这座城市也没有丢失。

“等我们握住了这里,跟红海就只有一墙之隔了,真希望岳胜麟在交卸红海都护前,能见到我们从北面而来。”

想到能以这座港口为根据点,联通红海和地中海,李克铭心中就一片火热。

胡英杰道:“那么,我们应该先为亚历山大港,不,圣道港,找一位新的帕夏。那个阿卜杜拉有当地人血统,我看他很合适。”

李克铭点头:“只要他有野心,敢去坐那位置,就算没本事,咱们也能扶着他坐上去!”

九年之后,身为英华代理人的阿卜杜拉,坐上亚历山大港的帕夏之位时,他满脑子里转着的不是李克铭的仁慈,而是他的上司,英华海军红海分舰队都督胡英杰的露齿一笑。

“最开始以为他们是死人,接着觉得是活人,可胡将军一笑时,那白得晃眼的牙,又推翻了我的念头。海上的活人,怎么可能有那么白的一口好牙呢?”

阿卜杜拉对他的大群妻妾讲述他投效英华的光辉历史时,吐露了他心底最深处的心声。

“昨天抓的犯人?杀!全都杀了,脑袋挂到城门上,让所有人都看到,北非海盗已经成为历史,谁敢再对商船动一根指头,不!吐一口唾沫,谁就得死!”

接着他朝前来请示的官员如此指示道,身为英华在圣道港的代理人,他的存在价值就是,将北非海盗吸纳入红海丝绸之路的贸易体系中,而坚持以海盗为生的那些据点,那些帕夏,就是他和胡英杰所率舰队的敌人。

九年之后,也就是西元1770年,英华在地中海所进行的北非战争,背景就是这么来的。

此时李克铭脑子里还没有向整个北非海盗宣战的计划,他想的只是怎么拿下亚历山大。有了这项全新计划,他的舰队也不再流连于萨丁尼亚,包括胡英杰在内的舰队官兵们,揣着七分火热和三分失落踏上了征程。卡利里亚港口挤满了粟发、棕发乃至红发姑娘们,向她们的赛里斯情人挥泪道别。

舰队驶过突尼斯,这下再没有不开眼的海盗船凑上来,可当舰队驶过西西里岛,靠近马耳他岛时,开路的巡洋舰诧异地发现,一艘装备精良的三桅横帆船朝他们驶来,一面画着一个人与一具骷髅共舞的黑旗升上主桅……

马耳他海盗,名声虽不如北非海盗大,也不如北非海盗那样精于肉搏战。但他们有马耳他骑士团撑腰,更擅长枪炮,习惯以精湛的操船技术制服猎物。

作为自命基督教世界的守护者,马耳他海盗与北非海盗相爱相杀二百多年。当然,双方极少相遇,即便相遇,基于“职业道德”,也不太会爆发战斗。北非海盗的猎物只是基督教世界的商船,马耳他海盗的猎物只是奥斯曼商船。但偶尔饿极了,或者觉得猎物不太可能是本方阵营的商船时,也会毫不留情地下手。

“升红旗了……”

“开炮!”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即将到来的谢幕

圣道四十四年,西元1762年,寰宇大战已进入第四个年头,可这场战场的大幕才真正拉开。

就在这一年,不列颠、普鲁士、荷兰、葡萄牙、赛里斯阵营(赛里斯加亚洲十七国)以《里斯本盟约》结为一体,法兰西、神圣罗马帝国、西班牙、俄罗斯、奥斯曼土耳其等国以《都灵协议》结为一体。尽管双方阵营内部的诚意和参与程度有很大差别,但地球终于真切地划分为两个集团,战争进一步扩大。

这是一场自由之战,先进的工商资本渴求破除旧世界的宗教和贵族枷锁,新兴的国家需要缔造自己的民族之魂,自废墟中重新站立起来的古老民族需要伸展抱负。

“教皇、国王和大公们,再也不能凭借他们的冠冕主宰世界”,“普鲁士的灵魂在硝烟和血火中浇筑成型”、“英华王道普世,天命一战而决”,不列颠、普鲁士和英华的知识分子们如此评价这场战争。

而被这场战争吞噬的近千万生灵,以及沦为牺牲品的国家和民族却有截然不同的评价,对他们来说,这是一场罪恶之战,不管是战后不久就坠入地狱的法兰西、还是在战后陷入百年噩梦的俄罗斯、奥斯曼土耳其等国,灾难之源就来自这场战争。而对波兰、波斯这样的国家来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更是覆灭深渊。

跟另一个位面的历史不同,因为英华的介入,欧陆大战的烽烟已不局限于普鲁士、西里西亚和波兰边境,主题也不再单纯只是普鲁士的崛起。波兰第一共和国因这场战争分裂,两个阵营各自依附于“盟约国”和“协约国”,相互厮杀的血腥程度远胜于阵营间的军事行动。波兰也成为两个阵营终战的牺牲品,比另一个位面提前三十年亡国。

也因为英华的介入,失去印度的不列颠与法兰西在美洲殖民地的争夺更为激烈,战争从东海岸一直深入到密西西比河两岸。法兰西人对印第安人的充分利用,也迫使不列颠不得不正视英华所扶持的“美国”。

也因失去印度,不列颠和法兰西、西班牙在加勒比海的战争远远烈于另一个位面。加上从荷兰人手中获取的殖民地,不列颠不仅将法兰西人从北美赶了出去,其殖民地范围还在加勒比海、南美和非洲得到了极大扩充。

不仅是法兰西、西班牙的殖民利益遭受重大损失,荷兰更是损失惨重,尽管置身于盟约阵营,可它国力羸弱,在这场全球变局中根本撑不起既得利益。

荷兰之所以参与盟约,目的还是保住亚洲利益,尤其是爪哇殖民地和英华贸易路线。南美和非洲殖民地被不列颠和英华当作博弈筹码这事,荷兰早已作好了心理准备。相比抱着英华大腿守住了非洲美洲原有殖民地的葡萄牙,荷兰可说是胜利一方里的最大输家。

中亚战场是这场大战的另一个焦点,俄罗斯、奥斯曼土耳其和波斯结为一方,共同对抗英华的西进大潮。就如荷兰一样,波斯也沦为牺牲品,战后百年都限于重重矛盾中。既有贵族的王位之争,又有宗教冲突,还有英华、俄罗斯和奥斯曼土耳其三方所扶持的利益集团之争。

在这场全球变局中,新老强者交替,也涌现出了大批新兴国家。不仅有借战后余波而崛起的国家,例如北美十三州独立而成的阿美利加联邦,也有被大国凭空建起的国家,例如美利坚联合酋长国以及阿富汗王国。而旧世的古老国家也纷纷遭受强者控制,被迫融入全球大局。

如同英华在希瓦汗国、布哈拉汗国和哈萨克汗国的废墟上重建的土库曼王国、突厥王国和哈萨克王国一样,不列颠也扶持起锡兰苏丹国和马斯喀特苏丹国(阿曼)。

作为苏伊士运河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以摩加迪沙王国为据点,不断向北开拓,靠商贸利益整合红海两岸势力,相机扶持一些国家,正是自圣道四十四年开始,红海都护府所领受的新任务。

红海都护岳胜麟之前为荒僻和无所事事而焦躁,现在却为事务繁忙而头痛,他的任务不是挥兵直逼城下,逼迫当地人臣服。即便英华国力鼎盛,红海这一摊事终究不是当务之急,红海都护府没有因此计划而多出一兵一卒。

他所做的,就是以不足半个师的驻军加若干艘中小战舰,变着法地向四周,尤其是北面红海两岸显示力量,一面“诱拐”国中商贾与红海地域通商,一面吸引当地统治者们前来洽谈贸易路线的归属和安全问题。

五月的一天,当他在亚丁港见到某个人时,惊讶之余,也如释重负。

来人是胡英杰,一身阿拉伯人打扮,一脸络腮胡,直到剃了胡须刮了脸,才让岳胜麟相信这的确是胡家小白脸。

“我们从地中海探路而来,除了勘察运河地理外,主要任务还是搞清楚红海两岸的势力格局。”

胡英杰的伴当正是阿卜杜拉,两人由十多名精干官兵陪同,一路雇佣当地人跋山涉水,跨越沙漠海洋,用大半年时间完成了三千公里陆地巡游,所成的考察报告将极大推动运河工程。

“我奉命回国提交这份报告,供陛下和通事院决策运河工程,相信不超过今年,岳都督你的据点就要从摩加迪沙搬到红海,红海都护府也该名副其实了。”

胡英杰的话也是岳胜麟的心声,红海都护府之前一直身兼两职,一是图谋红海两岸,一是作为西洋贸易路线的中转点。而都护府驻地放在摩加迪沙,其实更多是为后者服务。以摩加迪沙图谋红海,着实太远。

现在对红海势力格局有了确切掌握,李克铭的圣道港计划又有相当可行性,苏伊士运河工程自然会很快进入准备阶段,红海都护府就不可能继续蹲在摩加迪沙。

以岳胜麟的意思,搬到亚丁最好,他已在亚丁所属的也门王国身上下了不少力气。至于摩加迪沙那一点,不是另设一个西洲都护府,就是直接划给西洋舰队。

“离开本土快三年了,不知国中有什么大事?”

接着胡英杰迫不及待地问及故乡,也勾起了岳胜麟的思乡之愁。

本土的确有大事,还不止一件。

先是宰相推选,尽管同盟会携如潮民意,在建党步骤上远远领先于其他党派,但于圣道四十三年年初进行的宰相大选里,周煌却意外败于袁应泰。

事后舆论分析,袁应泰的优势其实很明显,首先,英华正处于寰宇大战中,战争大局还由皇帝把握,国人都不愿意选出个不谙军务的宰相。偏向皇权的保守派不希望宰相给皇帝拖后腿,而倾向于宰相也该过问军权的激进派,则不希望宰相给皇帝当应声虫。

其次,作为宰相选人的县院事虽经过了一轮改选,但获选者大多还是老人。这些人认为周煌太过年轻,同盟会的施政方针又有太多激进之处,让周煌和同盟会当政,弊处太大。相比之下,共和会坚持既有方针,袁应泰又允诺将重用杨俊礼、程映德和向善至等老臣,是绝佳之选。

袁应泰获选后,皇帝在天坛举办了有史以来最隆重的拜相大典,将国家内政大权正式交了出来。那一幕场景,不仅民人落泪,士子们也纷纷称颂为三千年文治之盛。

让国人更为安心的是,周煌与同盟会没有深究宰相推选中的若干黑幕,而是大方地坦承失败。周煌推辞了袁应泰的入阁邀请,于年中获选为东国院院事。用周煌的话说,国政不能尽归于一,他和同盟会要坚持在野之身,当袁应泰和共和会让国人失望时,还有另一个选择。

政党治国,宰相领政,这事有皇帝在背后注视着,能够顺利成型,胡英杰毫不意外。可当岳胜麟说起另一件大事时,胡英杰顿时脸色惨白。

“陛下三年后退位!?”

“是的,陛下在拜相大典后颁布了《五十年述政诏》,说三年后,他也治国五十年了,那时也年逾七十,再无精力执掌一国……”

“可,可寰宇大战还打着呢,三年后不一定就能终结,就算终结,战后之势千头万绪,没陛下看着怎么行!?”

“我也是那么想的,无数国人都是那么想的,消息传出后,天坛上汇聚了百万民人,都在高呼英华不能没有陛下,可陛下心意已决。他亲自出面,说英华已经定下官员七十致仕的律法,皇帝也不能例外。至于战事,自去年开始,太子就已亲领总帅部,不必担心无人掌军……”

岳胜麟话语低沉,显然他当时也为这消息震动不已,心绪难平。

“陛下还说,他也不是完全退出国事,他还会呆在大判廷里,作为九位大判官之一,为大家守着天人大义的底线。也是为国家,为以后的皇帝作出表率。”

“不!我不相信这真是陛下的决定!朝中定有小人!不,咱们不是旧世了,小人不在朝中,而是在两院,在民意!”

沉默许久,胡英杰猛然一拳砸在桌子上,脸上满是愤懑。英华武人虽忠于天人大义,忠于华夏,但这忠诚几十年来都是系于皇帝一人。如今皇帝要退隐,他们的忠诚必须转换对象,这个转换过程,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松无碍地完成。

看着胡英杰这激动模样,岳胜麟苦笑,他很理解胡英杰的感受。消息传开时,不仅他有一股强烈冲动,想告假回本土,去东京面君,问清楚这是不是皇帝的本意。就连任天竺大都护的贾昊、辽东大都护的张汉皖,以及各地都护,海军各舰队都督,都在吵嚷着回国,不是皇帝亲书的军令不久后就送到大家手中,多半还会出现一场近于兵变的动乱。

“国人……都是小人!他们靠着陛下的引领得利,靠着陛下的教诲站直了身子,他们开始忘恩负义,不想要皇帝指手画脚了!三贤党!没错,定是早年天王府时代叫嚣虚君甚至无君的三贤党余孽所行的阴谋!陛下仁心满怀,被这些小人逼宫,也不愿违逆他们,真是……”

胡英杰义愤填膺,岳胜麟拍着他的肩膀慨叹道:“陛下就算不退位,也总有归去的一日,不要太敏感了。陛下退位之心为什么这么坚定,其实有很多原因。一是太子已经年长,二是陛下确实很累了,有些事让陛下也很伤心,陛下也该颐养天年了,他为华夏,为国人作得够多了。”

伤心?胡英杰两眼圆瞪:“哪位娘娘又故去了?”

岳胜麟摇头:“是吴大将军……”

圣道四十三年十月,吴崖病逝于浩罕,享年六十五岁。

“我这辈子杀人盈野,虽然还不足五百万,可三百万怎么也有了,白起远不如我!老天爷看不下去,要收了我,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浩罕,西域大都护府,病卧在床的吴崖环视部将,镇定地道出遗言,面对死亡,他轻描淡写的神态,就像历次战后,面对无数战俘,挥手一声“砍”时没什么两样。

“要说还有什么遗憾,就是老天爷气量太小,为什么不等我杀够了五百万,为什么不等我杀到黑海边呢?”

接着吴崖居然不好意思地微微笑道:“我明白了,老天不是惩罚我杀人多,而是惩罚我迷于女色……”

他长叹一声:“没办法啊,只有女子的温软躯体,才能让我不被心魔迷失,才能让我记住原本的自己。”

陷于弥留之际时,大家就只听到低低的呢喃:“四哥儿,对不起,我先走了……”

吴崖病逝,是继萧胜、胡汉山之后,英华军界的又一巨大损失。皇帝哀痛至卧床不起,与吴崖并为皇帝左膀右臂的贾昊更是破天荒地灌酒大醉,西征大军士气低迷,西域大战甚至都停顿下来,直到方堂恒被点将为西域大都护,才开始恢复往日步伐,其影响一言难尽。

“吴大将军!?”

此时胡英杰听到这个消息,震惊之外,浓烈的惋惜和哀痛也在胸膛中翻滚不已。

“我爹和我堂哥已经故去了,再是萧大将军、你爹胡大将军,现在又是吴大将军,就连那个跳脱的方青浦(方堂恒),也已经年过六旬,开国宿将们的时代正成为过去……”

岳胜麟的感慨异常深沉:“而我么,记得三十四年前,长江大决战时,我还是个毛头小伙子,跟我堂哥在洞庭湖周旋,亲手抓了我侄子。如今我在离本土万里的红海领军,侄子在离本土两万里的欧陆领军,我们也都年近六十了,这场寰宇大战后,我们也将成为过去。”

他看向胡英杰:“你刚才说国人自立,不要陛下了,这话有对有错。就像你已经长大成人,足以立下不世之功一般,国人也已经长大了,不需要陛下再事事叮嘱,甚至扶着走路。但这不等于国人就此能丢开陛下了,陛下不是君父,却是我们的国父。只要我们心中怀着天人大义,陛下就一直在我们心中。”

胡英杰心里很乱,呢喃道:“这、这场大战该怎么办?”

岳胜麟爽朗地笑道:“不是还有太子,还有咱们自己吗!?瞧,你这份功劳,远胜灭敌十万!”

想到自己这大半年的努力的确是实在的功劳,让原本缥缈的苏伊士运河计划向前推进了一大步,胡英杰心情稍稍好转。接着再是恍悟,没错啊,当年父亲病故时,自己也觉得天塌了,可终究还是走出了阴影,踏上了属于自己的功业大道。

“为什么三年后就退位呢?大家都还想着在陛下登基五十年时,能搞一场史上从未有过的大庆呢。”

终究还留着小小心结,胡英杰瘪着嘴,肚子里抱怨不停。

“皇爷爷,就不能再干三年,让我们能看看大烟花吗?

“大家都说,到时候要放一场站在月亮上都能看见的大烟花!”

“我们还约好了,到时候造一艘飞船,放到月亮上去,放一个全世界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大烟花!”

“是我先想到的!烟花要变成几个字都我想好了!”

未央宫,皇室学堂里,皇孙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须发半白的李肆呵呵轻笑,看着这帮皇孙们,心中感慨无限。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三代论百年

拜相之后,李肆就已经将精力放在了皇室学堂上,担起老师段宏时当年的角色,偶尔也去几家学院客串教授,同时跟学院、天庙和其他领域的名家交流学识。虽说离自定的退位期限还有三年,现在这状态也跟退位差不了太多。

李肆并不是刻意要搞“皇帝七十退位”的“祖训”,国人的猜想料中了大半,一方面是太子李克载已经四十二岁了,李肆年轻时打熬过身子,家中又有医学大家和武学大家,加上自己从另一个时空带来的保健知识,活过八十该没什么问题,要是一直不退位,英华第二代皇帝恐怕不是太子,而是皇孙了。

政党竞相,宰相治政后,国体也日益稳固,连财权都交了出去,李肆现在还能一言而决的,除了外事、军务外,也就只有天竺和孟加拉事务,而这部分事务也有运作几十年的规制在,不必李肆再耳提面命。

但李肆终究是开国皇帝,这样的国体虽能自立,却还置于他的权威之下。他若是变了心意,要开倒车,英华必将陷于后果难以预料的酷烈风暴中。趁着自己脑子还清灵,将国家交给太子,让英华真正步入自立之世,这才符合李肆这几十年来所努力的大方向。

再一个原因,也是因吴崖的病逝,让李肆想到了这些年来不断逝去的亲友:翼鸣老道、老师段宏时、关凤生、何贵、邬亚罗等一帮老人,萧拂眉、宝音两位妻子,萧胜、胡汉山等一帮兄弟心腹,由此也倍加珍惜还活着的人。

老一辈的田大由、林大树仍还健在,但也垂垂老矣,大限将近,家中三娘、关蒄、四娘和许知乐等妻子还好,可安九秀早年有伤,现在已病魔缠身。朱雨悠几十年忙于藏书事业,也落下不少病根。李肆不放下国事,怕也再没多少相处时日。

公私两面都有退位之由,但还不是全部。国人未能猜中的那一小半,来自李肆的彻悟。这段时间,他到处跟学者贤士交流,也是想将这些感悟沉淀下来,如当年段宏时献上天人三论,作为他登基之礼,治国之义一样,他也准备给太子再留下一些东西。

“两世为人,已活了九十多岁了,等老态由身入心时,也许会变成个糊涂得自己都厌恶的糟老头子吧。”

看着眼前这些充满活力的第三代,李肆感怀中既有淡淡悲叹,也有此生不虚的自傲。

正要就皇孙们所描述的“飞船”说点段子,比如到底是先送狗还是猴子上星空什么的,脚步声自门外急急传来。

“父皇……”

是一身大红朝服的李克载,他刚从中极殿听政会上退下来,脸上浮着一层怒色,压着嗓子向李肆招呼。

“是政务吗?国事不动喜怒,先平平气,就在这里说。无妨,当年你们年纪还小时,我也不避你们议政。”

李肆平静地招呼着,中极殿所议之政不是什么私密,报纸也都会谈的,让学堂里这些六岁到十二岁不等的皇孙、郡主和侍读们感受一下议政气氛也好。

李克载向这些第三代们挥手示意免礼后,犹豫了一下,不敢拂逆父亲,开口道:“袁应泰问儿臣要铁甲蒸汽舰队的增补预算书……”

李肆哦了一声,了然一笑,问:“你作何想?”

李克载道:“同盟会一直在东院鼓吹勒马收缰,缩小战事规模。西院也有不少人被鼓噪起来,想借削军费之名减税。袁应泰有心调和,但不拿着军费细则,他也不好说话。所以他选择在第二支铁甲蒸汽舰队上做文章,这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李肆摇头:“我是问你的想法。”

李克载道:“儿臣很生气,父皇已明退位之志,政事堂和两院就迫不及待地要扩权了。”

李肆继续摇头:“权柄还是其次,军费之事,就是战争之事,你对此事作何想?”

李克载沉默片刻,再坦承道:“不计权柄之争的话,儿臣以为,此事政事堂和两院确是名正言顺,第二支铁甲蒸汽舰队是配合波斯湾方略,立策之基是逼迫不列颠放弃马斯喀特,自海路攻波斯和奥斯曼,此策似乎有些……”

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委婉之词,李肆却直截了当点了出来:“穷兵黩武是吧?”

李肆呵呵轻笑:“石油,绝大多数国人都还不知石油是什么,少数从沈括著述中知道这东西的人,也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天道院的研究还很肤浅,各项基础都还没立起,远未到石油如金的时代。立足波斯湾,是为百年之后着想,是我一意孤行……”

这些话李克载似懂非懂,学生们更是一头雾水,不过他们依旧正襟危坐,一脸肃穆,不愿放过一字。

李肆继续道:“不列颠人占了波斯湾入口,波斯湾两岸,不是波斯疆域,就是奥斯曼人领地。要在波斯湾立住脚,要一直立下去,除了以纵横术与不列颠对弈外,也得准备好武力一面。料敌从宽,以抗衡不列颠海军半数主力为限,再建一支包括至少八艘铁甲蒸汽战列舰的新舰队,这是底线。”

终于有聪明学生听出了什么,李克载的次子,十岁的李明湀举手发问:“皇爷爷是说,石油就跟煤铁一样,是绝不能放弃的宝贵资源!?而波斯湾那里就有很多石油!?”

李克载皱眉,想要训斥儿子,李肆笑道:“没错,是这样的。”

李明湀继续道:“那就得占住啊!花多大代价都得占住!若是让别国得了,咱们日后再夺,不知要花多大力气!”

李肆叹道:“问题就在这啊,那东西要几十年,甚至百年后才有价值,而现在就去占住,就得花很多钱。这些钱都是从大家身上来的,大家还想着办其他要紧的眼前事,怎么权衡呢?”

李明湀挠头:“是啊,若是皇爷爷替大家作决定,就算百年后大家知道这是正确的,可大家还是要抱怨皇爷爷。”

小孩子随口就道破了此事的关键,李克载面上苦笑,心中却隐约得意。大儿子性子像自己,敏行缓思,二儿子却有些像爷爷,敏思缓行。

李肆点头赞许,皇三代里,他最喜欢的就是李明湀,李克载的长子李明綦性子有些刚烈,跟他爹一样嗜好军学,更是个彻头彻尾的大舰巨炮主义者,其实不是当皇帝的好材料。

不过这不意味着他会干涉下一代的立储事,立储之事,他跟李克载并没商定出一个万全之策,翰林院乃至其他贤士也都认为,此事是古往今来第一难题,不可能有万全之策。最后只能以立长为根基,建皇室评议会作为应急保障体制。再以翰林院、政事堂和两院为第二层保障,大判廷为第三层保障。

好在英华皇帝之位已是半虚,国体的权力更替核心正渐渐转到宰相上,不会如旧世那般全系于皇权。有这三层保障,皇位传承应该比旧世王朝稳定得多。

历史终究有自己的走向,二十年后,英华第三代皇帝并不是李明綦,正是眼前这个眼珠子转得滴溜溜的小男孩。那时的太子李明綦因战舰失事殉难,太宗哀痛卧床,不能理事。皇室评议会第一次启动应急预案,替皇帝作出决断,李明湀被立为太子,次年登基。英华政局虽有动荡,但李明湀在位四十年,足以配享“世宗”这个庙号。

此时李肆和李克载自然不清楚历史的安排,只是基于李家的传统,自小就在培养子弟的政治触觉,不是为掌权,而是认清自己身为皇室成员的权责范围。

李肆再笑道:“所以呢,皇爷爷我不准备背这些抱怨。”

李克载一怔,父皇意思是……

李肆看向李克载,感慨道:“这支铁甲蒸汽舰队是新的设计,多加了火炮,每艘战舰的建造费用是四十万,每年维持费用是十五万。当然,对比现在每年四千万的海军预算来说,负担也不算太重。可再加上欧洲舰队、欧洲派遣军,东洲都护府、红海都护府,以及扶持黎人的费用,这就是三千万额外支出。”

接着他再举起手掌:“天竺战事有天竺赋税托底,可以暂时不计,西域军费是五千万……”

收起两指再道:“如果苏伊士运河工程上马,不计工程费用,只是控制埃及和红海两岸,每年至少又是三千万。”

李肆叹气道:“加上陆军的六千万,军费常支是一亿,战时特支一亿两千万,占国入二分之一,这怎么不是穷兵黩武?”

李克载默然,不谈两院和政事堂的权争,就说这场寰宇大战,即便他个人热心军事,也觉得英华铺开的摊子太大了。为百年后所用石油去占波斯湾这事,只是最超前于时势的一步,像在欧洲、东洲、西洲的一系列军事行动,在李克载看来,都有些好大喜功之嫌。

即便是有明显大利的苏伊士运河工程,也不是所有人都理解,民间有些人甚至拿杨广开凿大运河灭隋的例子,在报上讽谏此策。

但身为太子,身为父亲的崇拜者,他必须维护父亲的权威,李克载道:“这些只是庸人算计,英华置身寰宇大局,趁此大战定下百年大势,所得大利,岂是每年区区几千万能比拟的!”

李肆为儿子的孝心欣慰一笑,再板脸道:“常人看一步,圣贤看十步,疯子看百步……看得太远,就是疯子。”

接着李肆摆手,暂时不深入这个话题,而是又如“庸人”一般算计起来,“军费里有近亿是临时筹措的,不计入常费格局。再除开官僚爵金和治政之费两亿,剩下的盘子就只有一亿上下。”

“国家要大建学校,为工商官府输送士子,还要大兴救济,安抚时势急进下受害的民人,这些事以东院为主发声。大建铁道直道,海河港口,便利商货来往,补贴新兴产业,鼓励匠学专利,扶持百业兴旺,既是生利,又是吸纳人力,这些事以西院为主发声。”

“安抚救济藏蒙,融乌斯藏、天山南北、漠北漠南为国家一体,推动辽东以及海外殖民,这是政事堂的当务之急。而笼络周边各国,维持中洲共荣之策,要翻搅寰宇之势,又是通事院之责。”

“这些开支的总盘子,就只有一亿。我虽已交出财权,可国费支出格局已成,宰相所握的财权实际就只有这块盘子。国家已大,战争之利已不如以往那样来得快,来得直接。而寰宇变局的红利,也因两院和政事堂还未握足权柄,没有通盘认识……”

李肆絮絮叨叨一通,末了总结道:“因此,袁应泰以此事入手,叩问财税之权的边界,希望扩大财权,这是尽责之为。不如此,他绝不是称职的宰相。”

李克载脑子有点晕,很不情愿地道:“那么父皇的意思是,就容宰相过问军费?如此步步行下去,宰相又涉军权了啊?今日宰相能查看某项军费开支,明日就能查看所有军费细则,然后与两院联手,议削军费!军费之权不在手,军权又怎能握住!?”

李肆皱眉:“刚才我都说了,宰相和两院不涉军权,不过问军费,自然看不清这些军费起了什么作用。让他们不成天只喊着削减军费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让他们看清楚。”

他再缓了语气:“这是这么一来,他们也能对军费花得值不值指手画脚了。像我要建第二支铁甲蒸汽舰队这事,他们肯定就会反对……”

李克载依稀有了领悟:“父皇是说,这又是一场相争,如同四十年才还政于相,才立起政党竞相之制一样?”

李肆点头:“不争又哪知权柄真义在于一个责字呢?地球赤热之地,民人躺在树下,仰头就能吃到树上掉下来的果子,他们能觉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吗?”

李克载脑子晕得更厉害了,学生们更是一个劲地眨眼,个个都是猴子跳水:噗通。

“父皇要怎么争?”

李克载索性不想了,直接请教方略。

李肆摇头:“不是我争,是你争……”

看着愕然的李克载,李肆点头:“这争不只为胜负,更是为立下百年相争的规制,就像是今世党争一般。我已经不适合再站在台前了,我与大家争,这争就是虚的。所以需要你去争。只要你抱定以大义为根,以国法规制为器之心,你尽可放手,循着本心去跟他们争。”

李肆加重语气:“等我退位时,这场大战应该还没打完,我相信你会护住你该得之权,领着英华打赢这一战,揽得最大之利。就为这一点,我也希望你能争赢他们。”

说到这,李克载再也承受不住,跪拜道:“退位之事,还请父皇三思!”

李肆扶起儿子,再环视两眼雾茫茫的第三代们,忽然觉得,有些话,可以提前在这里说说。

第九百九十八章 最后一环 目录 第1018章 父子论人人皆一